徐訏:幻觉

翱皓谈文化 2024-09-04 14:20:47

天是阴的。灰蓝色的云,浓浓淡淡的一层一层,一片一片的从南向北飞去。淡月还留在天空,星星都已零落,风很大,我把手电筒插在衣袋里,拉着帽边,竖起衣领,望着白亮的东方,费劲地走向观日台去。

观日台下是凌乱的石岩,在那块平顶的大石下,我又看见了那个和尚,他还穿着灰色的博大的僧衣,戴一顶黑绒线的僧帽。就在我快走近那些石岩的时候,他忽然转身跨到下面的石岩。见了我, 毫不惊奇而非常客气地说:

“您早。”

“早。”我喘着气说。

“今天又看不到日出了。”他说着似乎叫我不要多费事的上去了,他很敏捷地从石岩一级一级地跨下来。

“是么?”

我淡淡地说着还是走上去,回头望他,他已经毫不理我径自下去了。

我住在南岳上封寺凡五天,从第三天起,天天一早就到观日台来观日出。我天天都看不到日出,但我天天都碰见那个和尚。从上封寺到观日台有一里之遥,我去观日台一天比一天都早,今天我出寺门时还用手电筒照路,但是那个和尚竟天天比我早来。

第一天我是在路下碰见他的,我们有几句寒喧,我知道他也是上封寺的和尚,那天天已很亮,所以我得看清楚他的面目,他长得眉清目秀,谈话时嘴唇露出白齐的稚齿,眼睛闪耀热情的光芒。笑容似乎永远挂在眼梢下,好像很懂得情趣似的,但没有淡泊超脱的味道。如果他是一个大学生,骑师,球员或者空军,我一定很喜欢他,但是他竟穿一件灰色的僧衣,领间露着洁白的僧衫,头上戴着乌黑绒线的僧帽,脚下穿着挺直洁白的僧袜及灰色无瑕的僧鞋。我不喜欢年青的和尚,对这样风流潇洒的和尚我尤其感到腻俗,而且第一天他就是说那句扫我兴的话:

“今天是看不到日出了。”

第二天他又说了一遍,今天他仍是说这句话,我心里更感到不舒服,我决心下一天要比他先来。等他下来时,我也同样说一句去扫他的兴。

我存着这样的心,于第二天早晨,天没有亮就登上了观日台。

风很大,满山都是烟雾,云山云海在我四周上下驰骋,疏星与残月,在天际时隐时现。

他果然还没有来。附近四周都没有树木,没有一个其他的生物,偌大的宇宙中只有我衣袂与云雾的飞扬,我像是古代的名将占领了山岗,在灰黑的烟雾中,默然体验到天地的悠悠。

突然有电闪飞来,划破了云层与山谷,接着是一阵黝黑,于是又是一个电闪。星星点点零落,灰云蓝云层中,东方启示了一条银白光亮。

我开始意识到那位应当来的和尚,回头来望,果然看见一个黑影正要从石岩上来。我于是回身从石岩跨下来,大声地说:

“你早。”

“早。”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傲慢的声气,态度泰然地说。

“今天怕又看不到日出了。”我说。

“今天一定可以看到的。”他肯定地说,就又一步的跨上来。石岩的堆积是凌乱的,级层的距离高低很大,但是他跨得毫不费力。

他的话很出我的意外,我一时竟无话可答,自然也不想下去,于是假作迎他上来似的等他,待他上来了同他一同跨到台顶去。

东方天空的那条银白的光亮像背后有电火在燃烧一样,白光一缕一缕的跳出来。四周的云天渗成灰白又慢慢地变成了白亮,而那白亮的条缝已裂成了银渠,银渠逐渐地宽阔起来,中间有金光跳出、流出、泻出、奔出,于是云天泛出无数的金波,金波淹没了银渠。接着金波疑聚成红练,一角红球从地平线上浮荡起来,一跳一跃,时浮时沉,半吞半吐,忽纵忽敛像含羞纳娇似地伸出来。

我目不转瞬的望着天际,已忘忽了我身旁的和尚。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早已不在我的身边,他还在观日台石岩平面的右端,离我约有二十步之遥,用打坐的姿势坐在那面,凝神注睛在天日之中。

太阳已经整个地浮上来,四周的云彩从金红金黄淡开去,月白浅紫,淡灰银蓝,散聚在条纹斑斓的天空。于是我望见辽阔的烟雾笼罩着的幽绿灰棕的山野,越过山野是一个青葱郁郁的山峰,看来是低于我们所踞的峰峦,但太阳这时候正从它的后面涌上来,一缕一缕的金光照出那葱笼的翠丛,闪着点滴斑斓的反光,浮起一层层缥缈变幻的水气。

天已经亮了,风小下来。我深深地呼吸着,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漫步到右端去。

那和尚仍在那面打坐,严肃端庄,极目于葱郁的小山。凝神处眼睛灼烁,锐利如剑锋,但沉着深坚,完全似发于心底,具有信仰与至诚的激动。面上一无表情,但似乎很用力,像起了微微的痉挛。两手屈在腿膝间,握着念珠,但并未在数拨,嘴唇坚闭,也并未念动。

我本想同他说话,但一看他这样虔诚的坐在那里,我精神为之一变,一瞬间我对他有一种说不出崇敬的情感,我不敢打扰他,在稍远的地方注视他面部与眼睛的变化,他面部的肌肉似乎有一种蠕动。

本来平正的前额有好些小块耸起,两颊发红晕。似乎瘦削许多,好像他在一瞬间老大了多年。忽然他眼睛闪出奇光,润湿的光晕凝聚着,有泪从他的眼眶浮出来.

我对他崇敬的情感,已变成了惊惧。我不觉叫出:

“师父,你……”

他似乎一点没有听见,身体渐渐前斜,眼睛张得可怕的圆大,嘴唇微微颤动。我瞻望他所注视的前面,见太阳已经穿着云层上去,万条金练投在葱笼的小山峰顶,天空碧蓝,红霞银云驶游着如轻裘浮锦。我凝视这无限的景色许久,看太阳逐渐升高,幽绿灰棕的山野慢慢清澈起来,才再注意到我右面的和尚。

他这时似乎已经由激动回到了平静,端坐得比较安详,前额的小块已经平复,两颊也丰润起来。眼睛闭着,嘴唇微颤着似念些什么,两手数拨着念珠。

我看他像在那里入定,自然更不敢扰他,只站在较远的地方望着他,我对他一时有许多好奇的疑问,但寻不出较好的解释。

现在太阳已经很高,两山间的山野更见清澈,田陇阡陌,人烟村落,隐约可见,而对面葱郁的小山,也似乎离得更近。天色碧蓝,云天淡远,和风轻拂,也全无日出前之厉急。突然,我右面的和尚霍然站起,深深地呼吸了两下,意态潇洒地回过身来。他似乎到那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但并不惊奇。活泼和蔼,眼梢挂着微笑地说:

“先生,你看到日出了。”

“是的,师父。”我说时骤感到我自己的浅俗渺小,于是接下去说:“自然我所见的只是浮浅的现象。”

“你是说现象的下面还有什么神秘的实在么?”

“我想一定是的,像你所见到一定不是我们这种凡人可见到的。”

“这个你怎么知道呢?”

“我想这同书法家看字,画家看画一样,同常人所见到的不同。”我说着又觉得这个比喻不十分精确,又说:“自然这只是技术的观摩,而自然界是贯通宗教情感的。”

“宗教情感……”他低下头,笨拙地自语着:“也许是的。”

于是又恢复潇洒和蔼的态度。大概是看我要下去的样子,他也就从观日台跨到下面的石岩去,我就在他的左面。

“是不是你因为由此可以悟道参禅呢?”

“悟道,参禅……”他自语着,浮起了一种痴笑。这种笑法在他是少有的表现,而我竟喜欢他这个痴笑。可是他忽然抬起头来,恢复了旧态,露出了白齐的稚齿说:“先生,还预备住几天么?”

“我想再住两天。”

“这里几处名胜都玩过了么?”

“是的。”我说:“而上封寺竟是这样清静,多住几天也很有意思。”

“……”他不响。

“一共有多少和尚。”

“三百个。”他心不在焉的说。

“似乎都很年青。”

“不见得。”他似乎不喜欢我噜苏。

“至少你比我年青。”

“不见得。”

这时候我们已走回了石岩,往山坡下去。我说:

“你出了家很久了么?”

“四年。”

“读过大学?”

“是的。”他不理会似地说。

“厌世么?”

“哼……”他一声痴笑。

“失恋?”

“哼……”又一声痴笑。

“看破红尘?”

“哼……”又一声痴笑。

走下那山坡,就到了回上封寺的山路。他似乎不耐烦我的噜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到了上封寺,他又用他常露的笑容同我告辞,从此一天中就没有再会见他,而我的心里竟整天忘不了他。

第二天早晨我又到了观日台去。天色还是朦胧糊涂,但是我一上石岩,就看到他在台上散步。我用手电筒照着他说:

“你早。”

“你早。”他说:“今天又看不到日出了。”

他虽然那么说,但并不下来,还是在台上散步。我上了台,望望烟霭弥漫的四周,看已白的东方天色,彼此没有说什么。那天风虽不大,而阴云时聚时散,看来他的话是对的了。我于是开始问他:

“看不到日出,你也就不打坐了。”

“是的。”他站住了说:“看不到日出,我也看不到什么了。”

“看不到什么?”我好奇地问:“难道你所看到的神秘是依赖日出的一瞬间的启示么?”

“也许。”他说。

我看他不愿意我问他这些。我就另外寻话同他谈起来,不知怎么,这一谈就谈得很投机。在天色大亮,相借回寺的途中,我们谈到了茶,他告诉我这山上并不出什么茶叶,可是他自己是一个讲究吃茶的人,他藏有很讲究的茶叶,叫我夜里九、十点钟的时候到他的房间去品茶。

回到寺里,他告诉我他房间的所在,就匆匆地走开了。

一天中我没有见他,到夜里,我寻到了他的房间,我先从玻璃窗看到灯光,于是我轻轻敲他的门。他像是有准备似地来应门,接着就殷勤地邀我进去。

他的房间并不大,但是整洁万分,一尘不染。桌上的煤油灯在他的房内似乎倍增了光亮。家具都是金漆的,闪耀着反光。但靠左面放着一张未漆的极桌,似乎是刚搬进来的,桌上放着黄泥炭风炉,上面煮着水,旁边是精致的茶具,放在一只黑色福建的漆盘上。

我被邀坐在一把金漆有黄色垫子的椅子上,我就座的时候,看到一副对联,我没有记那上面的联语,但我注意到写着“墨龙和尚法正”字样,我坐下的时候,他又去注意风炉,我看到我对面墙上一张油画,画的是江南乡村的风景——田野,小河,短桥,绿树,水车,就在最近的水车地方,树荫下坐着一个女孩子,面目不清楚,手里拿一根闲草,啮在嘴上。我虽是望着那幅油画,心里可惦记着他的名字。所以在他回身来招呼我的时候,我问:

“墨龙是你的法名么?”

“不,”他眼梢挂着笑容说:“是我的别号,我的法名叫大空。但不知怎么,人们反只知道我的别号似的。”

“是因为你画龙么?”

“也许就是因为那个缘故。”他说着,一见泥炉上的水正开,就去泡茶。是一把紫砂茶壶,很小,他倒了一杯给我,他说:“您先尝尝这个,回头我还有别的茶叶。”

“我对于喝茶是外行。”我说着接了茶,心里可想到我在寺中客室里所见的淡墨行龙等画图,我想一定是他的手笔。我喝了一口茶,又注意到对面墙上的那幅风景油画,我问:

“您可是画中国画?”

“自然。”他说着,看我在注意墙上的油画,又笑着说:“那是十多年前的玩意儿了。”

“那也是你画的?”我问着站起来仔细去看那画。

“不成画。”他说:“不过过去的作品只剩了这一张,所以留着,没有什么道理。”

不知怎么,我忽然看出那幅画上有一点心理的错觉,在那幅画面上,主题自然是最近的树荫与水车以及水车旁的女孩子,但是画家似乎有过分的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寻求什么似的。这现在想起来该是一种因缘,我把这些感觉同那天与他的对白与痴笑联想起来,我很想问问那个女孩子是谁,但恐怕触恼了他。措辞了半天才说:

“这个女孩子真幸运,可以在你的画中,在这个名山名寺中长存着。”

“幸运?”他露出意外的痴笑,用不平衡的语气说,但随即平静下来,转身到我座位旁几上为我斟茶:“这茶叶还喜欢么?”

“好极了。”我说着回座。大家半晌没有说话,细味着手中的名茶。他微颦着,目光望着空虚,若有所思。我说:

“这茶真好。我是好久没有这样清静的享受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四周万籁无声,能够同你一同喝这样的茶,这是再美丽不过了,将使我在以后劳碌的生命永远记得今天的夜里。我希望我们可以尽情地谈一夜,比方说,你那天告诉我你出家才四年,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出家?我相信,在世俗中忙碌的人,一旦到这样的高山古寺里,很容易动出家的念头,比方我在这几天中也时常想削发为僧,但是一想到父母妻子,朋友社会,就很难下这个决心。你年纪似乎很轻,怎么能独有这个因缘?可是宿根比较清净吗?”

“缘,是的,一切都是缘。”他说:“我是学艺术的,我是崇拜美的人,出了家以后,我才获到了美的正果。”

“但是艺术与宗教似乎并不是依赖同一种宿慧可以体验的。”

“但是佛法无边,它是超宗教的,它只是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可以容纳一切,诸凡宗教、艺术、哲学、科学的极境,任何人的体验就自然而然进了这个境界。”

“可是佛教的理论同科学总有矛盾的地方。”

“其实佛法并没有理论,任何的理论都是佛的理论。它是一种人的体验上的境界,研究一切纯学问的人,到了最高的体验境界就进于佛了。”他和蔼而安详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新鲜的理论,似乎同许多高僧所说的都有出入。”我说。

“这不过我个人的体验,而别人自然有别人的体验,这些体验都不成为理论。总之人人不同的体验都可进于佛,这也就是因为佛法是无边的。”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从艺术到佛的经过么?这一定是非常有益于我体验的。”我说。

“我从小爱艺术,爱好美,我追求美,陶醉于美,但结果我反而堕入于最丑恶的虚幻中,我不安于痛苦,但不能自拔,一直到我出家了,我灵魂才平静安详起来。”他忽然露着淡淡痴笑说:“这是很平常的经历,但人人接近佛的经过实质上都与我相仿的。”

“你以前没有家庭?”

“没有。”

“没有结过婚?”

“没有。”

“恋爱过么?”

“是的。”他说:“但是真正爱情的美丽,我在出家后方才体验到。”

“这个我可不懂了。”我说:“出家人难道还以色为非空么?”

“这因为空即是色,一切纯美的东西原在大空之中。”他笑着站起来,又到风炉边去弄茶,于是他说:“我现在给你尝另外一种茶。”

窗外有竹,遇风萧萧,这是初秋的夜晚,凄切的虫声唧唧可闻,更得这世界的清静,他沏了茶,这一次他用的是一只圆形的碧绿的瓷壶,沏好了,倒到茶杯又倒回去,反复地倒了好几次,最后倒了一杯给我,茶杯也是碧绿的,但杯里则是洁白如玉,我浅浅地喝了一口,这是我平生最欣赏的一杯茶,它不但像洗净了我一切胃里的污浊,还像洗净了我脑里的杂念。

“我倒并不是怕告诉你我过去与现在的体验。”他也同样的拿了一杯,坐下来说:“而是我觉得很平常的体验,在别人以为是神奇的,荒诞的。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许多宗教上的体念,我虽是不信,但我向来是尊敬的。比方基督教里就有见上帝或圣母的传说,我想信仰所到,这也许可能的。且不管他是幻觉或是实体。”

“其实幻觉与实在也很难分,实在是多数共同的幻觉,幻觉则是个人的实在。”

“这也许是真理。”我说。

“那么请你不要惊奇,我来告诉你这幅画,那画在你是一幅平常的画,在我则是我的过去。我可以随时从那画框里进去,向那田滕走过去到每个水车的旁边,我马上可以闻到那田野的气息,摸到那树,那草,听到水车的声音,看到那牛犊迟缓的步伐,看到那个女孩子,她叫我:‘墨哥,墨哥!’”

“墨哥,墨哥!”这是谁叫他呢?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样早。

他猛然想起来那是地美,一定是地美,是他约她一同去绘画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李墨龙刚刚从美术学校出来,到他的姑母家里去过夏。

这是一个僻静的乡村,村后三里地左右是山丘,村前是一条小河,河外是一片禾田,沿河有许多水车,安置在树丛下面。

当墨龙走到这小河的石桥上,正当夕阳西坠的时候,河面闪出粼粼的金光。他回头望去听到水车轧轧的声音,觉得那树丛下的幽暗处,有一种神秘恬静的意境,使他想到荷兰风景画中的磨坊。

——那末我明天早晨就先从这里下笔吧。

第二天早晨,墨龙就在桥上展开画幅,那时水车轧轧作响,河面金波闪耀如锦,一眼望去,沿着河岸,有四五部水车可收入眼帘,在桥端一架最近水车上,树丛里藏着神秘的恬静,耕牛一隐一现的在转动。就在这神秘的恬静之中,他骤然看到树荫下坐着一个姑娘。坐在那面,从他们的距离,很难看清她的面部。但是她的存在,的确把这幅画点染出一种色彩,而她这种凝思的态度,正是墨龙所要表现的这田园的灵魂。

墨龙几乎跳出绘画的心绪,他觉得这个凝思的姑娘对这农村的风景的反应,竟是完全一致的。他很想过去同她谈话,但是他……也不愿打破她恬美的凝思,于是他就动笔绘这幅难得的画景,无形之中他已经把这个姑娘做主要的对象,整个的田园好像是她的陪衬了。她穿一双布鞋,赤着脚,黑裤的裤脚缩在膝上,蓝色的上衣,短的衣袖还卷着,小肘正支在膝上,手中似乎拿着一根草或者一根树校,一端正在嘴里啃着。头发不长,但还束成两个小辫在她的耳后。眼睛凝视河面的金光,一直痴坐着。

地美于是就这样留在墨龙的画里。

后来墨龙知道这个姑娘叫地美,是他姑妈的邻居,但是他总没有机会去同她谈话,虽然有几次她到他姑妈家来,但一见墨龙,她就走开了。

一直到有一天,因为十几里外有一个庙会,墨龙的姑妈雇了一只船,陪墨龙到那里去玩去,同去的人中,一个就是地美。于是他们有第一次的谈话。也是第一次墨龙真正看到地美的面容。她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开朗的眉毛,美丽的嘴唇与如珠的牙齿。鼻子虽然很直,但似乎欠高一点,不过在她圆形的脸中,反显得无限的天真与纯洁,在一个会绘画的眼光中,像墨龙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联想起“面如秋月”古书的形容,在这次同船的机会中,他知道她曾在附近小学毕业,此后教育她的只是三天到一次的报纸。她现在还只有十八岁,这是一个还不知道人生中年龄大一每痛苦多一年的时代。

太阳时隐时现,也有点风;蝉声的噪闹更显得山路的寂静;四周的树林闪着可爱的翠绿,似乎减少了夏天的热光。地美拿着一顶小伞,在前面走着,墨龙时而走在她的旁边,时而走在她的后面。这乡村风光是墨龙的新天地,而地美的灵魂尤其使墨龙惊奇。她竟知道这里每条路,认识每一种植物,她知道它们的存在,生长,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实,她还告诉他气候的变化,土地的性质,以及风雨的脾气。当墨龙攀折附近的树枝时。她说:“当秋深的时候,这个山上什么树都凋零了,只有它还肯绿着。”

“那末秋天这里是很没有意思了?”

“为什么?我们大家来砍柴。”地美说了,忽然她很自然的把伞交给了墨龙,过去俯身去折一种嫩绿的植物,她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

“……”墨龙还没有回答,地美接下去说:

“这是野蕻,可以吃的。”说着她折了好几根站起来,一面走,一面剥一根野蕻的外皮,最后她折了一段,给墨龙说:

“你可以尝尝看。”

墨龙有一点犹豫,但是她自管自吃起来,墨龙笑笑也开始吃了。她说:

“怎样?”说着脸上浮起问语的笑容。

翻过那座小岭,是一个小湖,她们走到湖滨,浓郁的树荫覆着碧绿的草地,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虫噪鸟鸣倍增了这宇宙的寂静。

“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吧。”就在那个树荫下,墨龙坐下来。

地美没有说话,自管自剥另一根野蕻,很自然地坐在墨龙的对面,接着递了一根未剥的野蕻给墨龙说:

“你倒剥剥看。”她说着自己咬一根已剥的野蕻,并没有望墨龙。但墨龙接过野蕻,可并没有剥,只是微笑地望着地美。

“你笑什么?”

“我笑你坐着的姿势。”他说:“你知道当我到这里的第二天,你不是也这样的坐在牛车边么?”

“你看见我?”

“不但看见你,我还把你画在我画里了。”

“你把我画在画里?”

“怎么!你不高兴么?”

“但是,你为什么不给我?”地美说着,看墨龙不剥手的野蕻,她就折了手里的根交给墨龙。

“回家就可以给你看,但是你只能看出你姿势,看不清你的面貌。”墨龙咬着野蕻说。

“那还好,不然太难看了。”她含羞地笑了。

“怎么,你不肯让我好好为你画张画么?”

“你不说已经画过了。”

“那我是画风景,你不过是风景的点缀。现在我想在这里替你画张肖像。”

“画好了给我。”

“那末我替你画两张,一张给你,一张我带走。”

“好,那么明天就画好了。”地美爽快地说。

“但是这至少要一礼拜工夫,每天让我画一个钟头。”

“一礼拜工夫?”

“怎么?”

“也好。”地美笑了,闪一下乌亮的眼珠,就低下头去。

“墨哥!墨哥!”这是谁在叫他呢?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样早。

他猛然想起来那是地美,一定是地美,是他约她今天一同去绘画的。墨龙正在整理画箱,非常高兴的答应着出去,他看到地美今天打扮得特别整洁,换上了一件白底粉花的上衣,还穿上一双粉色的纱袜,她脸上表露着乡下人进城去照相的情趣,墨龙感到很可笑,但也觉得很有趣,他于是匆匆带了一点午餐,就同地美到小岭后的湖滨来,墨龙为地美选择了一个地位,又展开画具。

地美的姿态竟出了墨龙意外的自然,她坐在那里像是同树林芳草一样的,从地下长出了似的,她同大自然竟无法分开,好像没有地美,这世界也就没有这小湖,这丛林,这芳草一样。墨龙抱着这样的感觉,开始想象他的颜色。

墨龙起初动笔的时候,心情很舒展,但不知怎么忽然遗失了所找到的东西,越画越不得劲儿,两个钟头以后,墨龙感到热燥非凡,他知道地美一定也已经累了。

“歇一会吧。”墨龙说着放下了画具。他抹去额上的汗珠。那时太阳已经高升起来,是初夏的天气,墨龙脱去了画衣,坐倒在地上,吸起一支烟,他眼睛还是不断的望着地美。

地美闪着乌亮的眼珠,手掠着乌黑的头发,似乎并没有感到疲倦,还是很愉快地笑着。她站起来,走过来望望画面,忽然笑了。

这笑声划破了寂静。地美并不懂画,这笑声是天真的原始的自然的,没有讽刺也没有轻蔑的成分,但是墨龙可听出里面含有“画得不像”的意义。他没有说一句话,低下头把纸烟在草地上划。

没有风,没有声音,阳光透过树林与芳草,各种的颜色在四周闪耀,整个的宇宙似乎都是只有光——树林是光,湖面是光,点点的青草都是光,而地美……

“你饿了么?”地美乌亮的眼睛在看墨龙,在墨龙抬头望她时,她问。

墨龙没有说什么,他打开带来的午餐,地美帮同着过来摆布。

下午墨龙又继续努力画下去,但越画离他的意象越远,最后他觉得实在无法与画面争斗了,他决定明天重新画过。

但是接连好几天,墨龙都遭同样的失败。总是开始的时候很能够发挥自如,接着就一点不能控制画面,画笔与颜色似乎都在同他作对,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经验。他意识到,他也从来没有对一个对象有这样大的欲望,想画成一幅杰作过。他同地美谈话越来越少,而他想发掘地美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每当精疲力竭,提着画具,背着夕阳回家的途中,一只乌鸦的叫声,一声田蛙的晚歌,以及一片云的飞扬,一阵风的轻掠,他就感到都来自地美的肉体。以前他感到地美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现在他忽然感到大自然是地美的一部。而地美一切没有改变——她美丽,她自然,对墨龙无邪的亲热每天在增加,可是墨龙对这些似乎都没有感觉。

大概是在第五天的晚上,他们从湖滨翻过山岭回来,那时夕阳已经西坠,天边闪出无数的金霞,在碧绿的田野中,墨龙走在地美的后面,他注意她每一个手的动律,脚的步伐。他从她乌黑的头发看到她完美的小腿。在地美从田脸转弯过去的时候,忽然有太阳光透过她的衣衫的色泽,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浮到他的脑际,他想假如她可以裸体地坐在那湖滨的草地上让他来绘画。这一个念头使他觉到他几天来失败就因为地美没有裸体——但是怎么可以呢?在乡下,在田野间……他自然没有说,也没有要求,他默默地回到家中,但这以后,他心中似乎永远跳着这个欲望,他不知道用什么来逃避这不可能的需要。

第二天有雨,他们没有出去,墨龙想在想象中加一点什么在画幅上,但是一点都无法着笔,他始终被昨天的欲望占据着,一直到下一天早晨,墨龙一早就醒来去探看是否是晴天,他无意识地踱出门外。

地上的宿雨正湿,天际只有几层红晕,河面非常平静,水车都静在那边,宇宙中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两声从辽远传来的鹊啼,启示今天天气的美好,他走到桥上,不自觉的伏在板桥的木栏上,他不想什么,但无意识的欲望始终在使他不安,他视线从水面自己的影子,转到他初到时入画的水车。

出他意外的,是那个熟识的特有的姿态,靠在水车边的树干上凝想,手上拿着一根柳丝,在嘴里咬着。

这使墨龙惊异了,地美竟会这样早在这里。

“这样早就起来了?”墨龙一面过桥一面说。

“啊,是你。你呢,这样早?”地美微微地一惊,接着抬起头来,笑了。

“今天可晴了!”墨龙说。

“是的,今天天气一定很好。”地美说着站起来。

墨龙走过桥去,走到地美身边,对她说:

“那么今天让我们早点出发吧。”

“好的。”说着她就同墨龙往家里走去。

墨龙回到家里,吃了一点东西,拿着画具,地美已经来了。他们精神焕发地到湖滨去。在路上,墨龙心上一直浮荡着那天的欲望。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欲望实现的可能,他没有说话,走在地美的后面。到小岭上,墨龙自动的采了许多野蕻。到了目的地,墨龙就叫地美坐在地上,叫她手里拿一根野蕻放在嘴里,墨龙展开了画具,看了好一回,很快地把颜色抹到画幅上去。他觉得今天很有把握,但不到一刻钟工夫,他旧有的欲望又浮起来,接着越来越强,好像他的欲望是从地美衣领间袖管里小腿上挥发出来一样,他不能自主,画了一身汗,但越画越不满意,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抛去画笔,坐倒在地上,他说:

“我画不下去了。休息一会吧。”接着他两手抱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地美看他似乎很累,跑过来说:

“怎么?你不舒服么?”

墨龙没有回答,他躺倒在草地上,勉强挤出笑容说:

“画不好,画不好,我想今天不画了。”

“那么就休息一会,早点回去。”地美说。

墨龙现在觉得除了他有勇气请地美肯裸体给他绘画,他只有压抑自己的欲望,平心静气的画地美今天的姿态。一下午墨龙都想鼓起勇气来开口,但总是不敢,因为他知道这结果地美可以认为他发疯,也可以认为他不存好心,告诉她的家里,他不但不能再继续画地美,而且也不能再住在这里,于是他用各种方法压抑自己的欲望。等他似乎已经驱逐了欲望,他想可以再画地美刚才姿势时,但望见地美乌黑的眼睛,褐色的皮肤,游蛇一样的曲线,那个心里的欲望怦然复活,带着野兽的姿态在激撞。他觉得浓绿的树林,碧蓝的湖面,泛荡着白云的青天与地美的完美结实的肉体完全是一致的。地美像是树林中的一株树,从地面出来,向着天,影荫覆盖着草地与湖面,而地美的衣着等于是将她从大自然分割的一种魔障,一种人为的屏藩,使两者的统一完全分离,他有满腔的欲望需要把它撕去,但是他竟没有勇气,红着脸,垂下头,用画笔敲着草地。

“那么我们回去,你明天再画吧。”

但是一连好几天,墨龙始终在这样的情绪之中,他用最大的努力在压抑自己的奇怪的欲念,好容易自己以为可以不受这欲念所支配准备来画地美的时候,但拿起画笔,一望地美,那欲念马上就冲破他平静的心境,他又不能自主地抛去了画笔。

回到家里,他对谁都不说一句话。无论在什么场合,他眼前所见的还是地美与大自然的景象以及横隔着两者中间的屏藩。它们在他心里激撞冲突。他几乎整天在挣扎之中,人瘦了,性情也更加阴沉,对地美则变成越来越懦弱,除了预备绘画的时候,他根本不敢正眼看她一眼。

墨龙的姑母以及一切其他的亲威,都为他担忧。不知道墨龙在这些日子里有些什么变化。要说他爱了地美,那么他天天同地美在一起,这样的情形,也不是情人的心理,而且地美的家里允许地美同墨龙在一起,是早存着有把地美许与墨龙之心,原因是墨龙的身世与他姑母的家庭都比地美家里优越,而墨龙又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他姑母虽然有各种猜想,也将各种猜想去探询墨龙,但似乎都不对。她无法了解墨龙的心理,而墨龙也不想有人了解他,除了地美。他还是同地美每天到那湖滨去,他已经熟识了从家里到湖滨的每一段路每一种颜色,每一个声音,但是最熟识的还是他心底的那个无人了解的欲望。一到湖滨,几乎周围的每种印象都可以唤醒他的欲望,无论淡淡的云层,静静的湖面,浓绿的树叶翻着阳光,浅青的芳草闪着露水,都会挑动他心底的那个欲望,这欲望使他面热心焦,使他抽搐,使他抛下画笔,坐倒在草地上捧着头沉默。

不知是不是墨龙这种病态使地美怜悯,还是地美知道他的受苦是因为她的缘故,她用她最素朴的纯粹的女性的温情去安慰他。但因为并不能解除他的苦难,地美感到自己的温情不足而不断添增。这样,一直到了有一天,当墨龙开始坐倒在草地上,双手捧着头沉默时,地美放下原来的姿态,跑过去坐在他的身旁说:

“墨哥,到底是什么缘故,又要这样呢?”

“我画不好。”

“那么就不画好了,我们到别处去走走。”

“但是我知道我画得好的,而且一定是我的杰作。”墨龙说时连头都没有回过来。

经过了多少天的相伴,地美也知道,所谓“杰作”的意义,她说:

“那么是不是因为我的姿态不对?”

“你的姿态是十全十美的,但是,地美……”墨龙说着突然转过身来。

“你是说……”地美有点愣了,这因为墨龙一反往日的态度,他用他的手臂挽住了地美的上身,他说:

“我要……”地美感到是力的压迫,倒在墨龙的身上,多少天墨龙病态的沉默与矜持,这个力变成是地美所期待的反应,地美闭着眼,没有动。墨龙非常迅速,行为粗暴般的去解地美的衣钮,地美的呼吸同海水起伏一样。但墨龙手指接触了地美胸脯的体温,正像是踏在火山的腹部,一瞬间墨龙恨自己是一个画家,不是一个雕刻家。他触觉的感觉竟比视觉灵敏而迅速,等到他视线接触以后,他骤然感到生命的伟大,任何山川的起伏,竟不值她胸脯与肩胛的美妙,他想马上站起来去绘画,但是地美的重量在他的身上,他刚想移动,而地美已经拉她的衣襟要去扣上。墨龙再度把它拉开,但是这一次墨龙已经没有画家的距离,他像宗教信徒一样去吻地美的胸脯。这时候,地美突然弯起身来。墨龙一只手挽住她,把伏在她胸脯的头抬起来,他禁不住抱住她把嘴唇盖在她的嘴上。这时候墨龙已经忘了画,忘了艺术,他不是一个画家,他不是一个宗教的信徒,他是一个男子,一个青年的男子,一个具有兽性的男子。

生命在那一瞬间是求生意志最强的一瞬间,与其说肉体阻碍着心灵的解放,勿宁说心灵协助着肉体的解放,每一种光所提示 的、色所提示的,竟不是生命的宁静,而是生命的激动,每一个线条的曲折竟不是安详的存在而是暴躁的寻觅。每一粒肌肉的起伏竟不是和谐的自满的组织,而是残缺的外求的机构。

但是生命在发展之中所获得也可能不是生命在宁静之中所需要的,肉体固然破坏心灵的美感,但心灵也破坏肉体的美感。一切习惯与道德的传统是一种束缚,也是一种慰藉。

“墨哥,你一定要娶我。”地美乌黑的眼珠喻着泪,像花蕾含着露珠似的说。

“自然。”

“你不嫌我……”

“我会好好教你带你。”

……

在墨龙同地美回家的途中,两个人的感觉同以前已经完全不同,墨龙不但遗失了他多少日子来的那个欲念,而且也意识不到他绘画的要求。地美依靠着墨龙,像是完全是她权利一样。她一破以前宁静沉默的惯例,似乎毫没有意识到宁静的阳光照着安详的田野,也没有听到四周的蛙声与树上的鹊鸣,她谈到婚事,问他家庭,又问到都市的生活,以及婚后日常的碎琐。墨龙唯唯地答应着,但心灵的幻觉像夕阳一样淡下来,淡下来,淡到家门,天色已经黑了。

墨龙依旧是沉默,用完饭,很早就就寝,但是他在床上无法睡着。他虽然在美术学校已经毕业,但在他觉得正是艺术生命的开始。他父亲是一个中国画家,但不赞成墨龙以绘画为事业,这原因是中国士大夫传统的观念,认为艺术不过是功名事业余暇的消遣,墨龙曾经经过很大的挣扎才获得了自由,他一直自信他自己艺术生命的前途,他从来还没有想到过结婚成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在哪里住下,将到何处流浪?他所梦见所想到的只是他的艺术成熟的憧憬。他是一个聪明潇洒的青年,在学校里有多少男女的交往,他不但未及于乱,也未及于爱。今夜他也没有理由来承认爱上了地美,在艺术上可以唤起美感的对象,与生活上的距离是很远的,这是他自己的理论。他很早在看到山林雪景中茅屋里读书的图画,就发生过这类疑问,后来在美学上读到了美的距离的学说就肯定了自己的信仰。他从一个肉体上所解脱的心灵,无法设想再受那个肉体的桎梏。不过,这些想法与他传统上道德良心是不一致的,他并不允许自己有负于地美。但是地美对他的幻想虽然并不奢侈,是一种普通女人对丈夫极普通的要求,而在他则是简直是一个桎梏。因此一种自私自利的解释在他思考上发生,以为与其使地美将来结婚后失望受罪,还不如现声痛苦一阵,一星期最多一个月罢了。墨龙经过了这样的考虑,于第二天早晨,就同他姑母告辞,没有给地美留一句话就离开了那个乡下。

我望外面碧绿里面玉白的茶杯,我看浅绿色的茶渐渐浓起来,染绿了我茶杯里的白色。我已经不知道这故事是我听到的还是看到的,或者只是茶杯里绿色的茶像巫女的水晶球一般荡漾出来的。没有工夫允许我开口,我必须一见地美以后的生命的开展。

于是我抬头望墙上的画。

那是江南乡村的风景,小河静静地流着,两岸树荫下许多水车轧轧作声,一条短木桥边,河面泛出粼粼的金光,桥端的水车最近,树荫下坐着的,拿着树枝在嘴里含着的就是地美。

她怎么样呢?

她坐在那里。

她怎么样呢?

她永远坐在那里。

她不说不响坐在那里。早晨的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斑斑的光辉,晚上从水面泛出点点的金波,她坐在那里;萧萧的风雨淋在她的发 上,霜露从树草的叶上湿了她的衣履,她不管,她坐在那里。星光灿烂,月色凄白,绿草接天,黄叶铺地,她都没有看见;蛙声如雷,虫声如织,雀儿噪晨,鹧鸪催夜,她都没有听见;她坐在那里。含着柳丝,吮着桑枝,或者无论是野蕻,是芦苇,在她不过是维持那个姿态,她拈着,吻着,独自坐在那里。有人拉她去吃饭,也许她去吃,吃了又坐在那里;有人催她去睡觉,也许她去睡,醒来又坐在那里。

她没说一句话,没有责备一个人,没有对谁有一句怨诉,没有提到一声墨龙的名字,她整天坐在那里。

村头村尾的人都说她疯了。

“疯子!疯子!”凡是看见她坐在那里的人都这样叫她,一只从河岸走过的狗也这样叫她。

像是苦涩的茶从我眼眶渗出来,我已经看不见画幅里的地美,我想寻她。

大概就在这个要求之中,我手上那只绿色的茶杯跌在地上,碎了!于是我看见了墨龙,他穿着僧衣坐在我的旁边,眼睛还注视那画,我一把拉住他问:

“她怎样了?她就这样死了么?”

“她跟着一个从那里过路的游方尼姑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于我姑母死了那年回去过,听人那么说。”

“就此不知所终了么?”

“我流浪,我各地打听,我想追寻她,最后我知道她就在这里对山的一个庵里出家了。”

“那么……”

“等我找到那庵的时候,庵已经被火烧光,人人都说是因为一个疯尼姑而失火的。”

“那么那个疯尼姑呢?”

“她就没有出来过。”

“烧死在庵里?”

“……”他点点头,没有作声。

“于是你就在这里为僧了?”

“是的,先生。”他坦然站起来说:“那是我唯一的归宿了,自从我削发一天起,我开始逃避了我良心的责罚。”

“……”我心里有万种的抑郁,但是我没有话说。

“让我们看日出去罢,这已经是时候了。”他到墙角拿起了手杖,去开门去。

我没有说话,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

一直到寺门外,山风才提醒我自己的存在,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望见稀星淡月无限的天空,晨雾如烟般围卷着我的身躯,一团一簇从身后涌推着我,走在我前面的和尚忽隐忽现的在云雾中带引着我,我们间没有说一句话。

从磊磊的石岩上去,到了那块平顶的大石,我望见东方的天际已经微白,墨龙漫步着,伸展着身躯,深深地呼吸着,他停止下来,眼睛望着微白的东方,他说:

“她没有死!”

“你是说她的庵堂就在那前面的小山上么?”

“是的。她永远活着。”

“真的还在那里?”

“一切最美的都留在大空之中。”

“我希望如此。”

“这因为佛法是无边的。”

“你相信?”

“我看见。”

“你看见她么?”

“每天。”他始终望着东方的天际说。那时天边已经透出了微红,白色渗开了四围,他又说:“每天,在日出的时候,我看见她盘桓于大空之中——永远年青,永远美丽。”

“真的么?”我问。

“自然,但只有我能看见。”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虔诚地如礼佛一般的打坐下去。

那天天际千变万化,红霞推动白云,白云推动灰云。蓝天白起来,疏星隐下去,红流金波泛动跳跃,变成了一缕一缕光芒,红日却从红潮里浮出来。

我看到墨龙极目于对面葱郁的小山,面部浮起痉挛,两颊泛着红晕,似乎瘦削下去;突兀的小块在他前额耸起;眼睛闪着奇光,渐渐地奇光凝成泪珠,从眼眶中跳出来。

突然我心中像是中了魔一般的,一切悲悯、苦闷、好像都沉了下来。我凝视着前面那个青葱的山峰,不自知地打坐下来。

那时候,太阳正从那山峰后面升上来,缕缕的金光在葱苍的翠丛上掀动,时聚时散的反光从碧绿中跳出来,混同着缥缈变幻的水气,盘旋于绿茵的树梢上面。

于是我听到平静的水流。浮动的绿荫下,一团团云雾,一层层散开去,淡下来,我隐约地看到了一个打坐在那里的人影,这人影慢慢地清楚起来,大起来。我看到她站起,拖着博大的灰色的长袍,袍尾露出修长的脚趾。披着像头纱一样的长发,冉冉地上升,上升。脸庞像一轮明月,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大地,微笑的嘴角蓄着言语,眉梢间透露着神秘的智慧。她迟缓地上升、上升,在无数金光之中淡下来淡下来,像从金色的帘帷间退进去了。

突然我看见了太阳,我眼睛再无法睁开,我像梦中醒来一般的意识到我的世界。我看到前面葱宠的山峰,我看到隐约的田野,我看到我身边的大石。于是我注意我身边的和尚。

他已经恢复了安详的端坐;前额的小块也已平复;两颊的红晕已退,也似乎丰满起来。眼睛闭着,嘴唇颤动着在念经,两手放在身上,手指握着念珠拨动着。最后他霍然站起来,深深地呼吸着,我自动地追随着模仿他,于是我好像才发觉了他是偶然在那里似的,好像我并没有同他过一夜一样。他在活泼和蔼的眼梢上挂着微笑说:

“先生,你看到日出了?”

“不,我也看见了她。”

“你也看见了她?”他说着露出不信的微笑。

“她可是穿着博大的灰色的长袍,披着头纱一般的头发?……”

“是的,是的。这是缘!你听到我的故事,你看到她的永生。自然,你也听到她的话语。”

“话语?”我惊奇了。我问:“她同你说话了?”

“是的,每次。”

“她说些什么呢?”

“我们每次有几句话的。”

“那么今天你同她谈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同墨龙和尚从观日岩走下来,我们的谈话再没有提及那个故事与那故事里的人物,他也再没有招待我到他房间去。我也曾偶然去探访他,他不是不在,就是已睡。但从那天起,在我居住上封寺的那些日子之中,没有一天早晨我不在观日台上会见他的,我每天用虔诚的态度打坐凝视,可是我再没有机缘看到那个美丽的奇迹。

这也许只是幻觉,但是一个奇美的幻觉,那么它何妨存在呢?

一个无法再见的奇迹,我无法相信它存在。但因为我的确见过一次,所以我不得不相信墨龙所见的是一种实在,而也无法不相信 他是天天在与奇迹相遇。

我住了二星期下山,那天早晨在寺门前同他告别,他送我一幅淡墨云龙。

那幅画不大,但龙在风雨雷霆之中运行,其动律神韵,竟像是在浩瀚的天空之中一样。

“难道人在风雨雷霆的天空之中,也常见到龙吗?”

“这不过是家传的小技。”他活泼和蔼的眼梢挂着微笑说:“相传家父曾经有这个幻觉。”

我谢了他下山,心中感到难言的空虚。

天空之中存着至美。爱与信仰,天才与灵感难道只是幻觉的凝结?

当我把这个故事用平庸草率的文字说完以后,我几乎要怀疑整个的南岳不过是幻觉的存在,那么有人要说根本这故事是我自己的幻觉,我承认。正如我要说墨龙所见的人与其父亲所见的龙是因他们情爱所钟而生的个人幻觉罢了。

然而,也许,“实在是多数共同的幻觉,幻觉则是个人的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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