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汝州呆了一年零三个月后,公元835年10月,朝廷突然来了任命文,调任刘禹锡为同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本州岛防御、长春宫等使。
同州就是今天的陕西大荔县,距离长安不远,对于这份任命,刘禹锡心存疑惑,却是仍奉命前往。
经过洛阳时,特意约上裴度和白居易,老伙计们点了一桌好菜,喝了一场大酒。
酒过三巡,三个好基友都明显有了几分醉意。年过七旬的裴度望着手中的酒杯,眼神扑朔迷离又暗藏犀利,他吟了一首《送刘》:
不归丹掖去,铜竹漫云云,
唯喜因过我,须知未贺君。
大意是我不会再去朝廷凑热闹了,就慢慢做个身上挂着铜印的寻常地方官吧。很高兴能够在这里见到你,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呢。
裴度早年间便以卓越的才能出将入相,他久经官场,对时局有着敏锐的政治眼光和独特见解,此时他已经能够隐约闻到朝廷上的风诡云谲,所以对老刘的这次职务变动持中立态度。
听完裴度的话,三个人都沉默了。
白居易抬头看了看信心满满、红光满面的刘禹锡,作下一首《喜见刘同州梦得》:
紫绶白髭须,同年二老夫。
论心共牢落,见面且欢娱。
酒好携来否,诗多记得无?
应须为春草,五马少踟躇。
老刘啊老刘,咱俩个同岁,都是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了。平时虽然很少见面,但确实时刻挂记着对方,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相聚的机会,恨不得多饮几杯。同州虽好,我辞职不去,其实并非单纯因为身体原因。老刘你不妨也慎重考虑一下,和我一起退隐江湖,享乐山水之间吧。
听了老白的话,刘禹锡这才结了自己心头的疑惑,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份任命文的前后缘由。
原来九月份时候,朝廷曾宣白居易为同州刺史。但看淡一切的白居易却借病不拜,一直拖延搪塞。朝廷没办法,随后任命老白为太子少傅,在东都洛阳做了个闲官。同州刺史便又落到了老伙计刘禹锡身上。
然而,刘禹锡始终是那个乐观豁达的刘禹锡,尽管他知道前路曲折,甚至充满腥风血雨,但是却浇不灭他内心报效祖国的热情。
老刘胡子一捋,大笔一挥,写下一首《酬喜相遇同州与乐天替代》,表达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决心:
旧托松心契,新交竹使符。
行年同甲子,筋力羡丁夫。
别后诗成帙,携来酒满壶。
今朝停五马,不独为罗敷。
谁料到,在洛阳停留期间,朝廷里又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甘露之变”。
唐文宗担心自己被宦官所害,授意亲信以“观甘露”为名,将宦官集团骗入埋伏圈,然后一网打尽。
然而,计划反被宦官得知,抢先一步将唐文宗软禁。后又大开杀戒,上至宰相等众多朝臣被满门抄斩,一时间京城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消息后的刘禹锡暗暗佩服好友裴度的先见之明,临行前,62岁的他写下一首《两如何诗谢裴令公赠别》,表达自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积极向上态度:
一言一顾重,重何如。
今日陪游清洛苑,昔年别入承明庐。
一东一西别,别何如。
终期大冶再熔炼,愿托扶摇翔碧虚。
12月,刚刚抵达同州的刘禹锡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满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田地里麦苗稀稀拉拉,处于半死不活状态。他走到田间地头调查灾情,所到之处皆是哀鸿遍野。
原来,同州已经连续四年干旱,老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回到府衙的刘禹锡夜不能寐,他眼前不断浮现起百姓衣不遮体的惨状。
他披上衣服坐了起来,连夜写下奏章,向朝廷说明同州的现状和灾情,并恳请朝廷救助。
同州乃三辅重地,担负着保护京畿的重任。如今卫戍京都的重镇发生旱灾,焉有不救之理?
朝廷应刘禹锡之请,立刻拨付灾粮六十万石,并免收当年的夏青苗钱和其它征敛。
白花花的赈灾粮一到,立马缓解了灾情。随后又天降甘霖,旱情也得到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又慢慢恢复到四年前的正常状态。
看着群众脸上洋溢的笑容,刘禹锡的嘴角不自觉也开始上扬。自从到任以来,不是在救灾,就是在救灾的路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在同州刺史任上不满一年,65岁的刘禹锡患了脚疾,他向朝廷提出请辞。
本着体恤关怀老同志的原则,朝廷考虑再三,任命刘禹锡为太子宾客兼分司东都留守,准许他回到东都洛阳养病。
接到调令后,刘禹锡立刻从同州启程,到了洛阳后,好基友裴度又专门为他置办了一桌酒席进行接风。
熟悉的酒宴,熟悉的好友。
老白、老刘和老裴三个年龄加起来快300岁的老家伙,像群孩子似的,一边饮酒,一边作诗调侃这些年的酸甜苦辣,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散去。
839年,68岁的刘禹锡被加授尚书衔,后又加秘书监分司。
在洛阳的日子,刘禹锡和白居易常常相约到郊外游山玩水、切磋诗技。两人作诗唱和,互相欣赏、互相勉励,人称“刘白”。
晚年的白居易相对悲观,有一次他在好友离世后,写下一首《微之敦诗晦叔相次长逝,岿然自伤,因成二绝》:
并失鹓鸾侣,空留麋鹿身。
只应嵩洛下,长作独游人。
长夜君先去,残年我几何。
秋风满衫泪,泉下故人多。
短短八句话,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无奈和悲伤,与苏轼的“身似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在创作这首诗时,白居易已被眼部疾病困扰已久,他经常晚上失眠,大早上醒来看着镜子中自己凌乱的白发,感慨不已。
收到信的刘禹锡想到好友布满血丝的双眼,心疼不已,乐观豁达的他当即回赠一首《酬乐天咏老见示》: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
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是走向死亡的一段旅程。每个人都害怕衰老,但是尽管如同蝼蚁,却不应该丧失对生活的信心。老白啊老白,不瞒你说,我也是和你一样,日渐感觉体力不支、头发越来越少,连帽子都戴不住。
我早已老眼昏花,为了爱惜自己的眼睛,我以决定不再读书,时不时做一个艾灸调理,可以减轻身体的小病小疼。
后半段画风突转,刘禹锡认为虽然我们已经一把年纪,精力和体力远不如从前,但是我们这些年经历过这么多的大风大浪,早已经看透了世事变化和命运起伏,你我这些经历注定了我们看待事情更加全面和睿智。
所以老白,老年人有老年人的好处,我们见多识广,不应该感慨岁月的流逝,就像是那桑榆上的晚霞,不也是依旧能够幻化成霞,照亮整个天空吗?
白居易虽字“乐天”,然而在刘禹锡面前,这一刻似乎不够那么积极洒脱。
这首诗充分反映了刘禹锡的“诗豪”胸襟,一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也成为千古名句,让人不禁想起了曹孟德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记得从前读过的一本书中写道,人生无非两条路:上坡路和下坡路。如何咬牙走完上坡路,如何笑着把下坡路也走完,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胜斗士。
三十岁多岁的时候,面对接连被贬的苦寒之地,刘禹锡表现出来的是晴空一鹤的潇洒壮阔;如今,古稀之年的刘禹锡,虽早已阅尽千帆,却依旧乐观不改。
历尽一生风雪,归来仍是少年,刘禹锡果然还是刘禹锡。
这样的洒然,自当得起后人送他的“诗豪”二字。
841年,被软禁已久的唐文宗,因为终日抑郁驾崩而亡,宦官集团拥立了唐文宗的弟弟李瀍为帝,也就是唐武宗。
这一年,朝廷加封刘禹锡为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
842年秋天,71岁的刘禹锡自知已经时日不多,他寻思着该找人替自己写墓志铭了。
以前,老友柳宗元的墓志铭是委托韩愈写的,韩愈的墓志铭又是委托皇甫湜写的,可是找谁来为自己写呢?
近在咫尺的裴度,还是白居易?
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了。考虑再三,刘禹锡强撑起风烛残年的身体,为自己写下了一篇盖棺论定的《子刘子自传》:
“子刘子,名禹锡,字梦得。其先汉景帝贾夫人子胜,封中山王,谥曰靖,子孙因封为中山人也……”
这篇自传用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讲述了王叔文,这个影响了他和柳宗元等一生的“永贞革新”领导人。
可能,在生命的最后,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那短短一百多天的激荡岁月才是刘禹锡最为印象深刻和深深遗憾的吧。
这篇自传画上句号的同时,刘禹锡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几天后,刘禹锡病卒于东都洛阳,朝廷追封他为户部尚书。白居易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他心痛不已,写下了这首《哭刘尚书梦得二首》进行悼念: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髭须。
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齿亦枯。
窅窅穷泉埋宝玉,駸駸落景挂桑榆。
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刘禹锡71年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首漫长、乐观的诗歌,起承转合,直到终局落笔,蓦然回首,不知道他会不会感慨自己的“一时嘴贱一时爽,一直嘴贱一直爽”。
延续了289年的大唐,一共历经了21位皇帝的统治,而活得足够长的刘禹锡,一生就见证了其中的8位。
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然而,不管怎样,从不遮遮掩掩,永远意气风发,永远乐观积极,刘禹锡一直都是那个豁达又豪迈的刘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