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东魏的茹茹公主,提及时,一般会先想到的基本都是出土陪葬物甚多的武成帝高湛之妻——茹茹邻和公主。然而,历史上和亲来到东魏的柔然公主实则是两位。兴和四年,高湛与邻和公主定下亲事后的四五年左右,柔然与东魏的另一场联姻,也在武定三四年的时候提上了日程。
上篇《》中提到了邻和公主的葬地似乎离她的一位姑姑葬地极近。这位姑姑,便是这场联姻的主角。本篇便来探寻一下这位蠕蠕公主的葬地。
记得2019年时,看到过一篇罗新老师关于茹茹的文章,其中提到了一方墓志,墓志中提及了“魏故齐献武高王闾夫人墓志”,故而确认了墓志主人的身份。而墓志中“窆於齐王陵之北一里。”的描述,也基本可以判断出其墓与高欢义平陵的关系。
《磁县北朝墓群出土碑志集释》中的蠕蠕公主墓志拓片
然而彼时,因为看到此墓志为私人收藏品,且从习书法金石的朋友处得知,该墓志的字体与当时的邺城体不太符合,所以对墓志的真伪尚存疑问。
后来查到过关于此墓的一篇论文《东魏齐献武高王闾夫人茹茹公主墓志考释》,上面根据义平陵北一里推测该墓在高欢义平陵北不到500米处。但根据2018年两次前往时所拍图片,义平陵北侧似乎并未有除了二冢以外的封土痕迹…因此若墓是真的,可能封土也早已被移平了。
就这样,拜谒这座墓的计划一直没有实行,每每均是在义平陵上瞭望。
义平陵北望 by 海棠海平
今年2月,再至大冢营村,与当地朋友一起逛二冢的时候,顺口问起高欢所娶的蠕蠕葬地当地是否有传说,他初时迷茫,但提及了在二冢的东侧树林里,2016年前后,好像是出土了块小尔朱的墓志。
惊讶之余,本想入树林去看看,但因没有痕迹,也不确定当时在这片树林哪个位置出土,最后也只得作罢。尔后,我又指向了树林后的那片房屋所在之处,询问起了那里在早年是否有封土痕迹,并推测着可能的大致方位,当时未有结果,我便直接拍下了北侧的一片房屋。
回来探讨时,当地朋友发现,原来实际树林位置当年出土的不是小尔朱,正是这位郁久闾氏。一时间,感觉谜题好像有了些线索。
但因为树林如今已经平整过,也不能肯定墓志的出土确切位置,所以范围只是个大概,而且考虑到可能墓志放在了墓道入口处,所以冢有可能会更偏后方才对。
最后,参考《洛阳伽蓝记》里的永宁寺在阊阖门外一里御道西,惊讶地发现这距离有700余米,远超我对南北朝一里的认知,但若按着这个距离划线的话,基本范围,刚好是从义平陵到我当时所指的房屋附近,而出土墓志的树林距离义平陵300余米,似乎更符合我对南北朝1里的认知。所以姑且可以认为这座墓的大范围在义平陵北树林到房屋之间,小范围与另一个茹茹类似,为正北300余米,墓道入口基本与峻城陵平齐。
虽然了解到了当地墓志可能的出土范围,但墓的真伪似乎仍然难以断定。一来,查看60年代的老地图,这里除了义平和峻成陵,确实没有什么封土的痕迹,有可能是在60年代前就夷为了平地;
二来,请教了书魏碑已久的楚地才子,听他讲解了邺城体的特色,得知邺城出土墓志多为以楷书笔法写隶书,但此墓志的字体为隶书,不似正常的魏碑字体,且雕刻也好,内容也好,还有书法雕刻功底,至少从拓片看都与魏碑相去甚远。这一点也找其他熟悉魏碑的朋友确认过,说法基本一致。于是大致对比了下两位茹茹的墓志,字体确实有些怪怪的,例如年、以之类的,北齐的墓志一般用的是“秊”和“㠯”,但这块就不是。只是拓片本身与原碑还是有区别,没有见过实物的话,是否为民国造假也只能持保留意见。
虽然真假难断,但听闻其出土地后我仍有些激动,若墓志为真,至少这位蠕蠕公主的葬地曾与我们咫尺之间。而她很可能就这样夹在两任丈夫的坟茔之间,见证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对于茹茹的三位和亲公主,不知为何总有许多喜爱在其中,或许是她们的个性都过于鲜明,都颇有现代女性的特色在。
这位嫁给高欢的蠕蠕公主,与嫁给西魏文帝的那位公主都是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女儿,从这方墓志来看,她是阿那瑰的二女,西魏悼皇后的妹妹。墓志中花了些笔墨描述其父阿那瑰投奔北魏,又在帮助北魏平定六镇之祸时复兴柔然的事实,并将阿那瑰比作了汉时匈奴的呼韩邪单于。
夫人姓闾,茹茹主第二女也。塞外诸国,唯此为大。既丰沮泽之产,实同娇子之彊。丗约和亲,恒为與国。竒畜銜尾,侍子盈朝。甘泉之烽未动,龙城之使屡降。及国胜兵焚,来控天邑,渭桥成列,上林自归。重起韩昌之骑,还由鸡鹿之道,胜兵控弦,十不遗一,雄图武略,复振北土。槀街无闕,輶轩继路。
东魏的武定年间,因柔然强盛,高欢恐其与西魏通和,欲连兵东伐,为了巩固与柔然的关系,便令杜弼出使柔然,为世子高澄求婚。或许阿那瑰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东魏的实际主人是高欢,或者如演义里所述,是公主自己想以嫁给英雄来推脱这门亲事,所以最终阿那瑰要求:“高王自娶则可。”
彼时,高欢已年过半百,而公主的年纪从死亡时的岁数看,还是少女的妙龄…如此大差距的年龄,可以想见双方当事人对这次婚姻应该都不是那么情愿的。
就在高欢犹豫之时,他的姐夫尉景,还有贤妻娄妃和自己的长子高澄也纷纷来劝谏。因于当初西魏乙弗后的前车之鉴,聪明又识大体的娄妃主动让出正室之位,一方面方便了高欢以家国为重,另一方面也避了祸。
高欢因此应下了亲事,按着北朝婚配之礼,献上一对儿大雁,并准备亲自迎接公主的到来。墓志上如北朝的多数墓志一般,对这位蠕蠕公主的品行大加称赞,又对高欢当时的功业做了吹捧。
夫人体识和明,姿制柔婉,闲淑之誉,有闻中国。齐献武王敷至德於戎华,立大功於天地,弼成五服,光於四海,方一此车书,同兹声教,百两於王庭,鸣双雁於塞,遂以婚姻之故来就我居。推信让以和同列,率柔谦以事君子。
不过彼时高欢已是妻妾成群,儿子也是一大把,虽然元妃让位,他宠爱的前朝皇后,尔朱荣之女大尔朱氏却似乎并不乐意此事。于是一处戏剧性的情节发生了。性格刚烈的大尔朱去迎接高欢迎亲归来的队伍,却与公主的车驾一前一后,并不相见。
另一方面,蠕蠕公主,似乎想要在高欢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也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便引角弓仰射翔鸱,鸱也应弦而落。尔朱妃见状,不干示弱,也引长弓斜射飞鸟,亦一发而中。见到剑拔弩张的气氛,高欢只陪笑说“我此二妇,并堪击贼”。然而,就在此事后不久,大尔朱氏落发为尼,高欢又为其起了佛寺,她便也几乎淡出了高欢的后宫。一切看起来与当初西魏的乙弗皇后故事如此相似,想来大尔朱的出家与这位柔然公主及其身后的柔然势力是分不开的…
和亲已经成定局,但高欢和蠕蠕公主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柔然的使臣奉令送亲,却要看着高欢和公主早日诞下子嗣,来完成阿那瑰“待见外孙,然后返国。”的指示。有一次高欢生了病,无法前来公主之处,使者因此生怨,高欢得知后,不得不拖着病体前来公主之处。可人算不如天算,公主嫁来后没多久,高欢因兵败玉壁,抑郁而终。高澄从柔然理法,迎娶了蠕蠕公主,得来一个女儿,这才完成了阿那瑰见外孙的要求。
而蠕蠕公主性严毅,一生不肯学华言,所以与晋阳宫中的许多人还存在着语言上的障碍,可想生活中的孤独之感。加之离乡日久,想来公主的心情并不好,而从墓志来看,她在武定六年四月十三日死于晋阳的并州王宫,到五月三十日灵柩来到了邺城,下葬于齐王陵之北一里。
如果从高澄自武定五年正月后接手北齐之事,并且迎娶了公主,公主死时基本是产女后没多久的事情,是产女而亡,产后落下了病根还是长期以来远离故土的抑郁之情造成了早亡。或许皆有之吧…彼时,她与她的侄女均在并州,本可相互作伴,她的离去,又会给邻和的心底造成怎样的影响呢?…都说红颜薄命,蠕蠕公主如此,与她命运相同的另外两位公主也是如此…
虽风马未及,礼俗多殊,而水清易变,丝洁宜染,习以生常,无俟终日。至於环佩进止,具体庶姬;刀尺罗纨,同夫三丗。非灋不动,率礼无违。宜其永年,以信天道,忽焉巳及,何验高明。春秋一十有九,以武定六年四月十三日,薨於并州王宫,其年五月卅日,窆於齐王陵之北一里。
关于她的葬礼,墓志过于简洁地用葬以妃礼做结,铭文部分15组,30句,也与之前所见的多数墓志不太一样,并且细看书里的拓片,格子似乎也没有痕迹。相较于邻和公主,这位蠕蠕公主的身份和其丈夫的身份显然更为尊贵,但整篇墓志和邻和公主的相比,却失了些细腻之处。
有诏,葬以妃礼。虑员方有易,陵谷代徙,余美无传,式流於此。铭曰:
天地交閇,祸难方延,救焚援溺,非圣伊贤。德之所备,功亦至焉,柔远能邇,礼恰化。彼美淑令,时惟妙年,有行去国,言告移天。音容外理,柔和内宣,生之不吊,忽若吹烟。翠羽将灭,铅华蹔鲜,我行其野,归於墓田。松风巳急,陇月徙县,哀凝迥隧,歌绕空山。来宾讵久,送轸方旋,齐女思北,秦姬望西。嗟哉白日,永祕重泉。
蠕蠕公主墓的真伪,不知何时才能揭晓,若为真,那当真是将那段蠕蠕和亲的故事完美地书写了下来,也很好地避开了惹人争议的草原习俗。而我,更庆幸她逃过了亡国的忧伤,不必再被困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并州宫中,了此余生…
若为假,是何人出于何目的所造?或许与洛阳当初的一些假墓志类似,是民国的人用另一种方式在保护着文物…思及此,又不得不感慨民国时造假者的文化水平之高,历史典故运用之熟练。
因为这块墓志的出土,让峻成陵东侧的小树林变得不太平凡,也让我每每驻足观望。或许我更希望这座墓是真的,因为当初正是因为这位蠕蠕公主为高澄生下的一女,给了我诸多猜测和灵感,让我开始书写下这个时代的诸多故事,并且用脚步丈量起昔日的大齐~
义平陵附近航拍 by 边草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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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魏书》、《北齐书》、《北史》、《磁县北朝墓群出土碑志集释》、《东魏齐献武高王闾夫人茹茹公主墓志考释》、《王化与山险:中古边裔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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