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拉·卡特:黑色维纳斯

柯远说文学 2024-09-29 15:03:02
黑色维纳斯

安吉拉·卡特

严韵 译

悲哀,多么悲哀,晚秋时节这些烟蒙粉红、烟蒙紫褐的傍晚,悲哀得足以刺穿人心。太阳在层层俗艳的卷云中离开天空,苦痛进入城市,一种最为苦涩的悔憾,一种对从不曾得知的事物的怀旧,这是岁末的苦痛,充满无能渴望的时光,无法慰藉的季节。美国人管秋天叫Fall”,想着人类的堕落,仿佛原初偷食禁果的致命戏剧必须在每年这个季节一再上演,规律循环,在这学童成群跑去偷摘果园果实的季节,在最日常的意象中浮现,显示任何孩童,每一个孩童,若要在美德和知识之间二选一,永远都会选择知识,永远选择艰难的那条路。尽管这女子不知道“悔憾”一词是什么意思,但她仍叹了口气,没有确切的原因。

一股股缭绕薄雾侵入巷道,从缓流河水上升起,像精疲力竭的灵魂吐出的气息,渗进窗框裂隙,使他们这层寂寞高处公寓的线条为之摇摆融化。在这些傍晚,你看东西的感觉就仿佛眼睛要化为泪水一般。

她叹气。

那发臭伊甸园里的释迦,她,这个悲愁的夏娃,咬了——然后立刻被传送到此地,犹如梦中;然而她却又仍是白纸一张。她从未将体验当成体验来体验,生活始终不曾增加她的知识,反而将其减损。如果你一开始便一无所有,别人会把你的一无所有也夺走,《圣经》是这样说的。

事实上,我想她从来不曾费神咬过任何苹果,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知识是干吗用的,不是吗?当时她的状态既非懵懂无邪也非蒙受神恩。让我来告诉你湘是什么样子。

她就像一台钢琴,在一个所有人双手都被砍掉的国家。

在这些悲哀的日子,在房间沉入暮色的这些忧郁时刻,他没有点亮灯光,调几杯酒,让一切变得舒适惬意,反而没完没了说着:“宝贝,宝贝,让我把你带回你归属的地方,回到你那可爱慵懒的岛屿,有披金戴玉的鹦鹉在珐琅树上晃荡,你可以用你结实的白牙咬甘蔗,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宝贝。等我们到了那里,在轻快歌唱的棕榈树间,在紫色花朵下,我会爱你至死。我们回去那里,住在一间稻草顶小屋,门廊上爬满开花的藤蔓,一个穿白短连身裙、扎紧的辫子上系着黄绸蝴蝶结的小女孩会拿一把大羽毛扇为我们扇凉,搅动迟滞的空气,我们则躺在吊床上摇晃,左摇右晃……船,船正等在港口里呢,宝贝。我的小猴子,我的小猫咪,我的小乖乖……想想看,住在那里将是多么美好……”

但是,在这些日子,受霜寒啃噬又闷闷不乐的她可不是小乖乖或小猫咪,看来更像一身锈色羽毛的老乌鸦,在冒烟的火旁蜷成一团沮丧,恨恨地拿棍子戳着火。她咳嗽,她咕哝,她总是觉得冷,总是有凉飕飕气流咬她的背或拧她的脚踝。

去,哪里?才不要去那里!亮过头的黄色海岸和刺眼的蓝天,用直接从颜料管里挤出、完全不加调配的粗浓色彩涂抹而成,透视比例突兀得就像小孩画的画,让你看得眼睛发疼。满天苍蝇的城镇。只有绿香蕉、番薯和橡胶般难嚼的串烤羊肉可吃。她打了个戏剧化的哆嗦,足以将膝上那只老大不高兴的猫给掀下去。反正她本来就很讨厌那猫,一看见就想掐死他。她想喝一杯,朗姆酒就可以。她用字纸篓中作废的草稿捻成纸卷,点起她那气味难闻的短小黑雪茄。

夜色踩着毛茸茸的脚走来,奇妙的云朵飘过窗外,是那种夜空无光时仍清楚可见的诡异幽魂般的云。屋主的奇想也没放过窗户:除了最上层的窗扇,所有窗玻璃全换成毛玻璃,让屋里的人可以不受干扰地眺望天空,仿佛住在热气球的篮子里,就像他朋友纳达尔成功升空好几次的那种热气球。

若一阵风吹来灵感,就像现在,摇得我们头上的瓷砖格格作响,这间漂亮公寓以及公寓里的波斯地毯、波吉亚家族用来喂人毒药的核桃木桌、球茎状椅腿上有十六世纪意大利艺术家雕刻出笑脸和鬼脸的扶手椅、墙上挂的廷多列托伪作(他是个孜孜不倦的收藏家,不过目前还太年轻,缺乏那种察觉自己被骗了的第六感)——在上天那些神秘气流的邀请之下,这处装潢妥适的小房间便会脱离楼下街道的系泊,起飞离去,飘过黑夜苍穹,缆索缠住一弯死产的新月,上升之际挤开一颗星星,把我们带到——

“不!”她说。“才不要去那个鬼鹦鹉森林!别带我沿着奴隶船的路线冋西印度群岛!还有把这只鬼猫放出去,免得他在你珍贵的波卡拉地毯上拉屎!”

他们有这个共同点,两人都没有祖国,尽管他喜欢假装她在蓝色大洋怀里有个瑰丽的家,把那个家硬加在她头上不管她喜不喜欢,他无法相信她跟他一样无所依归……但只有在想象飞行的时候,他们才一同处在自己的家,两人都在等待风起,将他们吹到某个奇迹的他处,某片好远好远的乐土,充满愉悦舒坦的乐趣。

然而,喝下一两杯酒之后,她便不再咳嗽,变得比较友善一点,同意解开头发让他把玩,他就喜欢玩她的头发。如果她天生的怠惰没有一发不可收拾——在光线暗淡房里的冒烟炉火旁,她可以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几天,呈现植物般的恍惚出神状态——不过,有时她会把雪茄屁股往火里一甩,答应脱下衣服为爹地跳支舞:在追问之下她会不情愿地承认,这个爹地是个好爹地,买给她漂亮衣服,不时帮她弄点大麻,还让她不至于沦为阻街女郎。

十月的夜晚,纤弱的弯月,地球将刺客的明亮共犯藏在阴影里,让一切变得更加神秘^在这样的夜晚,月亮可以说是黑色。

他渴望看她跳的这支舞是他特别为她设计的,由一连串淫荡的姿势组成,妓院私房风格但不失品味,他喜欢看她有节奏地款摆,而非四处乱蹦踢腿。他喜欢她跳舞时戴上所有手镯和珠链,全身披挂他买给她的铛琅首饰,都是人造假宝石,不能卖,否则她早就卖了。她边跳边哼着克里欧人的小调,她喜欢那些猥亵的歌词,关于鞋匠的老婆狂欢节做了什么,或者某个渔夫蔚为传奇的那话儿尺寸,但爹地完全不注意他的海洋女妖唱些什么,只把那双灵活明亮的黑眼盯着她披戴珠饰的肌肤,仿佛真的入了迷,好不容易上当的笨蛋。

“笨蛋!”她说,语调几乎是温柔的,但他没听见。

火光中,她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个子极高,是那种一百年后将会装点疯马夜总会或巴黎赌场舞台的美丽女巨人,穿戴亮片三角裤和闪亮假珠宝,高若神祇,色泽和质感一如麂皮。裘瑟芬·贝克!但活力充沛从来不是湘的天性,她最突出的特质是对任何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点来抽的东西抱着迟滞的怨恨。饮食、燃烧,这些是她的天职。

为爹地跳性感舞蹈的整个过程中,她心中冷笑生着闷气,无聊而出神地看着他买给她的串串玻璃珠在头上天花板拖曳投射出繁复光芒。她看似光源,但这是幻觉,她发光只因为将灭的火焰照亮了他送她的礼物。尽管他的注视使她发亮,但他的影子让她变得比原本更黑,他的影子可能将她完全遮蔽。她是否有颗善良的心全凭各人猜测,她是“吃苦头学校”养大的,而够多的苦头足以除掉任何人的心。

尽管湘的个性并不倾向内省,但有时候,当她扭动在那飘浮半空中、拉扯着系绳、渴望飞去寻找深受诗人们喜爱的月之女神的黑暗房间,她会纳闷,在一个付钱的男人面前裸体跳舞跟在一群付钱的男人面前裸体跳舞有何差别。她的印象是,两者之间的差别跟道德有点关联。十六岁时,她曾在夜总会直着嗓子唱她现在哼的这些克里欧小调,当时,吃苦头学校的教师,也就是夜总会的其他歌舞女郎,告诉她两者之间的差别可大了,而十六岁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被人包养,也就是说,不必沦为阻街女。卖淫是数目的问题,也就是一次付你钱的人不只一个。那是坏事。她不是个坏女孩。跟爹地以外的男人睡觉,她从不让他们付钱,这是名誉冋题,是忠实问题。(这些伦理学推测中暗含着反讽的可能,但她的情人认定她杂交只因为她性喜杂交。)

然而现在,跟他在云端度过几个疯狂的季节之后,有时她会自问是否打对了牌。如果她反正得靠裸体跳舞为生,那她为什么不能靠裸体跳舞直接换来手中实实在在的钞票,赚钱养活自己?嗯?嗯?

但话说回来,一想到要安排新的职业生涯,她就打呵欠。在不同领班和歌舞秀场之间穿梭来去等等,多费力啊。而且该索取多少钱?她对自己的使用价值只有最朦胧的一点概念。

她裸体跳舞,项链耳环玎玲作响。一如往常,只要终于抬起懒屁股开始跳舞,她其实倒还蛮乐在其中。她对他几乎感觉温情,他年轻英俊是她的好运。她的厄运则是他财务状况不稳定,抽鸦片,涂涂写写,而且还……但想到“而且”,她便猛然中断自己的思绪。

她坚定只想自己的好运,向情人伸出双手,龇牙——尽管臼齿已黑烂残缺,但尖尖犬齿仍白如吸血鬼——邀他与她共舞。但他从来不与她共舞,从来不。怕弄乱衬衫还是撑断领子什么的,不过若是抽了大麻他倒会随着节奏拍手。她喜欢他这样,让她觉得自己受到欣赏。几杯酒后,她把其他那些事也都忘记,尽管她当然已经猜到了。女孩们聚在化妆间害怕地小声说着那些食尸鬼般的症状,朝预言命运的镜子里瞧,看见的不是自己的粉嫩脸蛋,而是涂了胭脂的骷髅头。

当她独自在炉火前喝几杯,一想到这事就发出可怕的老丑婆笑声,仿佛她已是那个她将会变成的老丑婆,为一个阴森的笑话发笑,笑话主角便是她此刻仍是的这个暗地流脓的漂亮女孩。在女巫狂欢夜,年轻女巫对老女巫夸耀:“我赤裸骑在山羊背上,展示我年轻美丽的身体。”把老女巫笑死了!“你会烂掉的!”我会烂掉的,湘心想,大笑。粗哑苍老的犬儒笑声非常不适合湘这样专为取乐而生的人,但对于专为取乐而生的人,梅毒岂不是最具代表性的命运?不也是你为了这个太阳的孩子,这个从安地列斯群岛带来腐败与无辜的灾难性混合的孩子,所付出的代价?

她可是来得干干净净,到巴黎的时候身上只有疥癣、钱癣和营养不良。因此这是个差劲的笑话,在湘出生之前几个世纪,阿兹特克的女神娜哈瓦津在征服者的船上倒满了轮椅、墨镜、拐杖和汞药丸,随着他们巧取豪夺的战利品一同从新世界带回旧世界,那是遭到强暴的美洲大陆的报复,在欧洲人的床上传播繁衍。湘天真无辜地沿着娜哈瓦津的路线渡越大西洋,但并未带来任何情欲的报复——头一个保护者就把病毒传给了她,正是她信任能带她远离那一切的男人。想起来足以让马开口大笑,只不过她是个宿命论者,她觉得无所谓。

她向后仰身,直到黑羊毛般的长发披散在波卡拉地毯上。她的身体柔软灵活,可以弓成一道桃花心木色的彩虹。(注意她的大脚和强壮的大手,能干得足以担任护士。)若说他是鉴赏美的行家,她便是鉴赏最巧妙羞辱的行家,但她向来都太穷,而承认羞辱之为羞辱是种奢侈,她负担不起。你得逆来顺受。她下腰弯背,足可让一个小男孩从底下跑过。倒流的血液在她耳中鸣响。

这样上下颠倒,她可以看见没换成毛玻璃的最上层右窗外,一弯镰刀月,精准得仿佛贴在天空。这月牙大小一如剪下来的宽宽一弯指甲,看得见月面其他部分被地球阴影遮住的模糊轮廓,仿佛地球被抓在月亮闪亮的爪子间,你可以说月亮将世界抱在怀里。月钩下,一根绷得紧紧的无形线挂着一颗亮得出奇的星。

那只当家的玄武岩花色的猫,沿着码头散步拉撒完毕,此刻在门外喵叫要人放他进屋。诗人放猫进来,猫跳进他敞开以待的怀里,公寓中充满他快乐的呜噜声。女孩打算用她灵活的长脚趾掐死猫,但做完那套感官运动使她心情宽容,不久就笑了起来,因为看见他对猫的爱抚和亲昵跟用在她身上的一样。她原谅了猫的存在,她和他有很多共通点。她利落放掉背上的弓,扑通坐在地毯上,揉着发酸的肌腱。

他说她跳起舞像条蛇,她说蛇不会跳舞,蛇又没腿,于是他说,但语气是和蔼的,你真蠢哪,湘;但她知道他连看都没看过蛇,根本没见过蛇的动作——那一整套横向的迅速击打,挥动自己一如挥鞭,留下身后沙地上一道道波纹般的蛇痕,快得吓人——如果他见过蛇移动的样子,就一定不会这么说。她忿忿走开,打量自己冒汗的乳房,反正她也想洗个澡,发出鼠般气味的阴道分泌物让她有点担心,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是不祥的,是可怕的。但,没有热水,这个时间没有。

“如果你付钱的话,就会有人送热水来。”

这下轮到他生闷气了。他又开始清理指甲。

“只因为我皮肤的颜色不显脏,你就认为我不需要洗澡

射出这第一支利嘴泼妇的飞镖,如果她有心,此种紧绷、刺人的攻击大可以持续一个小时以上,但她没了胃口,突然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有什么重要呢?我们全都会死,我们现在就跟死了差不多。她缩起双腿下巴靠膝,蹲在火前盯着余烬,眼神空洞,脸上表情维持阴郁的怨恨。猫静静走来身旁,仿佛刻意添上一抹撒旦式的光彩,让你想象女子和猫都在与火中恶魔沉默对话。只要猫不来烦她,她就不理会他,她们一同独处。猫和女子各自沉浸在如此私密的世界,诗人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只好退开,浏览架上那些珍贵的善本书,镶珠宝的弥撒书,古书,从特殊店里买来、一翻开就会受到诅咒的书。他珍惜着他那好不容易激起的性欲,等她再度愿意承认它。

他认为她是一只黑暗的花瓶,若将她倾倒,便会流出黑光。她不是夏娃,她本身就是禁果,而他已将她吃下!

诡异的女神,夜般朦胧,

散发麝香抹于烟草的气息,

是萨满巫医变出你,大草原的浮士德,

黑色大腿的女巫,午夜的孩子……

没错,将她从深渊中变出——她眼里仍留有那深渊的毁灭记忆——的浮士德一定是用他的灵魂换来她的存在;黑色海伦的双唇吸尽诗人的精神骨髓,尽管她并无心如此。除了一日三餐和几杯酒,她没有太多清楚意识的欲望。若她是佛教徒,应该很有希望修成正果,因为她要的那么少,但是,可叹哪,她还是会受到需求的烦扰。

猫打个呵欠伸懒腰,湘回过神来。她用一首未完成的十四行诗捻起纸卷,点燃又一根短小雪茄,一身玻璃珠叮叮当当,冋到诗人身边,以她那无可模仿的、半是嘎哑半是爱抚的声音,仿佛以蜂蜜喂养长大的乌鸦的声音,带着安地列斯群岛的懒散腔调,向他要一点钱。

似乎没人知道湘·杜瓦生于何时,不过她与查尔·波德莱尔相遇的年份(一八四二)有很确切的记录,而他另两名情妇,阿格拉雅裘瑟芬·萨巴提耶以及玛莉·多布伦的生平也都有详尽资料。除了杜瓦之外,她也用过波斯普和勒莫这两个姓,仿佛她的姓名无关紧要。她来自何处也是个问题:不同书有不同说法,印度洋上的模里西斯,或者加勒比海的圣多明各,这天南地北的两个角落任你选择。(如果她是葡萄酒,她的产地会更受重视一些。)模里西斯看来像是碰运气的瞎猜,只因波德莱尔一八四一年的印度之旅没抵达目的地,在该岛停留了一段时间。圣多明各又名哥伦布的西班牙岛,现在是多米尼加共和国,邻接海地,有段动荡的历史。法国大革命时,该地的徒桑·卢维度率领奴隶群起反抗,成功推翻了法国庄园主的统治。

尽管法国国会一七九四年不经辩论便通过法案,取消所有领地的奴隶制度,但拿破仑又在马丁尼克和瓜德鲁——不过不包括海地——重新实施蓄奴,这些奴隶直到一八四八年才正式解放。然而法国居民的非洲情妇常可脱离奴隶身份,她们的孩子亦然,异族通婚在当时也并不罕见。克里欧人的中产阶级于焉产生,嫁给实施蓄奴的拿破仑而成为法国皇后的约瑟芬便出身此一阶级。

湘·杜瓦不太可能出身此一阶级,就算她真的来自马丁尼克:由于她似乎会说法语,马丁尼克至少也是可能性之一。

在《展露我赤裸的心》中,他记了一笔:“人们恨美。例子:湘和穆勒太太。”(穆勒太太是谁?)

街上的小孩会拿石头丢她,她个子高高又像个女巫,喝醉时步履摇摇晃晃,带着醉鬼那种永远招人嘲弄的脆弱忸怩的尊严,永远把她那颗困惑的头和满头庞然如斗篷披散的长发骄傲高抬,仿佛头上顶着装满忘川全部河水的巨大水罐。也许他看见她在街上哭泣,因为小孩拿石头丢她,骂她“黑母狗”或更难听的话,从阴沟里抓起一把把烂泥甩在她马鬃布篷裙的漂亮白色荷叶边上,因为他们认为她属于阴沟,她这个妓女居然敢装模作样走到街角小店去买小雪茄或普通香烟或朗姆酒,头还抬得老高仿佛她是全非洲之后。

但她是被罢黜的皇后,被放逐的王族,因为,她不是已经失去了那众多国家各式各样的财富吗?

遭人夺走了贝宁的青铜门,达荷美国王宫廷的亚马逊女战士的铁胸甲,提布克图那伟大大学的秘传智慧,被夺走了光华灿丽的沙漠城市,有骑士在城墙边奔驰,以两倍于身长的号角欢迎夜色降临。有黑色圣人和神圣狮子的阿比西尼亚对她而言甚至连传说都不是,人与豹角力的大草原她也半点不知。她黑色皮肤连结的那片大陆巳从她记忆中切除。她被剥夺了历史,纯粹是殖民地的孩子,是殖民地——白色的,专横的——播下她的种。她母亲跟着水手走了,剩下外婆在只有一张破布床的房间里照顾她。

外婆对湘说:“我生在船上,我母亲死了,被丢进海里喂鲨鱼。另一个来自某个其他国家的女人刚好生下死胎,便喂我吃她的奶。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也不知道我是在哪里怀的,不知道是在哪处海岸或什么情况下。我养母不久就在庄园上死于热病。我断了奶,我长大。”

然而湘仍保有一份负面的遗产:如果你试着要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如果你试着侵蚀她那小块钢铁般的、以怠惰形式呈现出来的自由意志,你便会看出她先前曾如何耗尽传教士的耐心,于是只继承了法律允许的那二十九下鞭打,连自怜都没有。

她外婆说克里欧话,土话,除此之外不懂其他语言,说得很蹩脚也把它蹩脚地教给湘;湘来到巴黎,开始跟时髦人物来往之后尽可能将它变成正统法语,但只变了个半吊子,她的心不在这上面,也难怪。仿佛她的舌头被切掉,另缝上一根不太合适的。因此可以说,不是湘不懂她情人那精雕细琢、宁谧中隐含不安的诗,而是那诗是对她永远的冒犯。他一天到晚对她诵诗,使她疼痛,愤怒,擦伤,因为他的流畅使她没有语言,使她变哑,一种更深层的哑,呈现为一连串不合文法的粗声咒骂与要求,对象倒不是她的情人——她挺喜欢他的——而是她自己的处境,巨鹰般的无知黑女孩,什么都不会。更正:只会一件事,尽管梅毒螺旋体已经在勤奋啃噬她的脊椎骨髓,当她将遗忘的惊人重量顶在亚马逊女战士般的头上时。

他心中的女神,诗人的理想,容光焕发地躺在床上,房里贴着红黑相间的哀戚壁纸。他喜欢她把自己变成一幅画面,为他明亮的眼睛提供豪华盛宴,但他永远眼大肚子小。

维纳斯躺在床上,等待风起:染了煤灰的信天翁渴望暴风雨。旋风!

她知道信天翁。是贝壳装着赤裸裸的她渡越大西洋,她抓着自己耻骨上一大丛阴毛。小小的黑天使们为她吹起大风,信天翁随之滑翔。

信天翁可以八天飞绕世界一圈,只要总能飞在有风暴的地方。水手给这些大鸟取了难听的名字,什么呆头鸟、笨鹰的,因为他们在地面上呆傻笨拙,但风,风才是他们的归属,他们御风自如。

在那里,在远远的下方,在世界的屁股又变窄的地方,如果你走得够南边,便会再度来到永寒之地。寒冷是我们对这个地球经验的开始和结束,那些冰雪山脉刮着公牛咆哮般的啸狂风,杳无人迹,只有神态庄严的企鹅,他穿的长礼服跟你挺像,爹地,令人尊重但,跟你不一样的是,宠爱妻子的企鹅把珍贵的蛋托在双脚上,让他亲爱的妻子出外享受愉快时光,就南极所能提供的愉快程度而言。

如果爹地像企鹅,我们会快乐得多,这屋里容不下两只信天翁。

风是信天翁的归属,正如家是企鹅的归属。在“翻腾的四〇年代”或“激昂的五〇年代”,狂风不停由西吹向东,从有人居住的大陆最偏远角落吹向无法居住的蓝色梦魇般的冰,这些大鸟欢欣喜悦地滑翔,往南,再往南,更往南,南得反转了诗人概念中鹦鹉森林与闪亮海滩的南方。在那里,在那南方,只有阴冷单色调,不会飞的鸟是观众,看着这些生活在风暴中心的空中飞人——就像布尔乔亚,爹地,乖乖把蛋抱在脚上坐着,看我们这些艺术家在高空秋千上冒死演出。

女子和情人等待风起,带他们离开这阴郁的公寓。他们相信自己可以乘风高飞,那阵风将会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她抹椰子油保持头发亮泽,年轻男子深深吸进椰油的芬芳。他那苦闷的浪漫主义将这加勒比海厨房的家常气味变成热带岛屿的馨香空气,有时他能说服自己,那些岛屿就是他所渴望的乐土。他活跃的想象发挥炼金术的效果,将她刚跳过舞新出了汗的健康气味加以转变,认为她的汗闻起来有肉桂味,因为她毛孔里都充满香料,她的肉体与他不同。

在他们的关系中很重要的是,当她换上私密的赤裸服装,穿戴无关裁缝的首饰与胭脂,他必须保持十九世纪男性的公众装束,长礼服(剪裁精致〉、白衬衫(纯丝料,伦敦师傅量身定做)、牛血色领带以及无懈可击的长裤。《草地上的午餐》的意义远不只是表面看来那样。(马内也是他朋友。)男人是做事的,要穿上做事的服装,他的皮肤就是他的生意;他是人工的,是文化的产物。女人是存在的,因此一丝不挂便已穿戴妥当,她的皮肤是公众财产,她是与自然合而为一的生物,而她简单的肉体,他坚持,才是最可厌的作假。

有一次,在她被包养之前,他和一群波西米亚艺术家设法将她从夜总会顾客群中掳来,扛走先是抗议然后大笑的她,深更半夜在街上四处走,要找地方带他们这奖品去再喝一杯。她直截了当在街上撒尿,没事先说一声,也没独自拐进小巷,甚至连他的手臂都没放开,就这么双腿岔开跨在阴沟上尿了,仿佛这是全世界最自然不过的事。哦,那液体奔泻的声音是多么令人意外的中国铃声啊!

〈那时,诗人裤裆里的拉撒路复活了,不请自来地敲着布料棺材盖。)

湘用另一手挽起裙子,跨过那摊尿,于是他看见她白长袜脚踝处溅了尿溃。在他过度敏感的惊恐知觉里,那液体似乎是一种体酸,灼蚀了棉袜布料,融化了她的衬裙、紧身褡、衬衫、洋装、外套,使此刻走在他身旁的她变成巡行的物神,野蛮,淫秽,令人惊恐。

他自己总是戴着浅粉红小羊皮手套,柔软贴合一如将来妇科医师会戴的橡胶手套。看着他玩弄她的发,她平静地想起夜总会里一个红发朋友曾在妓院短暂当过一阵学徒,但不久便脱离那行业,因为她发现好一部分客人只想要她允许他们射精在她那头华灿的提香式鬃发里。(其他女孩听了都咯咯笑。)红发女孩心想,整的说来,这样乱糟糟搞一下倒比一般性交卫生也较不讨厌,但如此一来她就得经常洗头发,使她那头——事实上是这眯眯眼小个子唯一的——辉煌特色失去了重要的天然油泽。娼妓既是卖家也是商品,她就是自己在这世上的投资,因此必须好好照顾自己:眯眯眼的红头发决定她不敢冒险如此浪掷自己的资本,但湘从来没有这种生意人的个性,她不觉得她是自己的财物,因此她把自己免费送给每个人,只有诗人例外,因为她太尊敬他了,不能随便提供如此暧昧的礼物而不求报偿。

“帮我把它弄起来。”诗人说。

信天翁以奇特的求偶招数闻名。整个繁殖期间,他们跳着丑怪笨拙的舞,加上鞠躬、刮擦、鸟喙一开一合,发出长长的鼻音叫声。

-《世界鸟类》,奥立佛·L·奥斯汀二世

他们并不擅长筑巢,地上随便一个浅坑就行,或者他们也许会自行挖出一小堆土。他们只肯对土地做出最低级的让步。他想象他们的床正像信天翁的巢,只是匆匆暂时的居处,而命运,全世界最伟大的领班,把他们这两只奇怪的鸟关在一起。在这过渡的放逐之中,任何事都可能。

“湘,帮我把它弄起来。”

什么事一到这家伙身上就变得很复杂!连干一炮都能搞成足以搬上法兰西剧院的演出,要让他射出来可是一出五幕剧,中间穿插闹剧和其他能让你哭泣的段落,而且事后他确实会哭,他觉得羞惭,他谈起他母亲,但湘不记得母亲,而外婆拿她跟某个水手换了两瓶酒,外婆说对这交易很满意,因为湘那时已经开始惹麻烦,长大得衣服全穿不下,又吃得太多。

他们一同解开越轨的历史之际,炉火熄了;窗户仅有的几片透明玻璃中,又小又白的闪亮冬月从左上方窗玻璃的左上角出发,在卫星陪伴下缓缓画弧走完了横渡黑暗夜空的最后一段路。当湘坚苦卓绝地伏在情人身上为他的肉欲努力,仿佛他是她的葡萄园而她正以吃力不讨好的苦工在天堂储存财宝,月与星一同来到了右下方的窗玻璃。

如果你看得见她,如果这里不是这么暗,她会看似遭到抢劫的被害人。那双悲切的眼睛像深渊,但她会将他抱在怀里,安慰他在自我厌憎背叛之中留在她体内的共通人性痕迹,他因此怨恨责怪她,也因此将会荣耀她,送给她诗人承诺的永恒。

月与星消失。

纳达尔说曾再见过她一次,在又聋又哑、半身不遂的波德莱尔死后差不多一年。诗人被疾病征服之前的最后几个月,终于变得与自己都成陌路,别人拿镜子给他照,他会向镜中倒影鞠躬,仿佛见到陌生人。他叫母亲在他死后照顾湘,但他母亲什么都没给她。纳达尔说看到湘撑着拐杖,沿着人行道一颠一颠朝酒吧走去,没了牙齿,绑着头巾,但还是看得出那头如云秀发都已掉光。她那张脸会吓坏小孩。他没有停步跟她说话。

船开往马丁尼克岛。

牙齿是可以买的,你知道,头发也可以买。用修道院新进修女剪下的头发做成的假发最好了。

那个男人自称她兄弟,也许他们真的是一母所生,有何不可?她完全不知自己母亲后来怎么样了,这个混血黄皮肤的假设异父兄弟出现得正是时候,以天生企业家的技巧接管她混乱的财务——就算他是魔鬼梅非斯托,她也不在乎。诗人死前那段时间,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拿给她的那些东西,他们都攒起来了。这里五十法郎给湘,那里三十法郎给湘,倒也积少成多。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有多值钱。

再加上卖掉一两份没被她用来点雪茄的手稿,还有些书,尤其是里面龙飞凤舞写着题献的那些,还有袖扣和一抽屉又一抽屉几乎没戴过的粉红小羊皮手套。她兄弟知道上哪去卖。日后,与诗人相关的任何物品,甚至他蹩脚的图画,都能卖到令人惊讶的好价钱。他们在一个积极的经纪人那里留下一份档案。

她穿着一袭黑色柞蚕丝新衣,受损若干但仔细修整过的脸遮着隐恶扬善的面纱,搭上汽轮离开欧洲前往加勒比海,就像个好人家的寡妇,毕竟她还不满五十岁。她看来完全可能是某个小公务员的克里欧妻子,在他死后启程返国。她兄弟已经先去了,物色他们要买的房地产。

一路上她没受到任何信天翁打扰,完全没去想奴隶船的路线,除非是拿外婆当年渡洋的旅程与自己现在舒适的航程做比较。你可以说湘找到了自己,从半空中降回实地,并且,借助象牙手杖,她在地面上走得很稳。海风有益她的健康。她决定戒掉朗姆酒,除了每天晚上算完账之后、上床之前来一小杯。

如今她年事已高,每天早上穿着庄重的黑衣出现,撑着手杖身体有点倾斜,但姿态堂皇,只有曾狮口逃生的人才能如此。她走出那栋门廊爬满藤蔓的迷人房屋:

“您早,杜瓦太太!”谄媚的园丁高唱道。听来多么顺耳。她正要把昨晚的收入拿去银行存。“多谢您,杜瓦太太。”一旦尝到受人尊敬的滋味,她的胃口立刻变得贪得无餍。

最后,到了岁数极大的老年,她终于向骨头里的疼痛投降,由一群为她服丧的女孩送到教堂墓地。直到那时之前,她都仍继续向殖民官员中的高层人士,以并不过分的价钱,散播货真价实的、如假包换的、纯正的波德莱尔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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