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芝士咸鱼

十点人物志原创

24岁的女孩邹雅琦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能以日薪1万元重金聘请一位女性来扮演自己的妈妈，为她提供百分百符合期望的母爱，是件挺划算的事。

这个想法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童年。邹雅琦出生于传统的东亚四口之家，父亲是权力中心，母亲是依附者，弟弟被偏爱，而自己却是不被关注的“怪”女孩。她有严重的母爱缺失，将自己与母亲的亲密度打分为“零”，但又比谁都更渴望母爱。

邹雅琦是一位具有先锋性的青年艺术家。毕业前，她好奇一无所有的人该如何靠社会的过剩资源从容生活，因此假扮成富家女，吃拍卖行提供的免费食物，住机场贵宾厅，不花一分钱，体面地解决了21天的衣食住行。她将这次行为艺术取名为“瞬间所有制”，寓意为“瞬间的满足感也可以当成永恒”。

而如今，她回到缠绕人生前二十多年的母题——寻找缺失的母爱。

邹雅琦的出圈作品“瞬间所有制”，扮演家境富有的女孩，利用社会过剩资源在北京生活21天

综合考虑下，她用日薪3000元的价格分别租赁了7位女性，在24到72小时内扮演她的母亲。她将过程记录下来，形成新作品“重金求母”。除去弥补自己缺失的母爱，她也想借此唤起大众对母职的思考，消解“成为母亲”的严肃性与巨大压力。

去年年底，邹雅琦面向全社会征集“一日母亲”，年龄不限，唯一要求是有生育经验。征集后的反响远远超出她的预期，超过20000名陌生人给她发私信，收到400多封简历，她仔细查看了每一封私信和简历，挑出其中四五十人，再经过面试，筛选出心仪的妈妈们。

邹雅琦拥抱19岁的单亲妈妈

其中有19岁单亲妈妈，从小被父亲家暴，对如何表达母爱同样感到陌生；有充满包容性的艺术从业者妈妈，邹雅琦可以在她面前穿泳装、全裸，展示最真实的一面；有充满魅力的豪门妈妈，带邹雅琦吃饭、健身、喝酒，用行动诠释她理解的母女相处模式；还有一位摩梭人妈妈，热情地展示了母系氏族的日常生活。

母爱可以用金钱购买吗？从扮演的母亲身上能否体验真实的母爱？带着一系列疑问，我们在落叶被秋风吹作一团的某个午后，和邹雅琦聊了聊。她说，在“重金求母”的过程中，“母亲”身份的神圣性被祛除，反倒让她看到了母爱的更多可能。

以下是邹雅琦对“重金求母”幕后故事的讲述与思考。

“我想要你当我的妈妈”

20多年来，我曾反复思考：我的妈妈是否真的爱我？她对我的爱，是她发自内心的喜爱，还是因为其它外在因素？

我今年24岁，到了妈妈生我的年龄，又开始想，我是否能成为一位母亲？我会成为怎样的母亲？

一直以来，我隐约有种感觉，妈妈可能没那么爱我。我出生于湖南株洲的一个中产家庭，在所有人眼里，妈妈是一位“贤妻良母”。她温柔，漂亮，连弟弟所在学校对她的评价都是“最优雅的妈妈”。

但在我眼里，她是冷漠的妈妈，她不了解我。她希望我是“乖巧的小孩”，但我的本质并不乖巧，在学校会跟男同学打架、小学二年级谈恋爱、写小说在班里付费传阅，每章0.5元租给同学们看。我不符合她对女儿的期待，但她也不在乎，只在乎我们这个家在别人看来是否完美。

童年时期的邹雅琦

10岁那年，弟弟出生了，他得到了父母的偏爱。妈妈常带着弟弟出国旅游，让他学喜欢的兴趣班。但当我想旅游时，她永远都会拒绝，理由是我在外地上学，等同于旅游。如果班里组织团建，她也不愿意为我出钱，“妈妈给你钱，不是让你当交际花。”

其实我家的经济条件不错，父母是生意人，但他们总骗我说自己负债累累，在我面前哭穷。我在大学意气风发的中二时期，曾自信满满地问她家里到底欠了多少债务，我可以帮忙还债。母亲支支吾吾没有告诉我，当我问到财产继承权时，她又故意转移话题，反问“你是不是盼着我死？”

做“重金求母”的初衷，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求索的过程中，找到母女之间相处模式的新答案。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那么渴望父爱？因为我并不指望父亲爱我，他没有给我他可能会爱我的希望。我始终觉得，父爱是后天形成的，而母爱在动物界更加天然。

作为孩子，我对母爱的渴望同样是天然的。

我最早对“重金求母”的设想是：以1万元的价格来雇一位女性当我一天的妈妈，我希望她是位完美的妈妈，包括外形，以及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我幻想中的母亲模样。

她最好是黑色长卷发，涂那个年代很流行的猪血红唇膏，喷我买的Vintage（复古风）香水，像童年时的妈妈那样，但她的一言一行又要比真实的妈妈更关心我。

后来，我又改成了用日薪3000雇佣七位妈妈，同样符合“重金”求母，也让我在寻找母爱的过程中，拥有了更高的性价比和容错率。

我有意识地把“重金”和“日薪3000”作为噱头，不是为了宣传，而是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3000块代表的不是母爱的价格，而是我的价格。让一个陌生人爱我可能很难，但如果爱我代表着3000日薪，可能会让这件事没那么难。

征集妈妈的那条微博

在社交平台做征集时，我对妈妈们的唯一要求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但其实还有个重要的隐形要求——我喜欢她。

我希望看到她的第一眼，会觉得“我想要你当我的妈妈”。

今年年初，我从2万条私信里挑出四五十位女性进行面试，年龄层横跨70后到00后，她们来自不同职业和不同的社会阶层。

我在面试中提出了很多问题，比如“丈夫重要还是女儿重要？”“你愿意给女儿花费金钱的比重是多少？“孩子被校园霸凌了怎么办？”“孩子患有精神疾病你会怎么做？”“会跟女儿聊性吗？”

邹雅琦为面试预设的部分问题，由受访者提供

有些问题比较有争议，有些则和我的真实经历有关。我想通过她们的回答，了解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妈妈怎么想，从而找到我超喜欢的妈妈。

不同年代生的妈妈们观念差异很大。70后妈妈将丈夫排在自己和孩子前，潜意识认为自己生育是为了丈夫和这个家庭；80后妈妈眼里，孩子才是生活的一切；而90后和00后妈妈，不会将“母亲”这个身份看得太重，她们把自己和孩子的需求放在同样重要的位置。

每一代女性，都有我很喜欢的“妈妈”，我原本想直接选出七位，但我当时对这个作品的想法还比较模糊，不清楚自己内心想要什么样的妈妈，以及我想从重金求来的妈妈们这里获得什么。

这种疑惑持续到我和第一位妈妈在现实中碰面。

“日薪3000雇佣的妈妈是怎样的？”

第一位妈妈是00后单亲妈妈，她才19岁，有2岁的女儿。

她曾有非常惨痛的遭遇，从小被有暴力倾向的父亲虐待。15岁那年，她离家打工，不久后和男友生下女儿，孩子却被男方家霸占了。

我很同情这位少女妈妈的经历，她发来的自拍照，看上去也很有力量。我被她的坚强打动，免试让她成为雇佣的第一位妈妈。

为了让她成为我心里的“完美妈妈”，我给她化妆，让她穿上优雅的露肩小黑裙，配上同色丝袜。印象中，我妈妈也有一套这样的衣服。

为19岁单亲妈妈化妆，打造成理想妈妈的样子

我还精心设计了剧本，让她叫我起床，一起做草莓饼、炸香蕉、打游戏。其中有个剧本里，妈妈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告诉她，她的女儿（我）在学校早恋了。

少女妈妈笑着回答，“我聪明漂亮的女儿终于学会了怎样去爱。”

其实所有台词都由我提前写好，她一字一句背下来。这由我的真实经历改编，现实里，妈妈只是教育我“女孩要矜持”，她觉得女孩早恋是件有失颜面的事。

妈妈接到班主任说女儿早恋的电话，每句台词都是邹雅琦提前设置的

和第一位妈妈相处的过程并不愉快，她看上去很紧张，眼里没有照片里的自信。她装作非常认可我，但我能看出来这不是发自她的内心。跟她一起住的几天，会让我想到我和亲妈的关系，我会不自觉讨好对方，这让我一度感到尴尬、痛苦和黑暗。

但在少女妈妈离开后，我思考了超多。比如女性贫困、单亲妈妈这样的社会问题，以及我究竟想在雇佣妈妈们面前展示怎样的自己？

也是在那几天，我想通了，我想要一个无条件包容自己的妈妈，不管我做什么， 她都能完全接受。

我不想在“妈妈”面前继续伪装自己。

捋清自己想要什么后，在第二位妈妈身上，我高效地索要到了母爱。

她是位艺术从业者，30多岁，本质上是位传统女性，但她对我的行为表现出了完全的包容。我让她给我拍泳装照，甚至在她面前一件件脱掉衣服，直到全裸。

我看着她的脸说：

“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见到作为成年女性的我，

这是我的正面、侧面和背面。

我的头发柔软并且很长，

我的脸是这个世界排列组合而产生的，

并非全都是你的作品……”

我想在妈妈面前展示性感美丽的一面，这也是我最真实的模样。我平时打扮就比较前卫和大胆，但我在亲妈面前很少展现这一面，因为她不喜欢。

邹雅琦平时的穿衣风格，妈妈并不喜欢

第二位妈妈完全包容了我，她会因为感受到我的痛苦而哭泣，会在我准备的白裙子上画一对翅膀。

她说，翅膀代表自由，她想给我自由。

邹雅琦《重金求母》第二期，在“妈妈”面前赤身裸体

但当我将那段裸体视频发给了亲妈，她反倒被吓到了，一直重复地问我“如果亲戚看到了怎么办？”“让别人看到怎么想你这个人？”

至于我在视频里说的内容，她一句也没有提。

接下来，我雇佣了第三位妈妈，那是位极富魅力的成功女性。她家摆满了奖杯和奖牌，还有很多收藏品、衣服、艺术品。

我想尝试下，作为这样一位“潇洒小姐”式妈妈的女儿会是种怎样的体验。

她带我吃饭、喝酒、认识她的朋友，尽可能地融入她的生活。她还和我分享从前的旅行经历，以及她在事业成功遭人嫉恨时，如何通过适当卖惨，博得不被嫉妒的豁免权。

邹雅琦和第三位雇佣妈妈

尽管很多人说这不像是母女的相处方式，更像有钱的大姐姐领着小女孩玩。但第三位妈妈和她的孩子就是这么相处的。这也是一种相对理想的母女关系，把孩子带到自己的世界，用行动诠释该如何爱自己。

第四位妈妈是位摩梭人，成长于母系氏族。我很想知道母系氏族的女儿是如何生活的，于是去了泸沽湖。

在摩梭人眼中，所有女性长辈都可以是阿妈。在教育方面，她们不在乎孩子能赚多少钱，只期望孩子品德高尚，做个正直的人。

摩梭人默认男女平等，但并非像外界猜测的“女尊男卑”，而是“女尊男不卑”。

第四位妈妈，摩梭人，谈起对孩子的教育和期望

工作方面，摩梭女性有自己的事业，第四位妈妈的女儿经营着家里的民宿，没有人会对她的经营情况指手画脚。

婚姻上，她们不是必须结婚，而是一种比较平衡的爱情观，当摩梭人遇到喜欢的伴侣可以选择走婚。如果彼此不再相爱，也会和平分手，孩子由女方的家庭抚养。

家产继承上，儿女都能继承，但女孩会多一间属于自己的花房（属于女孩的房间）。

摩梭人的生活和文化，和汉族人非常不同。来自母系氏族的妈妈和姐姐，让我看到了女性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希望我和妈妈都是自由的”

我对“重金求母”的设想是找七位雇佣妈妈，如今已经找到了四位，每位雇佣来的妈妈身上，都有打动我的地方。

第一位少女妈妈虽然年龄很小，但她对女儿的爱非常真挚；

第二位妈妈，我能感觉到她发自内心想做好我的妈妈，甚至会为没能给我更多的爱而自责；

第三位妈妈让我看到她的世界，她一直在做自己，这种对自我的坚持，展现了一股力量，似乎可以解决所有难题；

第四位妈妈让我体验到文化上的包容性，她给我提供摩梭人的衣服，以及当地最珍贵的食物野生大松茸，我过了几天类似于乌托邦的理想生活。

我原本想找到一位完美的母亲，想获得她全部的爱，获得她对我的认可。（你很容易能看出，其实我对母爱是缺乏想象力的，只想获得妈妈对我表象上的认可。）

在这个过程中，性格各异的妈妈们，将“完美母亲”的幻想被打破了。

七位妈妈的身份、职业、性格各不相同，我在做“重金求母”前，希望把这些不同的妈妈都塑造成同样的模样，符合我心里的完美妈妈。而真实的她们，从外型到性格，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但她们依然成了我很喜欢的妈妈。

她们在24-72小时内展示了自己所理解的母爱，比如为女儿做家务，更多地去理解女儿，将女儿融入自己的生活……或许不完美，但她们对孩子的爱都很真实。

我和雇佣妈妈们只相处了一两天，连续的瞬间足以成为永恒，让它覆盖部分原本不太美好的记忆。对我来说，扮演和真实生活没有太大差别。母女关系是扮演的，有些时刻也会出现真实的感情。

我也希望通过雇佣妈妈们的故事，来祛除“母爱”身上的神圣外衣，告诉所有女性：你可以成为任何模样的母亲，不需要牺牲自己的一生，去完成所谓的母职。

邹雅琦和第二位妈妈

“重金求母”前四期视频发布时，我做好了被骂的准备，预计有人会觉得这个行为很糟糕，或者被质疑为什么要用钱去购买母爱。实际上，我收到的负面评价并不多，不少人会抱有善意地留言：这或许真的能帮到一些妈妈们。

等到最后一期，我很想邀请亲妈接受录制。当然，这是有难度的，我和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如今，我对妈妈的感觉有爱，有怜，也有怨。

“爱”是因为我想起她曾经对我的付出。她会因为我想要一只宠物刺猬，陪我走很远的路。即使她不能理解我的创作，也曾告诉我，看到别人对我的评价时，她一度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我了。

“怜”在于妈妈从小被社会规训做一个好女儿、好母亲。她出生在一个多子女家庭，有哥哥和弟弟，她是唯一的女孩，从小要承担很多家务。长大后，母亲在自己的小家庭也需要做繁重家务。她和父亲一起打拼事业很忙碌，没有时间做想做的事。

“怨”则是因为她不那么爱我。

《秋日鸣奏曲》剧照，讲述母女关系的复杂性

我依然渴望母爱。每当看到别的母女相处得其乐融融时，我还是会非常羡慕。

童年时，我理解的母爱是希望妈妈能更在乎我，在乎我在想什么，不要总指责我。

青少年时期，我希望妈妈不要说那些伤害我的话，多给我一点零用钱。

做“重金求母”期间，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不需要一个为我牺牲很多的妈妈，这样她可能也很痛苦。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和妈妈都能生活在母系氏族，我和她不必为彼此牺牲，我们都是自由的。

邹雅琦依偎在第四位雇佣妈妈的腿上

图片源自受访者提供，以及“重金求母”作品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