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怪罪王夫人，不是针对王夫人个人，而是针对这个阵营、这个团体。

《红楼梦》并不像宫斗戏或战争片，阵营都是固定坚持，轻易不会改变。即使有收买、拉拢，也是泾渭分明：被拉拢之前的敬妃与皇后阵营合作，被拉拢之后的敬妃投靠了甄嬛阵营；被拉拢之前的敬妃，找机会陷害甄嬛，或者甄嬛身边的人；被拉拢之后的敬妃，一心一意针对皇后。

但是在生活中，阵营之间不是那么分明的。或者，有的人一会儿是这个阵营，一会儿是那个阵营。

比如说春燕，被母亲抱怨追打的时候，“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直奔了宝玉去”、“一行哭，又一行说，把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弄得惊动了平儿，差一点把春燕娘撵出去。

但是等她娘服软之后，春燕又抚慰母亲：“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几天以后，宝玉让她吃好东西，她还“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一口吃的也惦记着母亲。你说她们母女，是同一阵营，是敌对阵营？

又比如说探春，对赵姨娘那样“怒其不争”，可是到赵姨娘大闹怡红院、却在芳官那里吃了亏之后，探春又以当家人的身份来定性：“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还“命人查是谁调唆的”。

你以为探春真是要查“是谁调唆的”吗？并不。稍后艾官就悄悄举报了夏妈，“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是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

探春并不是要查教唆犯，只是把罪责落到“调唆”者身上，减轻生母赵姨娘的责任罢了。你说这对母女，是同一阵营，还是敌对阵营？

回到贾母王夫人这里。如果从男主贾宝玉的角度来说，贾母疼爱宝玉，王夫人也疼爱宝玉；贾赦邢夫人对宝玉不过是脸面之情，并非真心疼爱，赵姨娘母子更嫉恨宝玉。这样一来，贾母王夫人是一个阵营，邢夫人赵姨娘是另一个阵营，简单明了。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贾母作为长辈、“老封君”，平时受到千般尊敬万分孝顺，但是在内心之中，未必没有“被夺权”的恐惧。

贾母是很懂得“退出”的。她早就放弃了管家权，“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玩笑一会就完了”。

但是，如果涉及到核心利益，贾母也不会坐视不管的。比如贾政要打死宝玉，比如贾琏和王熙凤争吵到拿着宝剑杀人的地步，再比如，贾赦通过娶鸳鸯来算计贾母。

鸳鸯不丑，也并非绝色。贾赦虽然好色，讨鸳鸯并不是为了好色，而是“弄开了他，好摆弄我”、是“暗地里盘算我”、是“算计”。

以贾母的睿智和阅历，一眼就看穿了贾赦的用心，“气的浑身乱颤”起来。既然生了气，不免会联想一下。通过鸳鸯来算计贾母的，是贾赦夫妻。但是“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的，又何止贾赦夫妻？宝玉向贾母要的东西和人，还少吗？就是王夫人，书中写到了，也曾向贾母讨要过人参呢。

遇到“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的问题，收藏丰富的贾母，是单独的一个阵营；而其他所有的小辈，包括贾赦邢夫人，也包括王夫人，还包括宝玉、王熙凤……都属于敌对阵营。贾母冲敌对阵营的任何一个人发怒，都不算冤枉了他（或她）。

虽然不算冤枉，但贾母这样划分阵营，还是鲁莽而不理智的，因为把太多人都放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所以探春的劝解特别有效：“这事与太太有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把“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的“算计”，归到贾赦个人身上去：是他，而不是他们所有人，与老太太为敌。

这一提醒，贾母立即领会，马上承认错误，又让宝玉替自己下跪道歉，又责怪王熙凤不提醒自己。这样大张旗鼓，就是撤销刚才的阵营划分，把对立面缩小到贾赦邢夫人夫妻这个小范围里去。

“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敌人缩小到最少”。教员的智慧，在二百多年前的贾母身上，可以得到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