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自刎源于柳湘莲悔婚,这是红迷们很熟悉的故事。
可是柳湘莲为什么忽然间变了主意?这个问题,却没几个人能说明白。
有人认为,是柳湘莲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也有人认为,是宝玉说话不慎,抹黑了尤三姐,令柳湘莲起了疑心。
其实你们说的都不对。
01 拜访薛家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柳蟠结拜后,薛蟠回京,柳湘莲去望侯亲戚。这期间他肯定接触不到宁荣两府之人。
等他进京了,第一件事就是去薛家。
薛姨妈是女眷,按照当时的规矩,不能轻易见人。即便对薛家柜上的人,她也得隔着窗户说话呢。
而柳湘莲非亲非故、非生意关联、非必要,却堂而皇之的相见了。这个相见,藏着很深的意义。
一方面说明柳湘莲投靠薛家程度之深,他俨然都姓薛了!竟然直接进卧室,直接见内眷。
关于柳湘莲投靠薛家,原著是暗写的。请务必参看文后链接1
另一方面,说明柳湘莲行事常常不拘小节,男女界限模糊,条规礼法不甚上心。这与他苛求尤三姐形成反讽。
书上说柳湘莲和薛家人谈到亲事,那自然也提到尤三姐。此时他的态度还是【感激不尽】。
可见,说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是不成立的。他若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何来感激不尽呢?
02 疑从何来?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
柳湘莲和宝玉见面,两人先谈的话题不是他的婚事,而是贾琏。
这个细节不要错过,这就是作者的暗示!
暗示了柳湘莲起疑,最先源于贾琏偷娶。
我们从前后文可以看出,此时柳湘莲不知尤氏姐妹的来历(宝玉告诉了他,他才刚知道)。他都不知道贾珍这一茬,何谈怀疑尤三姐和贾珍有染呢?
也就是说,订婚时他只知道,尤三姐是贾琏的小姨子,仅此而已。
等到了京城、去过薛家,他便知道,贾琏所谓新娶是偷娶,名不正言不顺。
这件事是个阴影,将对尤三姐造成不利影响。
因为古代议婚时,姐姐的为人、姐姐的婚配档次,彰显着女家的门第和门风。尤二姐被偷娶,这很容易令人怀疑,尤家的情况不正常。
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请看柳湘莲这段话,仍然围绕着一个核心:怀疑贾琏。
宝玉告诉他,尤三姐乃是绝色。他更疑惑起来:贾琏有钱有背景有圈子,小姨子本人又绝色,他(贾琏)该有多少对象可以选择啊?我平时和他交情很一般,干嘛把这么好的资源给我呢?
分析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柳湘莲起疑,并非源于宁国府,而是从“好事为啥落我头上”开始的。
换句话说,无论宝玉后面再说什么,大约都是一样的结果。
人一旦有了疑心,看什么都不对劲。就好比,政府已经定好了罚款的目标,就总能找出你的错。没有这款错,还有那款错,总有一款适合你!
此时尤三姐就是被找错的人。
03 宝玉说错话了吗?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宝玉对尤三姐,从来没有差评过,也没有抹黑过。
从最初激动的恭贺他【大喜大喜】,到给出评语【堪配你之为人】。到这里又再次重申,尤三姐是不可多得的婚配对象。
【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这是明确反驳柳湘莲的想法,劝他不要杯弓蛇影。
这些全是对尤三姐的高度肯定,可惜柳湘莲此时一面倒,这类话都听不进去。
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
你看,宝玉说的什么,他丝毫不理,反倒揪着话茬,找宝玉话中的漏洞。
疑心已经令柳湘莲和宝玉也站到对立面上,和开头的【二人相会,如鱼得水】形成强烈的对比和讽刺。
他并不是来求助朋友的,而是想通过朋友来证实自己的疑心。
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到这里,柳湘莲才刚知道尤三姐和宁国府的关系。
宝玉说她姊妹俩一对【尤物】,是否不当呢?
不,尤物本意是指优异的人物。如《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
也可以指珍奇的物品。如白居易《新乐府.八骏图》:「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为害。」
还可以指特别美丽动人的女人 。如「古代四大美人,有倾国倾城之貌,真可称为天生尤物。」
"尤物"变成暗含贬损女性之意,是近现代的事。清朝时这个词还是大美人的意思。
只不过,宝玉没察觉到柳湘莲疑心之甚,他还像平常一样说话随便,没使用很书面、很庄重的描述。这就又被柳湘莲抓到话茬,又成了他想要的黑证据。
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己夹:极奇之文!极趣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宝玉听说,红了脸。
很多人都以为是宁国府+尤物,而令柳湘莲悔婚。其实不是,这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这根稻草,还有别的稻草。反正柳湘莲一直在宝玉话里找茬,一直试图找到尤三姐的黑证据。这次终于让他找到了!(他自己感觉找到了)
后面就不用解析了,大家都知道,宝玉为此也跟他翻脸了,对他再提的问题拒绝回答,两人不欢而散。
04 不要彩礼惹的祸经过上面的解析,我想让大家搞明白:宝玉并不是罪魁祸首,他无论说什么,结局大约都一样。
假如柳湘莲在宝玉这里,没得到他想要的证据,他会再去问别人,直到找到黑证据为止。
那么,问题来了:就因为贾琏偷娶,就值得如此疑心吗?毕竟此时柳湘莲对尤家还没真正了解过,无真凭实据,为什么对宝玉的好话油盐不进?为什么连曾经的好友都不认了,统统翻脸?
单凭贾琏偷娶,当然不足以让他怀疑至此。
更大的问题是,从头到尾女方这边都太主动!这才是最最核心的大黑料!
提亲是贾琏提的,这不用说了吧。订婚时无需金箔之物,也就是不要彩礼了。
新房是薛家布置的,柳湘莲无需操一点心。婚期已近,贾琏(女方)那边对他仍然没提任何要求,无论婚前彩礼,还是结婚程序,亦或者是婚后的生活保障,统统没有要求。
薛家和贾家啥关系,不用多解释。我们站在上帝视角,知道贾琏并不待见薛蟠,但是对柳湘莲而言,薛贾不就是一家么?
大家可以对照下古代结婚的正规程序,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在这桩婚事里基本都被省了。
柳湘莲仿佛啥都不用干,只等着进洞房就行。
即便是贾琏偷娶尤二姐,也有具体化的经济政策,比如每月给二姐五两银子生活费,再比如婚前买房子、给二姐置办各种行头等等。
对比而言,柳湘莲是娶正妻的,其正规程度应该更高。为什么女方啥都不要求?
你说,柳湘莲能不起疑心吗?
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
这就是柳湘莲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地方!
偏偏宝玉还说,贾琏曾反复打听柳湘莲的下落。无异于雪上加霜!
总而言之,贾琏偷娶令尤家门风蒙上阴影。女方再格外主动,令柳湘莲断定:这尤三姐八成是被贾琏玩剩下的,无处塞了,才塞给我。
至于后来他说宁国府,那反而是个借口。因为宁国府原本名声不好,既然她跟宁国府还有瓜葛,可以彻底坐实黑料。
05 深度议题柳湘莲悔婚,其实是个深度两性议题,也是深度的社会议题。可以从多重视角里,得到多重感慨。
1、女人可以倒贴吗?
读者是以上帝视角而知尤三姐沉痛的历史,但柳湘莲并不知道,他并非起疑于此。他的核心疑惑是女方过于“倒贴”,对他没有物质要求。
这份倒贴是怎么形成的?
因为尤三姐过于痴情,立誓非他不嫁。加上贾琏急于想把她嫁出去。再加上薛蟠过分热情的拉拢柳湘莲。
多重因素集合在一起,给柳湘莲造成错觉,成了不可承受的“好事”。
别看自古以来大天朝男人都厌恶彩礼,又厌恶女人现实主义,但是,若真遇到个不现实主义的,他却不会珍惜,甚至连接受都难。
这么好的事砸到头上,那就一定不是好事。这就是男人的逻辑。
放在古代,男人就怀疑对方不贞洁,嫁不出去才上赶着倒贴。放在现代,男人就认为,肯定是自己魅力太大了,倒贴的女人活该做工具人,可玩、可耍、可扔,自己都不必有任何愧意。
2、万年情殇
柳湘莲产生误会不足为奇,甚至你都无法谴责他,因为几千年来的的传统观念就是这样,他没生活在太空里。
但是他没错吗?如果没错,他为何悔恨不已,为何断然出家?
你以为他是因为被死人刺激到了,才出家吗?不!
【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尽情文字?再看他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
这是脂砚斋对第六十六回的总评。
现代竟然有很多读者非议尤三姐(可见封建余毒之深),殊不知,作者塑造尤三姐和柳湘莲,是两个至情至性的正面人物。
他们就像鸳鸯剑的两股(所以要用它定情),一雄一雌,一模一样!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内到外都高度相似。
这么纯粹美好的爱被辜负,变成血祭,是怎样的天地大悲?
面对山崩地裂(物质的毁灭),众生都恐惧颤抖。但是面对爱的崩塌(精神的毁灭),仅仅轻叹一声。
一边幻想有情、有爱、不物质的完美女人,一边用最低劣的观念来衡量她们、束缚她们,结果是什么?能如愿吗?
现代社会的痴情女人越来越少,物质女成为风尚,还有大批女性宁搞事业不搞爱。这一切都源于什么,难道不是不尊重爱的反噬?
3、矛盾处事
前文解析过:柳湘莲想回归主流,想依靠薛氏,才会匆匆订婚。
他一边想借用别人的钱和势力,一边又戒心过重。一边想融入主流社会,一边又嫌弃他们肮脏。显示出极度的矛盾!
鱼和熊掌都想兼得,可是混社会的大忌。
其实,上层阶级考虑的核心是【利】字。即便是君王,只要有利,娶有婚史的女人都是常事。下位者接受上位者赏赐的女人,还应该感激涕零呢。
柳湘莲不想接受这些规则,如何能回归主流?
4、可笑的绿帽子
在这桩婚姻里,贾琏薛蟠并没有欺辱他。但柳湘莲却疑神疑鬼,硬生生给自己带个绿帽子。
脂砚斋评价尤三姐【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可悲的是,红拂文君看上的人,却说自己是剩忘八!难怪脂砚斋惊呼【极奇之文!】
所谓极奇,就是极可笑!多么辛辣的讽刺啊!
人类灵魂里都有一种对【纯净感】的追求,因为它象征了真善美。但是纯净,首先应该追求社会的纯净(公正),其次是完成自我的纯净。
当多数男性对两者都不追求,只苛求从属物的纯净,这社会还有什么希望?
【相关链接】
作者一定是位女性,不然不会对这个国度的男人有这样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