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印双丨《道德经》首章新解

文字有思想 2024-09-19 04:17:42

《道德经》首章句读章旨,争议千年,无有定论。近读廖明春《〈老子〉首章新释》、曹峰《〈老子〉首章与“名”相关问题的重新审视》二文,困扰犹多,为明己心,寻求志同,特践道争鸣,发覆正音。考虑《道德经》版本杂多,为方便陈说,特综合王弼本、河上公本、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乙本、北大汉简本,确定笔者解读的首章内容如下: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一 “观”与“欲”

反复推究,综合考量,笔者拟从“观”“欲”为切入点陈说。“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徼。”今人白欲晓注意从“观”字入手探讨主旨,很有新意。他说:“‘观’之本义与上古的宗教祭祀活动有密切的关联。……春秋时期,‘观’的主体和对象方面的限制虽然有所放宽,但‘观’用于尊者和政教之事,仍是通义。”无论是尊者的“观”,还是卑者的“观”,都是人发出的,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人如何“观”才是需要重点强调的,而对“欲”的解读则是解决如何“观”的关键。廖明春在其文中举了《国语》《左传》《韩诗外传》《吕氏春秋》等论著中五条含有“欲”字的语句,他得出解释“欲”是“可、能”之意。但笔者读他引的第一条《国语·晋语四》:“我欲击楚,齐、秦不欲,其若之何?”倒是觉得还是将“欲”理解为“想要”更恰当,他引的其他四句也可解为“想要”之意。《说文解字》上说:“欲,贪欲也。”“贪,欲物也。”“物,万物也。”“欲”,指的就是人心中想要占有外物的情欲。《说文解字》上说:“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情从心。”那么人心中的阳气是什么呢?“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性从心。”“性”与“情”都是从“心”的。“心,人心,在身之中。”这里说心中的情指“有欲”而言。

自王弼、河上公以来,直至今人傅佩荣、沈增善,首章中的“欲”均是与“有”“无”相连的,其中宋代丁易东,今人蒋锡昌、金景芳还有驳斥不连读的分析。虽然将“无”“有”与“欲”不连读是少数派,但也颇有影响,自宋代王安石、司马光发端,后有苏辙、范应元、白玉蟾、林希逸、赵秉文,明代陈景元、释德清,清代杨文会、俞樾、易顺鼎、劳健、奚侗,日本大田晴轩(明治年间),今人马叙伦、张纯一、朱谦之、高亨、任继愈、陈鼓应、古棣、严灵峰、马恒君、王叔岷、廖明春、卢育三、王强、卫周、文选德、范子盛、董京泉、崔仲平、蒋沛昌、范永胜等,但按帛书本“无欲”“有欲”后面都有“也”字来看,说明“欲”与“有”“无”是不应该断开的。笔者还是倾向于取法王弼、河上公连读为“无欲”“有欲”。因为将“欲”与“有”“无”相连,还有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可以视为“观”的方法:一是“无欲”之“观”,二是“有欲”之“观”。如果取“有欲”为“情”之意,有欲之“观”就是以“情”而“观”。以心中性情阴阳对应关系看,“无欲”则可对应人心中之“性”,那么“无欲”之“观”可视为以性“观”。无论是以性“观”,还是以情“观”,其实都是用心“观”,因为性情从属于心,且对应为阴阳。“无欲”之“观”,向内心求性,“有欲”之“观”由心感受外物之情。《中庸》首章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可以与之互参,“喜怒哀乐”指人心中之“情”,“情”未发之前为“天命之性”。《说文解字》“中,内也。从口。丨,上下通。”恰是在形象表达天命自上而下,天命自口入,“心”又是人身体之“中”,意即天命入于人心即是性。情发而“中节”,说的就是人心中情的发出合于性。而句中的“妙”和“徼”实际是两种“观”的效果,“无欲”之“观”得道之奥妙本真,“有欲”之“观”得名物之象。这里“徼”字,王弼本是本字,帛书本甲乙都是“噭”,廖明春取朱谦之敦煌本为“曒”。本文取“徼”。“徼”,王弼训为“归终”,河上公释为“归”,陆德明《经典释文》训为“边”,许慎《说文解字》释为“循”。今合取许慎、陆德明双解,可理解“有欲”之观循性观情之走向,如此则可感知名物之象的边际。“妙”是收归于天命之“性”,是谓真知;“徼”收归于欲望之“情”,是谓感知。“性”源于大道之真,“情”生人感受之美。这当是老子“无欲”之“观”与“有欲”之“观”的旨归。可与《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互参,“无欲”之“观”可以领会“天命”,“有欲”之“观”可解为循依道性。这样就能理解《老子》主张是一贯的,如今本《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老子》三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二十五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老子》三十五章)五十七章中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六十七章中的“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六十七章)均在“无欲”“有欲”上做文章。

二 “同”与“玄”

了解了“欲”与“观”的关系,我们再看看“同”与“玄”。今本“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对句中“两者”有不同的解读:河上公、杨杜、蒋沛昌、元君等认为是“无欲”与“有欲”。王安石、俞樾、朱谦之、奚侗、陈鼓应、高亨、沈增善、卢育三、廖明春、杨义、范子胜、文选德、刘兆英等均认为是“有”“无”。清宁子认为是“无名”“有名”,这与有无论者有一致性。王弼认为是“始”与“母”。范应元、张纯一、杨润根等认为是“常有”“常无”。范京泉认为是“无”“有”和“常有”“常无”,这个观点综合有无论、常有常无论,显然不是两者了。吴澄认为是道与德,这个观点似乎无从落实。任继愈认为是“有形”与“无形”。戈萍认为是无形之道和有形之物,其实同于任老的。童书业认为是“无”和“有”或“妙”和“徼”。张松如、邓立光认为是“妙”和“徼”。兰喜并认为是无名、有名和恒无欲、恒有欲。不一而足。哪种更符合老子本意呢?

如果将“两者”理解“有”“无”可行吗?他们的“同”也是“玄”,那他们“同出”之源是什么呢?是二者中的“无”吗?如果“无”是“无”之源,那又何必强调“二者”呢?虽然老子说过“有生于无”,但也说过“有无相生”,不能因为前一句说“无”是“有”之源,就忽视后一句的互生关系。尤其是首句中“道”与“名”是并列关系,而递进解释“恒道”与“恒名”的“无名”与“有名”依然是并列关系。廖文割裂第一句与第二句的递进关系,因此一方面承认“道”“名”是并列的,一方面又说“无”是最高哲学范畴、宇宙本体,好像第一句话中“恒道”没有第二句中的“无”更有覆盖的意蕴,这恐怕是误读老子了。尤其割裂“无”“有”与“名”之间连接,那“名”完全成了可有可无的虚词。即使解为“命名”与“万物之始”“万物之母”连用,那“始”“母”就成了“无”与“有”的核心内容了。但“始”“母”似乎更强调创生万物的能力,而不是创生体本身,那么“无”怎么也不会作为最高本体的,老子也没有在后文中命名为“无”,而是说“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可见,分裂“有”“无”与“名”,并将“无”作为宇宙本体,恐怕和老子本初的思想相去很远。将“两者”视为“常无”“常有”,也是否定了“欲”的存在方式,不宜采纳。

那将“两者”理解为是创生者创生万物的能力——“始”与“母”,恐怕也不合适。他们的“同出”之源可以理解为大道。那他们的“同”又是什么?能将“两者”的创生能力视为“玄”吗?即便把“玄之又玄”理解为生生不息的创生能力,那又如何理解“众妙之门”呢?恐怕不能将创生能力就作为“门”来看待。

那将“两者”视为“有欲”“无欲”如何呢?他们如何“同出”呢?“有欲”出,“无欲”退,“无欲”进,“有欲”退。恐怕不是“同出”,应该是进退相反。以此可见两者也不是“有欲”与“无欲”。

如果将“两者”视为“其妙”“其徼”会如何呢?这个是离“此两者”最近的。也许按逻辑顺序能说得通,现略析如下:“两者”“同出”于什么呢?“其妙”“其徼”“同出”于心“观”。“同谓之玄”的“玄”应指的是心,即心性、心情相合为“同”,心性质“妙”,心情质“徼”,“心性”与“性情”相交之同谓“玄”。老子说“玄”是在强调有欲之情与无欲之性交集,即心性与心情的相交“玄”。“玄”应是“弦”的通假。老子生活的时代弓箭很常见,以弓箭相关的弓弦表达寓意,也容易被人理解。比如第七十七章说:“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另外,“玄”字在书中还出现过类似“玄之又玄”的用法,如第十章中的“涤除玄览,能无疵乎?”心中性情交合的样态称为“玄”,涤除心中物象的困扰,让心灵之鉴清明澄澈。第六章中“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胃”是人之谷府,是人欲望之首,而能统领谷府的“谷神”当指心性。“玄牝之门”当指心门,心门生万有。第五十六章中“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这里“玄同”依然指的是心中性情交合相宜合一。“玄同”意中之“一”,也是万有之“性”。在后文也有展现说明,如第四十二章中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第三十九章中说的“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老子》三十九章)这两章分别说了玄同之“一”的运作规律即一分为二,合二为一;万物得“一”的效果。第十章中说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第二十二章中说的“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老子》二十二章)这两章分别呼吁普通人抱“一”、圣人治理天下抱“一”,强调“一”对人的直接意义。而“玄之又玄”应当指的就是人通过心中性情对立合一把握应接万物的同一之“性”;而“众妙之门”指的就是心门。它是人沟通世间万事万物的门。“玄”即有未发之“一”天之善性,又有人“欲”发出实现人性、万物同一之性的统一,这也可与《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句中的“和”互参,达道的极致境界就是“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按照儒家孔子的认识,就是实现仁智的合一,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老子的“妙”“徼”同收于“心”,心中大道之真性与欲之美情交集之“同”就是“玄”,“玄”也是事物在人心中真与美的统“一”。“玄之又玄”则指人心中所得万物“道”性之真与其“名”象之美的统“一”,而“一”也可称为善。“众妙”即万物之道性,打开“众妙”之门即心性之门。

三 “道”与“名”

根据前面对后半章的解读,我们现在再返回首句,理解一下“道”与“名”。“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我们可以看出“道”与“名”是并列的关系。这里“恒”究竟训为“常”,还是训为“尚”呢?《说文解字》:“恒,常也,从心从舟,在二之间上下。心以舟施,恒也。”“常,裙也。”按照《说文》解读,“恒”本身就含有心上下取向,包含着“常”的形象表达,当然也内含了“尚(上)”意,廖文中引用俞樾和于省吾的文字疏解,主要想表达:由恒而常,由常而尚,由尚而上。其实不必如此费周折,就按《说文解字》就可以有“上”意。“恒道”为“上道”,其实“上道”就是天命之性。“恒名”就是感性之情。足见《中庸》首章与《老子》首章有着很大关联,《中庸》首句中“天命之谓性”中的“性”,在《说文》中有对“性”的“性善”之解,“性”本于儒家说的天或老子说的大道,老子所尚之道的本性也是“善”,孟子的人性本善论除了受《中庸》影响外,也可能受老子言说的影响。

接下来是对“恒道”“恒名”的进一步解释:“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无名”对应“恒道”,人可以感受到万物都有大道之善性,善性与万物共生;“有名”对应“恒名”,人可以依据万物之形,命之以名,万物形名世界可以被人的感官世界感知而获心生。概括而言:“恒道”,是万物之理的本源善性。“恒名”,是包容万物形象之名。实际上,“恒道”与“恒名”说的同一事物,就是今本《老子》第二十五章中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这里的“大”“道”就是“恒道”与“恒名”的合一。第二十一章中说的“道之为物,为恍为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老子》二十一章)第十四章中说的“视之而弗见名曰微,听之而弗闻名曰希,搏之而弗得名曰夷。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一者,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而不见其首,随而不见其后。”(《老子》十四章)这里均在言说不可言说的大道。第四章中“道冲而用之或弗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也在说大道既有精神绵延不绝的特质,又有规划统领万物的特质。人无法了解道体的由来,因为它生于物质与精神之先。因此,解读首句可以这样说:“道”指事物本质,“恒道”是宇宙完整的本质。一般事物的本质是可以说出来的,但能够表达出来的事物本质又不是永恒的终极真理。“名”是对直观事物的现象称谓,“恒名”是包容万事万物的永恒之名。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可知老子的“恒道”与“恒名”是一体的,就是老子说的大道。人们把握大道有两种心法:“有欲”之“观”,一为“无欲”之“观”。“无欲”之“观”,可知大道之性(妙);“有欲”之观把握万物之情状(徼)。“妙”“徼”与心中性情是对应的,“妙”为性之真,“徼”合情之美。而心中真性与欲之美情交集之“同”就是“玄”,“玄”也是事物在人心中真与美的统一。“玄之又玄”则指人心中收摄的万物道性之真与名象之美的统一,此统一也可称为善。“众妙”即万物之道性,打开“众妙”之门即心性之门。大道之道性,藏于万物之中,人以心性合其真;大道之名包容万物,人以心情感其美,人在性情合一中体悟大道之善,大道是真善美的统一。圣人就是在熟练把握心中事物名象与道性统一中,不断扩展心中之善,进而达到成己、成物的至善境界。

(本文作者: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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