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丨基督教与民主

文字有思想 2024-09-20 04:30:40

从外部看来,宗教好像是一种膜拜,是一套教义。它看起来是一种膜拜;就是说,汇集有一些有待实施的特定活动,有一些有待在意识中珍视的特殊观念。这些活动和膜拜可能或多或少带有规范性,或多或少带有细节性,或多或少带有形式性;但是无论如何,必定具有某些特殊的活动。具有宗教意义和成为礼拜的正是这些活动,而其他活动则是界外的、世俗的,或者是亵渎性的、商业性的,抑或纯粹是道德性的——总之,它们不是与上帝的“交通”。同样,教条和教义也可能或多或少是狭隘的、僵化的,但是看起来必定树立有某种属于宗教意识的特殊观念体,而其他观念则是属于科学的,或者是属于艺术的,抑或是属于工业的。这是外表。对宗教的起源和演化的研究,摧毁了这种外表。研究表明,每个宗教都根源于某个共同体的或者某个种族的社会的和心智的生活。每个宗教都是该共同体的社会关系的一种表达;其仪式和膜拜是对这些关系的神圣性和属神性意义的一种承认。宗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态度和精神习性的一种表达,是一个民族对它发现自己身居其中的那个世界所作的感知性的和系统性的反应。它的观念、教条和秘仪,是以象征的形式对环境之诗意性、社会性和心智性价值的承认。随着时光的推移,这种社会的和心智的意义渐渐湮没;这种意义是如此彻底地浓缩于象征、仪式和教条之中,以至于它们看起来就成了该种宗教。它们本身反倒成了目的。如此这般地脱离生命,它们便开始腐朽;看起来,宛如宗教正在散架似的。而实际上,那生命本身,那孕育出这些形式的社会和知识的互动复合体,已经且继续忙着在更加充分的关系和真理当中发现启示和表达方式。

如果说没有哪种宗教只单纯的是一种宗教的话,基督教尤其显得并不单纯的是一种宗教。耶稣并没有设立什么膜拜或者仪式;没有什么特定崇拜形式,没有什么被命名为宗教的特定活动。他显然处于另一面。他所宣告的是,设立这种特殊的活动和机制本身就是生命有欠完美的一部分。“时候将到,那时你们敬拜父,不在这山上,也不在耶路撒冷……时候将到,现在就是了,那用心灵按真理敬拜父的,才是真正敬拜的人。”——其时的敬拜只应当是行动中的人的自由的和真实的表达。耶稣没有设定什么特殊的教训——没有哪些特殊的真理被贴上宗教性的标签。“人若立志遵着他的旨意行,就必晓得这教训。”“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耶稣所知晓的唯一具有宗教性的真理就是大写的真理。没有什么特殊的宗教真理是他要来教诲的。相反,他传的教训是:就像上帝是一个一样,大写的真理无论怎么来命名,无论被人如何来划分,也是一个;把握真理并且按照真理生活就是宗教。穆尔福特(Mulford)博士在其《上帝的理想国》(RepublicofGod)一书中认为,基督教根本就不是一种宗教,自身没有什么使其与一般的行动和真理划分开来的膜拜和教条。基督教的普遍性本身就预防了它成为一种宗教。基督教,穆尔福特博士主张说,并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种启示。

启示之条件是它有所启示。基督教,如果说是普世的,如果说是启示,必定持续地展开,永不停止地发现生命的意义。启示是对生命进行的查实。它不可能多于此;它必定完全如此。那么,基督教就不可能随着人们在某个既定时刻可能认作基督教的任何一种特殊理论或者行动模式而废立。基督教在其现实性上并未察觉有什么这样的排他性的或者宗派性的态度。如果把基督教弄得随着任何一种特殊的理论(无论是历史的还是伦理的)而废立,如果把基督教认作某种特殊的行动(无论是教会的还是仪式性的),那么它就否弃了自身的基础和命运。基督教所宣扬的就是上帝即真理;作为真理,上帝是爱,并把他自己完全启示给人,自己无所保留;人是这样带有这般启示出来的真理的人,以至于对于(to)他的启示不及内于(in)他的那样多;人是真理的道成肉身;通过占有真理,通过认同真理,人得自由;消极性的自由是免除了罪,积极性的自由是过自己生活的自由,自由地表达自己,自由地、无障碍地使用他被给予的手段——自然需要和自然环境。作为启示,基督教必须有所启示。唯一可以用来检验的标准就是事实——它们的真理不断地得到人们的查实和占有吗?忠诚于这一真理的生命带来自由了吗?

显然,在其他一些宗教当中,倘若主张某些人是宗教的特殊代表,坚持认为有某些要予以秉持的宗教性的特定观念和某些要予以践行的宗教性的特殊行动,并无多大矛盾之处。没有什么别的宗教把其基础和动机——把握普遍真理,以及随之的自我启示力量——普及到每一个人。但是,在基督教当中,如果试图一劳永逸地确定宗教真理,把它限定在某些僵化的条条框框之内,宣称这是而且只有这才是基督教,就是自相矛盾的。只要生命有新的意义有待展开,有新的行动有待设定,那么真理的启示就必定会继续。一个组织可以大声宣告自己忠于基督教和基督;但是,如果在宣称其忠诚时,它自认为是基督教真理的守护者,自认为拥有某种规定何为这一真理的特权,自认为在宗教活动管理方面具有某种排他性;如果简言之,该组织企图在一个运动的世界中宣扬一种不变性,在一个共同的世界中主张一种垄断权——所有这一切,都是真正的基督教正在外于并越过该组织起着作用、启示,正在透过更加广泛与自由的管道进行的迹象。

被称作教会的这个历史组织刚刚得到这类教训。曾几何时,教会自认它对上帝和世界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见解具有最终性。数个世纪以来,我们所看到的教会都自认在这些问题上是真理的卫士和管家。它不仅把露出曙光和冉冉升起的科学当作无稽之谈来大加讨伐,而且宣称这种科学是不敬神的和反基督教的,直到科学几乎学会了以这个如此确定无疑和持续地安在它身上的名字来自称。然后,结果还是一如既往——真理不是存在于话语之中,而是存在于大能之中。就像在两个儿子的比喻中那样,那个吹嘘准备到葡萄园去工作的儿子却没有去,而那个说不去的小儿子却去了大自然的葡萄园,而且通过服从该真理而启示出律法统一性的更加深层的真理,一种持续不断的活生生的大能的临在,整个世界之万物协力、生气勃勃的统一性。该启示是在我们名之为科学的东西中成就的。该启示不会因教会的背信之故而中断,它是在一个新渠道中发出的。

我再次重申,启示必定有所启示。它不只是一个有关所宣布的实在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有关向其宣布了实在的人的领悟力的问题。某种印度宗教,某种希腊宗教,或许把其宗教真理置于不被领悟的秘仪中。而一种启示宗教则必须揭示和发现,必须使其真理为个人的意识所认清。一言以蔽之,启示所从事的不仅是陈述万物的真理是如此这般,而且要赋予个人适合该真理的器官,凭借这些器官他能够把握、看清和感觉该真理。

忽视启示的这一方面,就是保留了语词,否弃了事实。近来,不仅仅是哲学家们,就连神学家们也已经把他们的枪口对准了不可知论这种认为上帝和生命的基本实在不为人所知的学说。对一个人为真的,对另一个人也必定为真;而且,如果不可知论是虚妄的,那么下面这样的教义也是虚妄的:启示是一个过程,外在的上帝借此向人宣示某些有关上帝自己和上帝的工作方法的固定陈述。上帝本质上是而且只是自我启示,而且只有当人们终于认识到他的时候启示才完满。

我的话题的第一部分到此为止。基督教是启示,而且启示意味着有效发现,意味着向人确定或确保他的生命的真理性和宇宙的实在性。

正是在这一点上,民主的重要意义显现了出来。正如基督所言,上帝的国是在我们之内或者在我们中间。启示只是在而且只能在理智之中。听到有人自称为基督徒教师,同时却谴责在与基督教的真理相关的方面运用理性和思想,未免令人奇怪。基督教作为一种启示,不仅是对于(to)而且是内于(in)人的思想和理性的。超出所有的其他占有真理的手段的,超出所有的其他理解器官的,是人自己的行动。人是通过在既定时间的自己的行动,来诠释他所生活的宇宙的。倘若耶稣就生命的所有方面作出了一种绝对的、具体的和明确的陈述的话,那个陈述本来也不会有意义——它本来也不会是启示,除非直到人们开始在他们的行动中认识到他所宣示的真理,直到他们自己开始活出(live)它。归根结底,人自己的行动,人自己的生命运转,才是他所具有的接收和占有真理的唯一器官。人的行动出现在社会关系——他与同胞相联系的方式——之中。它是人的社会组织,是人在其中表达自己的那个状况,而这总是已经且总是必定规定了人们用以理解基督教的那种形式和基调。

耶稣本人教导说,个人在他的生命中是自由的,因为个人是宇宙的那个绝对真理的器官。我看不到有什么理由相信,耶稣所表示的意思是在任何特定的而不是在最一般的意义上的;我看不到有任何理由假定,耶稣所表示的意思是个人只不过是在某个特殊的方向和方面是自由的;我看不到有任何理由假定,他所教导的有关人对真理的可及性要以任何一种非自然的和受限制的方式来对待。然而,这些观念之传授所面向的那个世界并未发现自己是自由的,并未发现通往真理之路的是通衢大道。各种奴役充斥其间;个人发现自身受到自然和同胞的奴役。他发现的不是知识而是无知,不是光明而是黑暗。这些事实框定了那时的诠释方法。当整个现存的行动世界看起来与耶稣的那些教导相矛盾的时候,从直接的、自然的意思上来理解这些教导是不可能的;这些教导通过它们的诠释媒质——现存的行动状况——出现偏斜和歪曲则是必不可免的。

民主之为启示的重要性就在于,它能够使我们从一种自然的、日常的和实践的意义上获得真理,否则对此只有从一种有些不自然或有些感伤的意义上来把握。我以为,民主是一个属灵的事实(a spiritual fact),而不纯粹是一部政体机器。如果宇宙中没有什么上帝、律法和真理,抑或上帝是一个缺席的上帝,实际上并不做工,那么就没有什么社会组织具有属灵的意义。如果上帝像基督所教导的那样处于生命的根源,道成肉身为人,那么民主就具有一种我们不得漠视的属灵的意义。民主即自由。如果真理处于万物的根基,那么自由就意味着给这个真理以展现自己的机会,一个从深处涌现出来的机会。民主之为自由,意味着松开绑绳、磨掉桎梏、冲破樊篱、打破壁垒和消除隔膜。通过这种对樊篱的冲决,无论真理为何物,无论人的生命中的真实为何物,都得以自由地表达出它自己。作为自由,民主是真理的自由放射。大写的真理造就自由,但是使真理自由放射——打破隔绝与禁锢真理的阶级利益——则一直是历史之作为。人在社会领域比在所谓的“物理”领域更能够践行“律法”这一想法,只是表明人们自己对待上帝道成肉身为人这个概念多么不严肃、多么少信仰。人只有通过揭示律法才能发现律法。而只有通过使生命自由,通过使表达自由,真理才能更加有意识、更加有力地显现出来,他才能够揭示真理。

人类属灵性的合一。人人皆兄弟的实现,基督所称为上帝之国的一切,只是真理的这种自由的进一步表达。当真理进入某个人的意识只是供其自我玩味的时候,真理就没有完全得自由。只有当真理在这个受到惠顾的个人身上运行,并且通过他运行到他的同胞身上的时候;只有当在一个人身上意识到的真理扩展并散布到所有的人,以便成为大同世界、理想国和公共事务的时候,真理才得自由。被作为民主的自由所打破的壁垒就是那些阻碍着真理的完满运行的壁垒。正是在如此建立起来的真理共同体之中,人人皆兄弟,亦即民主,才可以有其存在。那种对维系人们的纽带、统一社会的力量,可以不同于上帝的律法,可以不同于上帝在生活中圆满完成的一切的猜想,其实表现了我已经提过的、不相信上帝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思想。因而我们在此拥有民主!就其消极的方面而言,冲破了妨害真理找到表达的那些樊篱;就其积极方面而言,确保了真理运行及其完满散布或侍奉的条件。不断壮大的民主机制与科学的兴起——包括散布真理的电报和机车这些机械——相契合绝非偶然。事实只有一个,就是通过认识到生活的真理,人与其同胞之间的统一性运行得更加完满。

如此一来,民主显现为真理之启示得以继续进行的手段。正是在民主——经由行动共同体的观念和利益的共同体——之中,上帝道成肉身为人(人,就是说,作为那个普遍真理的器官)就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当下的事,有其平常的和自然的意思。这个真理被带给生活;其隔离被清除;它成为在所有行动方面践行的一个共同真理,而不是在被称作宗教的一个孤立领域。

这个孤立的真理将会乐见它自己在这个共同的真理中得圆满吗?这个片面的启示因其片面而随时赴死以便更全面地活吗?这是我们所面对的实践问题。我们能够不仅舍弃本质上坏的东西,而且舍弃所拥有的善的东西,以便紧紧抓住更大的善吗?我们应当把如今在民主中进行的真理启示当作原先在多少受限的那些渠道中所维护的、多少带有不自然意义的那个真理的一种更广泛的实现来欢迎吗?随着民主临到意识本身,随着民主察觉到其属灵的基础和内容,我们会越来越多地遭遇到这个问题。我们来这儿读大学是要思考,也就是说,是要掌握最好的行动工具。我们的职责不是随波逐流,而是自己追问和回答这个问题,以便当他人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可以提供某种解答。旧有的定见是从社会组织尚不民主的时日承继而来的,其时真理刚刚在取得自由和经由自由取得统一性。旧有的定见是因为更大的启示看来来自樊篱之外而加以抗争呢,还是会把它作为自己的观念和宗旨的更全面的表达而欢欣鼓舞地加以欢迎呢?

对这个问题给出我们自己的解答,你我都责无旁贷。如果我们为我们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将为比我们自己多得多的人来解答这个问题;因为正是要在我们的手中,要在我们这样的人的手中,对这个问题作个明确了断。再没有比目前更好的时间来谋求解决之道了,也再没有比密歇根大学这个以真理探索和民主精神为基础的机构更好的地点了。还有谁能奢望更好、更鼓舞人心的工作呢?当然是要熔铸社会和宗教动机为一体,打破把宗教思想、行为与人的共同生活隔绝开来的法利赛主义(Pharisaism)和刚愎自用的樊篱,当然是要把本州打造成一个真理的大同世界——这当然是一项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

切记罗得的妻子,她回头看了,而且回头看的她凝固成了一根不动的盐柱。

(王新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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