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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旅游业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大多数人认为是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确实，在1978年之前，新中国的旅游业属于外交、侨务事业和干部福利。不过在民国时期，中国旅游业也曾有过短暂的前史。本期《文旅往事》，知酷文旅将介绍中国旅游集团的前身“中国旅行社”和创办人陈光甫的故事。

上海四川路中国旅行社旧址

“中国旅行社”是中国最早的旅行社，也是中国最早的旅游集团，于1923年初创，于1937年因日本侵华而业务中断，短短的十几年里，取得了诸多开创性的成就。其旅游业务之精、之广，美誉度之高，影响力之大，在中国旅游业发展史上树立了难以超越的高峰。

先说一下陈光甫创办中国旅行社的背景。

在世界范围内，现代旅游业是伴随铁路业和航运业大发展而出现的产物。清末和民国初年，中国的铁路业和航运业几乎被外国人垄断，所以在中国经营旅行社的均为外资机构，例如美国运通公司，英国Thomas cook等（旧称通济隆，2019年宣告破产，品牌被中国企业复星集团收购）。这些“洋旅行社”主要服务对象是外国人，对待中国人不仅收费高，而且态度倨傲。

陈光甫中青年时期

大约在1920年，民国著名银行家、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简称“上海银行”）的创办人陈光甫，去Thomas cook购买船票，洋人售票员自顾自的和一女子闲聊，眼见陈站在一旁矗立也不愿意招待，等待十几分钟之后，陈一言不发，转身出门。在回程途中，陈想到“外人之所以藐视我，因我非其族类。然外人在华，投资雄厚，更进而经营我国内旅行事业，国人自甘落后，可耻甚也”。

偌大一个中国，竟没有一家自己的旅行机构，任由万里之外的洋商来赚中国人的钱，还羞辱中国人的尊严，这事件刺痛了陈光甫，成为其创办中国旅行社的缘起。

当时，代售火车票、轮船票是旅行社最主要的业务，陈光甫向北洋政府交通部提交代理火车票的申请，立即遭到了各条铁路洋人代表的反对，因为各条铁路都是向西方列强借款修建的，列强派代表担任各路重要的岗位。所幸，当时北洋政府和各路的中方代表，对中国人筹建自己的旅行社都竭力支持，多次与洋人据理力争，终于通过申请。

1923年8月15日，上海银行旅行部正式成立，与银行业务一起办公，以代售火车票和轮船票为主业。上海银行旅行部代售车票几乎是义务服务，代售普通客票是零佣金，只有一二等座加收2%的佣金，这点佣金完全不足覆盖各项成本开支。不过，旅行中有许多金融服务的场景，可以和上海银行的主业结合。当时，旅行携带大量现金非常不安全，去不同国家要兑换不同货币，就有了货币兑换、旅行支票、旅行保险等各种金融服务需求。同时，当时能够负担起远途旅行的，都属于有一定家底的人群，和上海银行的储蓄客群是重叠的。

上海银行旅行部刚一成立，就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少的关注和好感。例如，几乎义务售票的方式大大便利了旅客购票，一扫此前车票、船票大小代理商层层加价的现象，使社会观感为之一新。旅行部员工身穿统一制服，在车站码头接送旅客、代运行李，以热情专业的服务照料旅客出行，这在那个没有手机导航、没有旅行攻略、盗匪横行、交通不畅的时代，极大解决了旅行中的诸多难题，开社会风气之先。

由于旅行服务需要人力较多，票务佣金又不能多收，旅行部连年亏损。上海银行的股东对此表示不满，陈光甫回应称，“天地间事物有重于金钱者，好感是也。能得社会之好感，远胜于金钱。今旅行社得社会人士无量好感，盈亏又何足挂齿。”

1928年1月，旅行部从上海银行独立出来，正式成为“中国旅行社”，发展进一步提速，覆盖票务代理、旅行团、招待所、旅游景区投资、旅行刊物、货运、餐饮等。

在旅游团方面，今天的旅行社分为组团社、批发商和地接社，各有分工，而当时的中国旅行社则是一肩挑，各个环节都需要摸索。1924年，中国旅行社就定期组织从上海到杭州的旅游专列，春季赏花游湖，秋季观钱塘大潮，这是中国最早的旅行团，一路上有导游领队详细接待计划和讲解服务，车上首次采用“对号入座”的办法，秩序井然，让旅客第一次感受到文明的旅游。1926年，首次组织了出国旅游团，20余名游客赴日观赏樱花，游览东京、大阪等地。至1937年，中国旅行社的旅游线路已经遍布全国各省，许多风景名胜线路都是陈光甫亲自考察设计的。

中国旅行社在各地设立了50多处分社和办事点，除了在大陆境内，还在香港、新加坡等设立分社。中国旅行社还与英国、美国、苏联、日本等旅行同业建立合作，一方面扩大票务销售的版图，另一方面客户在海外旅行可凭介绍信，请当地机构予以照顾，解决了中国旅客在海外出行不便的问题。

而中国旅行社接待的海外游客，更是数不胜数，例如1931年4月、5月，两个月间接待日本旅行团3000人，创汇20余万元。为了推广中国的旅游业，中国旅行社不仅在国内发行了《旅行杂志》等20多种旅游刊物，还在海外设立了通信处，分发各种介绍中国文化旅游的宣传册，招揽国际游客，这是中国最早的面向海外游客的旅游推介。

由于服务能力和旅游团组织能力出众，各种公务、商务的旅游出行，也都由中国旅行社承接。例如，1936年柏林奥运会举办，中国旅行社负责中国代表团的差旅，并组织代表赛后在考察欧洲多地，这是中国最早的赛事旅游；穆斯林有去麦加朝圣的传统，虽是自行组织，但相关出入境手续、票务预订、出行安排，都委托中国旅行社来操办，自1933年起每年一次，这是中国最早的宗教旅游团；1935年梅兰芳剧团赴苏联演出，也由中国旅行社组织安排；中国旅行社还多次组织包船，方便中国留学生出海，事无巨细的向留学生讲解海外生活习惯、注意事项等。各类商旅会奖团体出行，数不胜数。

深得各方信任的中国旅行社也承接了许多货运业务，如政府官方部门的文件、材料、器材等。甚至1935年伦敦举办“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参展的700多件故宫博物院文物，都是由中国旅行社负责运输。如此重要的国宝，都交给了一家民营旅行社，说明了中国旅行社是最放心可靠的托付对象。

1936年柏林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赛后考察

中国旅行社生意火爆，也引来了不少模仿者和竞争者，例如1933年各铁路局眼馋中国旅行社的发展，也纷纷在管辖的铁路沿线开设旅行社，业务范围和中国旅行社相同。这些官办机构虽有铁路局为后台，但管理能力不行、服务态度差、经营效率低，很快由于亏损严重被裁撤。

在经营票务和跟团游览的过程中，中国旅行社深感国内缺少干净舒适的酒店。于是中国旅行社躬身入局，拿出真金白银进行酒店投资。

自1931年起，中国旅行社在全国建设了一批新式招待所。事实上，“招待所”一词便是陈光甫创造的，目的是和臭虫遍地旧式旅馆有所区别，使旅客容易识别，一望就知道是中国旅行社设立的，同时使旅行社员工体会到“招待”二字涵义，要恪尽和贯彻服务的宗旨。陈光甫对招待所制定了三项标准，要保持环境的幽静，严禁喧哗，同时所有卧具被褥要一客一换洗，绝不能有臭虫；要让旅客能有舒适的沐浴，以舒身心的困顿；要供应旅客以洁净简便的膳食。这其实就是今天现代化酒店的服务标准。

中国旅行社在南京、西安、北京等大城市，兴建高标准的招待所，为当地树立现代化酒店的标杆。例如，中国旅行社在南京投资的首都饭店，是民国时期南京最豪华的饭店，设计风格、酒店功能、房间格局均对接世界一流水平，刚一建成就成为国民党军政要员及外宾下榻之处，在南京沦陷期间日军侵华上海派遣军将司令部设于此。如今，首都饭店旧址（今称华江饭店）是江苏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是第三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

西京招待所旧照

现在的西京招待所

中国旅行社在西安兴建的西京招待所，是当时西北地区第一家高级酒店，在1936年西安事变中，除蒋介石之外的一众国民党要员便下榻于此，当夜被张学良、杨虎城派兵包围抓捕并囚禁于此。1982年，西京招待所被列入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黄山、雪窦山、衡山这些风景名胜，当时几乎没有住宿服务，游客去了之后，只能在老旧的僧庙、道观里投宿，既不卫生，也十分不便。中国旅行社在这些风景名胜兴建招待所，把现代化的住宿带入当地。值得一提的是，雪窦山招待所就是西安事变解决后，蒋介石软禁张学良的居所。

在当时，由于军阀横行、横征暴敛，对酒店业经营苛以重税，中国旅行社为了便利旅客住宿，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把一些招待所改为“宿舍”，旅客凭各分社开具的介绍信入住，不对外经营，避免被苛税压垮。

即使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1931年-1937年，短短6年里，中国旅行社陆续在全国兴建了21处酒店和招待所，还有洛阳招待所等多个正在开发的酒店因日军侵华而被迫中止。

以这个规模和酒店品质，中国旅行社在当时是最具影响力的连锁酒店集团。

除了酒店业，中国旅行社还投资、管理了多个景区。例如，1934年在上海金山附近，修建了纪念戚继光抗倭的“华亭”，后来1937年倭寇占领上海，特意来拆毁此亭。1936年，中国旅行社出资修理了泰山登山石道，方便游客游览；还在庐山制备了200多顶轿子，招募众多轿夫，为游客提供坐轿登山服务。

1935年，西安名胜华清池由于管理不善，毁弃严重，当地官员委托中国旅行社接手管理，中国旅行社重新修葺华清池，使其成为高标准的温泉度假村。1936年西安事变当夜蒋介石便下榻在华清池，其他政要下榻在西京招待所，后续事变解决后张学良被软禁在雪窦山招待所，均是中国旅行社管理的酒店。一次偶然的政治事件中，反复出现中国旅行社的酒旅住宿，可见当时其在高端住宿领域的渗透率。

此外，中国旅行社还开办了中国最早的铁路“贵宾厅”。当时，中国许多车站十分简陋，几乎就是一个露天的站台，旅客候车时饱受日晒雨淋、朔风寒夜之苦，既无座椅休息，又无茶水补给。于是，中国旅行社在上海、南京、武汉、徐州、镇江等车站设立了招待处，提供茶水、座椅、书报等，为客户提供照料，并有专人为客户代办各项旅行事务。

中国最早的旅游会员体系，也是中国旅行社发明的。1935年，由于中国旅行社多年推广旅游事业，上海、南京、杭州区域的旅游消费市场已经颇具规模，于是推出了“中国旅行社游览团”的会员制度，旅客通过付费购买会员资格，享受中国旅行社旗下各项旅游产品的优惠价格，涵盖旅行团、酒店招待所、旅游刊物等，此外还享有中国旅行社提供的书报厅、游泳馆、网球场、足球场、篮球场等，供会员娱乐消遣。会员推出仅一年多时间，会员数量发展到900多人。

中国旅行社发行的旅行便利券

100年前，便有如此人性化的旅行服务和高超的经营理念，和今天的旅游集团们相比，丝毫不显得过时。更可贵的是，当时的陈光甫对文旅事业的认识，和今天几乎相差无几。1923年，上海银行旅行部成立之时，就阐明了经营旅游业的目标，“发扬国光，服务行旅，阐扬名胜，改进食宿，致力货运，推进文化”，既强调了吃住行游娱购等各旅游要素，又提出了文化和旅游融合。

陈也曾谈到，旅游是连带性强的产业，“招致游客，吸引资财，其影响所及，各方均有受益”。陈还谈入境游，“外宾一至内地，对我国之情状，真知灼见，可获得优美之印象，归以语人，于国家之声誉，自有相当之利益”。这一点，正是今天我国大力鼓励发展入境游的原因，希望用入境游传达被西方媒体刻意扭曲的中国国家形象。相隔一百年，却有相似的认识。

中国旅行社作为一家民办的旅游集团，在票务销售、旅游跟团、出入境游、商旅会奖、连锁酒店、景区开发、差旅服务、旅游金融、会员体系、旅游刊物等众多领域，都位居领军者的位置，都有如此多的开创性举措。需知，这些成绩还是在民国那个政局动荡、治安败坏的年代，内有官僚各种横征暴敛、军费摊派，外有日本列强屡次制造冲突。

可以说，陈光甫在中国旅游业发展史上树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其取得的这个成绩，是无法复制的。这是基于中国现代旅游业刚刚萌芽的那个历史阶段，得益于中国旅行社+上海银行协同发展的“旅游+金融”模式，更源于陈光甫这位卓越的金融家、旅游业开创者的管理艺术。

上海银行本是上海最小的中资银行，成立之初勉强凑齐了10万元的资本金，到1930年却成为了全中国最大的民营银行，这个传奇的故事在本文已经无暇讲述。然而上海银行和中国旅行社背后的经营理念是一致的，就是真心实意地为顾客提供便利，不拒琐屑细微之辛苦，不争近旁蝇头之小利，以服务社会、舍己利他的精神去做企业。

中国旅行社，是中国旅游集团的前身，是中国最早的旅游集团，浓缩了中国现代旅游产业短暂的前史，也为后来人留下了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作者 | 王薪宇

编辑 | 于谨言

设计 | 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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