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大“绝技”,即以短调、小令写苍苍茫茫的大历史,兼而写大悲恸——生生地把原本用于承载“浓睡不消残酒”的游戏性、家常性的短小体例,推向了“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陈廷焯评语)……
词分短调、长调,二者最初的应用场景不同,字数不同,容量不同……自然的,各自承载的题材也不同。按照常情,短调写一些小事,寄托一些相对简单的感情;而长调则可用于“怀古伤今”之类较复杂的寄情,加之有些词人的确亲自经历过重大历史转折——长调之长,更宜从容处理一些大事的题材。然而,这不是文学的“常情”嘛?中国文学的奇迹太多了,自是也有高手中的高手、奇士中的奇士,竟至于几乎不受长短、容量、题材云云的限制。
——此如明末清初的陈维崧陈其年,大名鼎鼎的宜兴阳羡派的奠基人,一代词宗。
他的一大“绝技”,即以短调、小令写苍苍茫茫的大历史,兼而写大悲恸——生生地把原本用于承载“浓睡不消残酒”的游戏性、家常性的短小体例,推向了“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陈廷焯评语)……具体是怎么回事?可看陈维崧的《点绛唇·夜宿临洺驿》,厥为:
晴髻离离,
太行山势如蝌蚪。
稗花盈亩,
一寸霜皮厚。(稗花堆积,如凝霜一寸)
赵魏燕韩,
历历堪回首。
悲风吼,
临洺驿口,
黄叶中原走。
无需说经典的《点绛唇》都写些什么了,大家都知道,但他陈维崧给写成了“悲风吼”、“黄叶中原走”。为什么会写成这样?非凡的才学当然是第一位的,刻意的文学上的突破当然是第一位的,但他也的确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坚固的主题,萦绕不去。那是什么?是明亡,是随之而来的新朝的苛酷压迫;是压迫之中,也有密密麻麻的“恩威并施”;是孤独的个体、散碎的组织、点点墨迹,如何也不可能抗衡渐趋完备的国家机器……
——彼一中华士气最后的余晖,施之于文学,则“我即华夏”需要广阔的出口。
还可看陈维崧的《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秋色冷并刀,(古并州一带出产刀具)
一派酸风卷怒涛。
并马三河年少客,(燕赵多任侠之辈)
粗豪,
皂栎林中醉射雕。
残酒忆荆高,(荆轲、高渐离)
燕赵悲歌事未消。
忆昨车声寒易水,
今朝,
慷慨还过豫让桥。
此词依然短小,但那股士气、壮气、不服气,完全冲开了字数、容量等等的限制——读之,大块大块的兴亡迎面砸来,完全砸碎了经典小令的那股“闲愁”,代之以“血气”、慷慨烈士之气——腾腾地上涌。有无文学方面的缺点?也有,如:发力稍嫌太过,不如稼轩词那般浑厚沉着(化陈廷焯评语)。但他陈维崧急啊——辛弃疾者,故国犹在,华夏犹在,俱恢复之事而已,他的手里却只剩一支笔了……缺点、优点,似皆系于这一个“急”字。
——还是那话,才学归才学;但更主要的是,这样的作家有话要说,着急要说。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4月9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刘师培、程千帆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钱仲联、傅璇琮、王运熙等《中国文学大辞典》,程郁缀《历代词选》,张毅《词林观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