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民本”和现在的“民主”有何根本的不同?抽象价值何在?

愚鲁说文化 2024-10-09 14:50:57

总而言之,孟子“民贵君轻”背后的东西实则并未绝对地变轻:一则以人民真的是历史的底盘——更是政权的底盘;一则以掌公权力者必须讲责任;一则以我们必须时时不怠地同他们磋磨掌权的资格。

提起“孟子”,紧接着的第二句或第三句话便是“民贵君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亦早已是整个中文世界最经典、最奠基性的格言之一。然而,倘稍一咂摸,能说出这种话的孟子可不像个古人呐!——即“民贵”之说已相当“违和”:通几千年国史来看,能够做到“乐民之乐,忧民之忧”的国君、皇帝、土皇帝……需要搭上另一只手去数吗?——孟子用心,似直追“为人民服务”啊!

视诸“君轻”则违和感更重:便即是“垂拱而治”如尧舜禹汤文武,哪个不是“一怒而天下安”?“君威”固然可以看情况收一收,“君权”又谁敢轻之?——所以,“民贵君轻”究竟在说什么?真的像康有为等近代思想家说的那样,孟子竟设计着君权降到民权之下,庶几乎跨过整一个古代以直接步入民主?最要,倘真的面对今天的民主政治,孟子之说的意义又何在,是否已完全只剩下格言的价值?

个人最喜欢的一幅孟子像:敦厚,又不失英气

孟子的原义:恰恰是国君太重要了

首先,孟子这段话的完整版是这样的: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尽心下》)

1、其无疑者,孟子他老人家的立论之基在于“民本”——是所谓“民为贵”。这也是公认的孟子之说的最可贵处、最进步处。孔子亦说“庶之,富之,教之”(《论语•子路第十三》),总归不如孟子这般完全点破。继而:2、较之民心、民意、民之所需,一家一姓的宗庙社稷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是所谓“社稷次之”。——即政治秩序的立制之本在于保民安民;宫阙印玺之属,皆政治秩序的形式乃至道具也已。继而:3、更不重要者,厥为代表这一家一姓的那个具体的头头——是所谓“君为轻”。

所以:4、一旦那个微观的头头危害到了国家宏观的政治秩序,哪怕是他所在的利益集团的最广大最共性的利益;祸起萧墙,递嬗而为墙外百姓的不安——“变置”之,别犹豫,别可惜。5、而一旦连这套政治秩序也已不再合乎“天命”,以致“旱干水溢”处处都搞不定,一样的——别犹豫,别可惜,“变置社稷”。——概而言之,此绝非因为国君不重要而可以“君主立宪”;相反,恰恰是他太重要了——重要到一刻也不容他尸位素餐。

总《孟子》全书而看,不可否认,的确存乎些“虚君”的味道;但那绝不是基于近现代“民权”的观念。——其还是传统的“君臣共治”、不可独裁:还是君臣一心,同心戮力,以更好地“为民父母”。是的,这才是我国古代政治的传统——惟明清独裁太过,今人目之,反而觉得陌生而新鲜。质而言之,尽管孟子的味道有异于一般的古人,尤其有异于近古酸臭不可闻的腐儒,但孟子的民本确乎距离民主尚远——二者仅最朴素的发心有相通之处。——即孟子实际的做法也验证了这一点:

他若真的嗅到了民主的气息,天天教育国君做甚,寄希望于这种落后的阶级做甚?

牺尊(战国):来自山东齐文化博物馆。孟子旅齐多年,齐宣王即“王顾左右而言他”的那个“王”。

但,“民贵君轻”之说仍然无价

所以,很遗憾,孟子仍是位古人,仍宥于那个君权至大的时代——不宜附会太甚。

但,话说回来,“民贵君轻”仍然无价——它的“历史价值”或“当代价值”、“抽象价值”,尽皆无价。就孟子的本义来看,即就这“民贵君轻”四个字的历史价值来看,试想:不论国君合不合格,一般的古人会怎么办?改造自己啊!亦或者:改造百姓——谁让你们造反来着?这刁民……豫让之徒即前一种情形,法家之徒即后一种情形。孟子不是:尽管他不可能彻底不要国君、社稷、天命这一套而一步跨入民主,但他已非常明确地指出:若国君不合格,罪在国君——不在臣下,更万万不在百姓。诚然,一般古人的那一套乃始终是古代政治的主流,孟子之说始终未得到像样的伸展;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就这寥寥数语,历史的前进并人民的反抗,便始终有一条坚实的法理在。

此一法理的原理非常坚实,且非常巧妙地不至逆犯龙鳞:让历代统治者无从反驳。

因他孟子说的是:正因为你们为君者重要,我才时时考量着你们是否合格啊——才会大胆提出换了你们;“为君之责”啊……我说的是为君之责!试问:后世暴君纵听不惯这一套,如何反驳?干脆承认自己不重要吗?——那好吧,那你也要下来!——此即听他孟子者,不得不慎重为君;不听他孟子者,也不得不为君慎重,谁也不和自己的重要性过不去——是所谓“历史价值”。国史广矣,其辽阔的肌肤上又镌刻着不知多少动荡和离乱的伤痕;其正就是这种深潜在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底下的最基本的“为君之责”、“载舟覆舟之忧”,庶几乎又提供了整个中华文明的稳定器——使之偏离再远也不至太远,总有那么一线“纠偏”的希望悬于当空。

湖北咸宁赤壁古战场:几千年打来打去,打不掉孟子“民贵君轻”几个字,打不散中华文明的整体性。

孟子之说的当代价值和抽象价值

孟子之说的“当代价值”又何在?今之铁腕反腐即亦接续着“民贵君轻”的理路。

譬诸我们的反腐为何可以直白地喊出“上不封顶”?这里当然攀扯得上一大堆时髦的当代民权理论;但,往根源处看,无非中华民族早已有此传统,早已有此格言,以致说中国话的人都能与你说道说道:“君为轻”啊,掌公权力的同志们,慎之。——是的,先贤们的稳定器作用犹在。——其实较之“民贵君轻”,孟子对此问题还有一段更精彩更透辟更振聋发聩的发言。齐宣王问他:“汤放桀”、“武王伐纣”,这不就是臣弑君吗?孟子的回答依然坚定而清晰:当然不是!正所谓: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

河南安阳“大邑商”殷墟博物馆

这就从前述的“为君之责”彻底下挖到了“为君资格”。凭什么是你们这些人掌公权力?其最根本处,也非社稷也非天命;凭仁义,凭此时此刻你们尚未抛弃仁义——抛,则诛之犹不足惜!这段话的“当代价值”和“抽象价值”也是显著的:还是那个问题,凭什么是你们这些人掌公权力?答:凭你们还没违法乱纪,凭你们此时此刻还知道“实事求是”、“为人民服务”——也非资历也非过往的功劳;倘哪天忘了这些,哪天便是你们的解职之日——种种原因,法庭上的宣判或许迟来,但:民心深处的宣判登时已响彻寰宇……

太乐观了吧?“民心深处的宣判”有用吗?不妨还是用孟子留下的道理看这件事,即:只要“社稷”还是“人民的社稷”便有用。想我中华民族几以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代价得来人民的社稷、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岂能以区区几处腌臜的存在而废掉整个人民的社稷?——历史的车轮行至今天,纵法庭的宣判太迟也是不被国法或民心所容忍的,历史一直在前进……——总而言之,孟子“民贵君轻”背后的东西实则并未绝对地变轻:一则以人民真的是历史的底盘——更是政权的底盘;一则以掌公权力者必须讲责任;一则以我们必须时时不怠地同他们磋磨掌权的资格。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10月9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康有为《论语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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