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中国文化里的抽象情感:如“春愁”,无从说清又人人感触得到

愚鲁说文化 2024-07-18 02:04:27

姑妄思之,强作解释,大约是丘逢甲与赵鼎的不同春愁,都基于别离。是的,春愁似最近于离愁——不论是宏大的离丧国土之愁,亦或者离别家乡、暂别温柔乡之愁……生离抑且有生逢,这便又不同于“秋冬死别”的味道。总之是既有此百味不离离愁,才有我们每一个平凡读者轻易识得那百味——置千百年来的不同人生于一处去体会。

中国文化里有很多“抽象的情感”——没法说清,无从定义,但又人人感触得到,人人都知道相关诗词的作者在说些什么……此如“春愁”,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愁什么呢?若非得翻译成所谓的“世界语言”,作何翻译?清末的丘逢甲有诗《春愁》:“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哦,那就应该翻译成“家国之悲”了吧?可也不对啊,南宋赵鼎的《春愁》却是:“香冷金炉,梦回鸳帐馀香嫩。更无人问,一枕江南恨……”(《点绛唇·春愁》)——此间毫无丘逢甲的那种深悲剧痛,那么的清淡、闲雅。

——那就应该翻译成闲愁、愁绪、莫名的苦闷吗?但丘氏的春愁又绝非莫名而至。

还是那话,春愁之情,实在是抽象极了——若非长期浸润于吾国文化的吾民,万难得其要义。好吧,可以吧,但我们还是想知道,这究竟最接近于什么样的感情?尤其是那个“春”,那不是最蓬勃向上、生机盎然的时节吗?秋、冬皆宜言其愁,此诚凋敝之时节也,人情与之通,愁且亦生——春又招谁惹谁了呢?姑妄思之,强作解释,大约是丘逢甲与赵鼎的不同春愁,都基于别离。是的,春愁似最近于离愁——不论是宏大的离丧国土之愁,亦或者离别家乡、暂别温柔乡之愁……生离抑且有生逢,这便又不同于“秋冬死别”的味道。总之是既有此百味不离离愁,才有我们每一个平凡读者轻易识得那百味——置千百年来的不同人生于一处去体会。

——还可看春愁题材的又一杰作,清蒋春霖的《柳梢青》,也是百转转不出离愁。

芳草闲门,

清明过了,

酒带香尘。

白楝花开,

海棠花落,

容易黄昏。

东风阵阵斜曛,

任倚遍、红阑未温。

一片春愁,

渐吹渐起,

恰似春云。

蒋氏落拓半生,晚年更是赶上了太平天国战乱——四季湖山,人皆行过,但他眼中的四季湖山还能是别的什么形状吗?惟见得到“一片春愁,渐吹渐起,恰似春云”。情感上,纯是真心、真意、真所见;文学上,此最末三句不减五代北宋高处——我笔写我心,我心空自灵,探得风、骚遗意(化用唐圭璋观点)。简而言之,太多太深的离愁,竟至于春来万物,万物新生,哀哉唯我独残——哀哉唯我把这场好好的生命倒着过活,活成了处处与最美的梦依依惜别……这大约就是为何春天反而生愁的道理吧。反差,对比,春愁的抽象性即也应由此“反常识感”而来——虽曰反常识,但又极度切近真实。

——推而再思,我国文化里的抽象情感何其多啊。春愁者,诸情感之一鳞半爪矣。

“醉卧沙场君莫笑”不抽象吗?这是该笑的时候吗?笑得出来吗?然其“古来征战几人回”又接着无比刻深的历史的真实、人性的真实。“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不抽象吗?抽象到无法归类。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星碎千峰无觅处,“且喜且怜之”(借用《史记·淮阴侯列传》表之)。然其一旦接上了作者的一生,接上了吾国吾民独特的感怀机制,又来得那么讲道理。“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抽象吗?抽象到这里既有自私的悠游逃避,又有天下为公的宏义……甚至可说,举凡经典中文,皆难以便宜地译作“世界语言”。

——总之是春愁一类的情感太美太深,浑不知相对我国的文学,谁是果来谁是因。

【主要参考文献】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丘逢甲《岭云海日楼诗钞》,王国维《人间词话》,《唐宋词鉴赏辞典》,张毅《词林观止》引张尔田、唐圭璋等。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7月1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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