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许多有意思的细节,史湘云的年龄和行踪,就是其中之一。
曹雪芹笔下最初的红楼,史湘云的年龄比其他姐妹是要大的。所以原著第二十二回,薛宝钗将笄之年生日,席上一位戏子长得像黛玉,史湘云就直言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
其实按照年龄大小区分,史湘云的年龄小于林黛玉,她应该说“倒像林姐姐的模样”才对。
钗黛湘规劝贾宝玉
再有第三十八回,大观园办螃蟹宴,贾母担心宝玉、黛玉吃坏肚子,临走前反复叮嘱史湘云,不要让他两人吃太多螃蟹,原著记:
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第三十八回
虽然这场螃蟹宴是史湘云做东,她理应照顾客人,但从年龄而言,她还是个小女孩。原著中王熙凤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才让史湘云歇着,她亲自来招待客人。
史湘云做东螃蟹宴
可为什么到了贾母这里,反而对史湘云十分放心,甚至煞有介事地让湘云照顾宝玉和黛玉?台湾学者欧丽娟在《大观红楼》里,就对这个情节表示怀疑:
贾母将看顾黛玉的责任扩大到身边众人身上,特别叮嘱史湘云别让宝、黛二人多吃螃蟹,以免影响健康(第三十八回),而史湘云还是妹妹,竟然要帮忙照顾哥哥姐姐,已经有点颠倒长幼关系。——《大观红楼》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深度考据史湘云的文本情节,认为在红楼早稿中,史湘云的年龄比其他姐妹要大。史湘云最早搬进荣国府居住,甚至比林黛玉还早,所以当年花袭人先照顾史湘云,后来史湘云回了史家,袭人才被贾母送给贾宝玉使唤。
史湘云谈仕途经济
张爱玲的考据显然是有道理的,原著第三十二回,史湘云的定亲进一步巩固了这个猜测,原著写:
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第三十二回
这里存在两个疑问。
第一,众姊妹里,史湘云的年龄最小,为什么定亲反而最早?
第二,袭人说十年前,她曾和史湘云说过终身大事的话题,这个说法显然有问题。史湘云能有终身大事的意识,甚至和袭人以此聊天,一定具备自我意识,这种意识是跟年龄是直接挂钩的。
拾麒麟侍儿论阴阳
我们姑且就当史湘云七八岁,就已经具有了超前的男女意识,那么十年之后,也就是现在,她至少是十七八岁,可这就跟原著完全矛盾了——因为比史湘云年长的黛玉,直到第四十五回,她才自称自己今年十五岁,第三十二回的史湘云,怎么可能有十七八岁?
这些种种都证明,张爱玲的考据很有可能是正确的——红楼早稿中,史湘云的年龄确实比其他姐妹要大,后来被修改成了云小妹。
年龄的删改,也导致《红楼梦》原著中,史湘云的行踪也出现了诡异的断裂现象。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典型的例子是第三十三回,金钏跳井自尽,贾环进了谗言,加上忠顺王府前来索要戏子琪官,两事并发,贾政勃然大怒,抄起棍子施行家法,几乎不曾把贾宝玉打死。
按照原著的记录,史湘云于第三十一回,前来贾府做客,直到第三十六回,史家人来人催促,湘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荣府。
也就是说,贾宝玉挨打,重伤卧床的时间线里,史湘云分明还在荣国府,可她却并没有出场探望宝玉。
贾母赶来搭救贾宝玉
在贾宝玉受伤期间,史湘云的名字只出现过一次,而且充当的是背景墙: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第三十三回
这就是史湘云唯一一次出场,而且名字的位置,排在宝钗、香菱、袭人之后,显得十分诡异。
之后史湘云就失踪了,第三十四回,薛宝钗拿着药酒探望宝玉,林黛玉也偷偷来瞧,不瞧则已,一瞧见宝玉的伤,眼睛哭得如两只桃儿一般——就是不见史湘云的踪影!
贾母言语惩戒贾政
按照《红楼梦》写实的手法,史湘云做客荣国府,应该还是和贾母住在一起。之前众姊妹还没有搬进大观园之前,湘云来做客和林黛玉一起住,现在黛玉搬进了潇湘馆,大观园分房舍之时,史湘云不在,所以没有她的住处,她只能照例和贾母一起住,或者直接住客房。
如此一来,第三十五回贾母来怡红院探望宝玉时,是史湘云最好的出场时机,因为她和贾母住在一处,信息互通有无,完全应该一起来探望宝玉,可那天在场的人里,只有贾母、薛姨妈、王熙凤、薛宝钗,以及守在院外远远看着的林黛玉。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对于史湘云的反应,正如《红楼梦魇》中所述:
宝玉挨打后,一批批的人到怡红院看他,独无史湘云,这很奇怪。如果是因为慰问宝玉没有她的戏,尽可以在跟贾母去的人中添上她一个名字。尤其是挨打前,她和贾宝玉最后一次见面,湘云劝他常会见做官的人,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难道史湘云还在和他生气?——《红楼梦魇》
这显得史湘云十分冷漠,仿佛她并不喜欢贾宝玉,可到了第三十六回,史湘云临走之际,她又和贾宝玉言行亲密,远胜他人,原著记: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第三十六回
这段文字,又显得宝玉和湘云十分亲热,跟前番重伤卧床而不见湘云探望的文笔,截然相反。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唯一的解释是,史湘云的文字被修改过,早本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时,湘云已经回家了,她根本就不在荣国府,所以没办法探望宝玉——这也从侧面证明,早本里史湘云的戏份比今天要重得多,她离开荣府后,后来二次做客荣府,所以才有第三十六回送别的那一幕。
曹雪芹在史湘云相关文字的修改过程中,将她回史家以及二次做客荣府的文字都给去掉了,所以中间缺了一块,这一块到底涵盖了多少文字,我们今天已不得而知,但不难猜测,这么做可能是为了突出宝钗和黛玉,以防喧宾夺主,不能让湘云的风头太盛,只是这中间难免会出现细节不合榫的问题,但也构成了史湘云形象研究的一个有趣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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