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几个动作敏捷的黑影,爬上一列临时停靠的火车上。
同行的,还有三只拴着麻绳、警惕地四处观望的猴子。
尽管有夜色掩护,但工作人员还是察觉到了异样,一边命令他们下车,一边朝车厢内扔石头…
几人不是窃贼,也不是贩卖野生动物的犯罪团伙,而是来自河南新野县的耍猴人。
这些猴子,是他们自家合法繁殖的,都是人工饲养好几代的猴子。
因为担心猴子抓伤、咬伤汽车上的乘客,早年间铁路部门管理不严的时候,扒火车成了耍猴人去外地谋生的出行方式。
这次,他们要换扒四次火车,用时三天三夜,顶着列车运行时的七八级大风,穿过480多个山洞,去往千里外的四川耍猴挣钱…
长久的扒火车生涯中,耍猴人保持着极简的伙食:十公斤自来水,几十个自家蒸的白面馒头。
至于能扒上什么车厢,就完全看运气了。
有时,是拉矿石的列车,可以平稳躺卧。
有时,是运送机器零件的列车,硌得人无法入睡,同时还要时刻注意大物件倾倒的危险。
倘若遇到油罐车,就只有车厢的接头处可以坐人。
他们还必须用绳子将自己绑在栏杆上,以防止睡着后跌落,被车轮轧死…
他们头顶,是更大的危险——
电压高达27000伏的火车“接触网”,能瞬间把人烧成灰烬。
骇人的事故不止一次在耍猴人群体间发生。
有的耍猴人着急越过铁轨,被飞驰而过的火车撞倒,轧成两截…
有的在跳车时,小腿被信号机上的铁帽檐削掉,捡回一条命后,装着假肢继续走江湖…
即便面临着终身残疾和命丧途中的风险,新野耍猴人也头也不回的,不断在中国大地上搬迁着自己。
他们世代贫弱,种庄稼只够家里的口粮,做生意没本钱,外出打工又不一定能拿到工资。
只能牵上猴子,扒着火车,在金属撞击声中去往城市边缘或县城乡镇,用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讨几两碎银。
他们的足迹,到过鸭绿江边,到过满洲里,也到过越南、缅甸、新加坡、俄罗斯。
走过险恶世道,尝遍酸甜苦辣,耍猴人的故事铺满了中国社会变革的底色…
从地理环境上讲,新野县并不出猴。
但自古以来,新野都有着浓厚的猴文化氛围。
当地的汉墓,曾出土过刻有耍猴场景的古砖。
相传,《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在新野做过知县(相当于现在的县长)。
由此可见,新野猴戏的历史,距今至少已有两千多年历史…
2009年,河南还把新野猴戏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不过,在旧社会,耍猴人和剃头匠、搓澡工、娼妓一样,属于“下九流”的行当,根本不受人待见。
在当代,尤其是1989年国家出台《野生动物保护法》后,耍猴人背负上了虐待“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骂名。
更令他们耿耿于怀的是,明明凭真本事走江湖谋生,却被人叫“臭要饭的”,根本抬不起头做人。
新野耍猴人,这个日渐边缘化的群体,鲜少会有媒体给予曝光度…
新闻记者出身的马宏杰,从2002年开始,用了20年时间跟拍记录新野耍猴人,并将新野猴戏的衰败和消亡写成《最后的耍猴人》一书。
这本书在豆瓣的评分高达9.4,没有苦难堆叠,视角客观公正,非常值得一读,乌鸦强烈推荐…
文章开头的冲突,就是2002年马宏杰跟随耍猴人杨林贵扒火车时发生的。
耍猴人杨林贵
马宏杰正在拍摄扒火车的耍猴人
耍猴人出门闯江湖,是受季节限制的,像南北迁徙的候鸟一般。
一方面,他们的本业还是农民,耕种收获都要在田间干农活。
另一方面,天气太热或太冷,猴子都会“罢工”。
所以,每年6月份的麦收季过后,老杨就带着猴子去向凉爽的北方。
等10月份收完秋,老杨又将带着猴子赶往暖和点的南方。
揣着一张乡政府开具的猕猴饲养证,他们到离家不远的湖北襄阳列车编组站,扒上火车各奔东西…
通过车身的“X局X段”字样,他们能准确判断列车的去向,并一路换扒。
老杨家穷,粮食都得算着吃。
儿子13岁时就开始跟着他外出耍猴。
女儿考高中时成绩不理想,因为凑不齐3000多块钱的“差分费”而辍学在家,帮母亲拣花生。
在没耍猴之前,老杨家只有一间土坯房,一张三条腿的床…
后来,老杨盖了新房,花费的五万多块钱,都是猴子跑遍全国各地,一块两块地挣来的。
老杨的家当
民国时期,耍猴人会在道具和道具箱上设置机关,用来藏钱。
80年代,这种方式慢慢被车站的警察识破,耍猴人又想到了把钱蒸到馒头里的办法。
再后来,耍猴人挣到钱,就直接跑去邮局汇款,等警察搜身时,只剩下一张汇款凭证。
其实,最广为人知的耍猴形式,比如骑车、抬轿、扣篮、“枪毙”,其传统艺术成分已流失得所剩无几。
正统的猴戏,有正戏和杂戏之分。
演正戏时,猴子身上穿着刺绣精美的绸缎衣裳,头戴讲究的帽子,跟着耍猴人的唱词换戴不同的面具。
而杂戏,则是像“耍高跷”“骑羊过独木桥”“走钢丝”这些,相对轻松的节目。
如今,再也没有手艺人愿意花一个月时间给猴子做服饰,正戏也渐渐失传…
聊起多年前的一次经历,老杨心有余悸…
那年,老杨同样是去成都耍猴,有幸遇到一列“闷罐车”。
这种车有顶,可以关车门,内部空间也很大,是耍猴人最喜欢扒的列车。
当时,天气微凉,老杨怕感冒,于是就把车门关上了。
不成想,中途停车时,铁路工人顺手将门给锁上了,他们足足在“闷罐车”里憋了四天四夜…
最后,是他们的哭喊声吸引到了铁路工人的注意,才被救出来。
这次差点被饿死的经历,给了老杨很大教训。
此后,天气再冷,老杨都不会把门关严…
如果说“油罐车”是特殊遭遇,那么被刁难简直是家常便饭。
每次经过郑州北站,老杨身上的钱都会被保安搜刮得干干净净,保安还会附赠老杨一句“欢迎再来”。
后来,保安搜不出钱,就罚他们打扫卫生,做到晚上才肯放人…
1994年,老杨在成都火车站附近耍猴。
向观众要钱时,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人把他们一行五人带回办公室的后院,打得鼻青脸肿。
之后,他们被送进收容所,又挨了一顿毒打,直到哭爹喊娘跪地求饶,连6只猴子也被没收了…
因此,老杨和所有耍猴人一样,行走江湖会倍加小心谨慎,避免惹是生非。
漂泊不定的耍猴路,并没有让老杨怀着低人一等的心态,反而让他很有“江湖规矩”和底层老百姓的骨气。
火车上拉的东西,比如电视机、冰箱、整箱香烟,他从来不会动手拿…
再穷再饿,老杨都不会干沿街乞讨的事,更不会给任何人下跪…
每到一个地方,老杨都要先找落脚的地方。
在成都成华区的铁路旁,有一个“流浪人聚集的都市村庄”,住着养猪的、要饭的、捡破烂的…
每次去成都,老杨都会在这里落脚。
但更多时候,老杨的“宾馆”是随机的。
有时候是高架桥下,有时候是拆迁中的房屋,有时候是废弃掉的石棉瓦房…
老杨的日常伙食是清汤挂面,顶多再加上几片青菜叶。
油腥对他来说属于奢侈品,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一回…
不过,老祖宗立过规矩,每顿饭的第一碗,都要先端给猴子吃。
否则,辛苦表演一天的猴子,会愤怒地抓起一把石头扔到耍猴人的碗里,以示不满。
一般来说,老杨都是早上先从城市边缘耍起,下午再慢慢耍到市区,这是独属耍猴人的“街头智慧”——
早上城管刚上班,精神气足,管的也严。
一到下午,人容易犯困,管理上会松散不少,对耍猴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走运的时候,老杨每耍一会儿,就会遭到驱赶,一直走走停停从城东耍到城西…
一路顺畅的情况下,一天耍下来,老杨大概能挣100块钱。
这是在河南老家种地,根本达不到的收入水平。
若遇上连续的雨天,实在无法出去耍猴,老杨就在城里捡废品,赚个买面条的钱…
每到一处地方,老杨会先让狗子和猴子打架,制造出来一些动静,吸引路人围观。
然后,就是正式表演。
老杨的拿手节目有“接飞刀”“猴子拉车”“墙壁猴子”…
观众最爱看,也是最容易发生冲突的节目,是“人猴打架”。
猴子薅老杨的头发、踢老杨的腿、扇老杨耳光时,周围观众都是笑声一片,不时传出为猴子加油的声音…
轮到老杨扬起鞭子的时候,周围则骂声不断。
观众们义愤填膺,斥责老杨虐待猴子,经常会碰到有人当场拨打110…
但,实际上鞭子只是为了发出声响、制造气氛,并不会真的抽在猴子身上。
猴子是耍猴人的饭碗,断然不可能砸掉。
更何况,猴子从小和耍猴人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早就是家人般的存在,根本舍不得拿鞭子抽。
猴子累了,会爬上耍猴人的背,让主人背着走。
看到主人劳累一天,猴子也会帮忙整理头发、捏脖子、捶肩膀…
如果看到这些场景,观众便再也不会觉得,耍猴人会虐待猴子了。
讨赏钱时,每个观众最多收两块钱。
给多的话,负责收钱的“溜子”会按规矩给人找零。
当然,肯定会有白嫖的,遇到这种人,“溜子”会识趣地赶紧走开。
因为要钱而闹过的不愉快,太多了…
听几句气人的难听话倒是小事,严重的是,老杨曾被人当街暴打,浑身是血。
也有暴脾气观众拿着斧头,追砍老杨…
老杨还会收到假币。
有一次,观众递来五十块钱,本分的老杨只收了一块钱,找了四十九块零钱。
算账时,才发现这五十块钱是假钞…
在湖北,一位穿着得体的公务员“劝”老杨: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干这种下三流的事…
在景德镇,一名16岁少女看完猴戏后,对老杨说:老爷爷,你这一生给多少人带来了快乐啊…
这一路上,老杨遇到的好人总归是比坏人多的。
有给他们送御寒衣物的热心市民…
有看他们不容易,网开一面的警察…
有反复嘱咐他们,注意安全的铁路工人…
而老杨也会对有需求的人施以援手。
比如2004年,老杨在东莞收留过一个误入传销组织后,逃出来的四川小伙子。
无数人路过耍猴人的人生,留下指责、羞辱、谩骂。
但耍猴人却选择用一种善良的姿势,路过他人的人生…
2014年,长久以来被忽视的耍猴人群体,终于通过新闻头条,引起了社会关注。
只不过,是通过“刑事犯罪”的方式…
7月10号,四个新野耍猴人,在黑龙江牡丹江市的步行街耍猴时,被当地的森林公安撞见。
因为粗暴执法,围观群众实在看不下去,前后报了两次警。
这让森林公安很没有面子。
6只猴子被关进了人民公园,耍猴人则被关进了看守所,和死刑犯睡在一个屋。
被关了35天后,森林公安局用搜出来的6000块钱,强制为四名耍猴人办理了取保候审。
可当他们去要猴子时,却被告知,需要缴纳12万的罚款。
之后的一个月里,耍猴人一边打工,一边想办法反映遇到的问题。
但没想到,9月初,他们被带到了80多公里外的检察院,以没有办理野生动物运输证为由,给定了个“非法运输野生动物罪”。
四人再次被关进了看守所…
其实,当时被关进公园的猴子,有一只死掉了,森林公安局只好用这种方式开脱责任。
之所以跑到80多公里外审判,是因为当地的检察院和法院都认为,这是个不成案子的案子。
而猴子是耍猴人自家养的,属于私有财产,带它们去外地表演根本构不成刑事犯罪。
顶多是没有办运输证,属于行政违法。
上诉后,二审改判四名耍猴人无罪…
关于那只死去的猴子,只字未提责任划分和赔偿…
耍猴人看到那只名叫“阿丹”的猴子时,它刚被人从冰柜里取出来,毛发间还夹杂着碎冰碴。
耍猴人想把阿丹的尸体带回新野,埋葬在自家田里,但被车站拒绝了。
最后,这只供出来两个大学生的猴子,被埋葬在牡丹江的一座荒山上…
虽然闹出了社会热点,但新野县的领导,全程没有一个出面表态。
因为他们觉得这些耍猴人没有为当地创收,也没有给当地带来正面形象…
耍猴人选择不再继续追责索赔,能洗清罪名,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最后的耍猴人》让很多人知道了老杨的故事,景区找他表演,剧组找他拍戏,他再也不用走南闯北,看人脸色了…
新野的耍猴人也陆续开起了猴厂,做起了买卖。
疫情期间,因为动物实验的需要,一只猴子能卖到3万多元。
将近20年前,老杨的村里还有七八百个耍猴人。
如今,老杨这一代人已到了养老的年纪,后辈们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不愿再学老祖宗的手艺了…
但耍猴人和猴子间的羁绊,是剪不断的。
老杨分享过这样一个故事:
村里曾有个老人,养了一只小猴子。
小猴子7岁大的时候,老人去世了。
出殡那天,猴子一直跟到老人的坟墓。
自那天起,村民经常看到,这只猴子待在坟头的树上,默默陪伴着老人…
扒火车闯江湖的生存方式已经绝迹,或许在社会的变革中,有些人的生存方式是注定要被淘汰、被抛弃、被忘却的。
但,我们和耍猴人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为了有个窝,无非是为了碎银几两,只是“活着”的方式不同罢了。
马宏杰在书中写道:
中国是一个地域广阔的国家,地区贫富差异至今还很大,我们每个人不能以自己生活的地区的生活方式去理解另一个地区人的生活方式。
他们的很多生活方式是我们所看不到的。在一个贫穷的地方,一个人能找到一种不违反法律和伦理的方式生存下来,能自食其力,就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