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后,我又看到了上一世因我而死的那个少年。
这一次,我没选择救他,而是把手伸向一旁价值连城的水晶酒器……
1
四更鼓敲过,上元节灯市只剩几盏宫城鳌山上华贵的琉璃灯还亮着。
四周寂静黯淡,只剩天上那一轮明月照在御街堆积成山的弃物上,与先前烈火烹油般的喧嚣热闹一比照让人生出无限凄凉。
我提着小灯且走且停,眼睛扫着那些赏灯人丢弃的物件,盼着能捡到一两只耳坠或是细碎银子好交给刘赖子换半个冷馒头。
我找得仔细,余光瞥见墙角濒死的少年。
不用看也知道他是上一世为救我命丧大漠的韩十三。
而被他身子遮住的阴影里有客商遗落的水晶酒器,值上千贯。
上一世我怕韩十三被冻死,把他拖去破庙,上交水晶酒器换了一包药救回他的命。
从此,我与他的命运被捆绑到一处。
但最后,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一世,我弯腰捡起水晶酒器小心揣好,拿街上挤掉的鞋子跟头巾盖住韩十三,不叫他被巡夜禁军发现。
我提着灯笼继续在四周扫街,捡到几枚耳坠子跟一块翠绿的玉佩。
我把玉佩塞进墙缝里,外面用枯叶挡住。
等了一会儿,有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急匆匆走过来,遇到扫街的就拉住比划,还从怀里掏银子塞给他们。
他一定丢了很贵重的东西。
我摸摸怀里的物件,见他走过来,赶紧把韩十三身上那堆东西推掉。
“求您发发善心……”
商人瞧了眼,擦擦额角,“我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你若能帮我找回来,我便救他。”
我听他说完那水晶酒器的样子,伸出个小指,“一言为定。”
他笑着点头,“有劳有劳。”
我当然知道他重诺,上一世他许诺哪个扫街人找到了酒器便付十两银子做酬劳,我当时只急着救韩十三,让刘赖子赚了钱。
这一世我要亲手把酒器还给商人,还不要酬劳。
他很惊讶,叫我收好酒器背起韩十三就去了最近的药堂。
这一世韩十三不用躺在破庙里发着三天三夜高热,也不用喝烂树皮白菜帮子汤,更不用被刘赖子卖进南风馆去。
戴老板付了银子给药堂,托他们医好韩十三收他当个学徒,然后带着我出城。
这一世戴老板成了韩十三的救命恩人。
我也能趁机离开破庙,脱离刘赖子的控制,从此离开京城,伯仁再不会因我而死。
我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望着萧败的长街,看风打着转儿吹起炮仗皮跟一盏不知哪个小童丢掉的兔子灯笼,心中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可还来不及高兴,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穿着黑甲的兵士打着灯笼照着我脸,“她得留下来等着……”
我被带下了车,站在城门口吹着过堂风冻得直哆嗦。
戴老板说皇上下了旨意,要在城中遍选适龄女孩进宫替太后祈福,我要等着,等天亮被宫里来的嬷嬷跟太监挑拣。
他从马车上拿了件皮袄帮我披上,还在安慰我。
“别急,我今晚不走了,就留在客栈里等你……选不中的。”
我瞧见刚刚那个兔子灯,糊灯的纸被吹破了,兔子眼睛豁开一个大窟窿,黑洞洞的十分吓人。
我知道自己会被选中,上一世我也是怎么都没躲开被带进宫里的命运。但我却没想到,这一世提前了这么多年。
难不成宫里那位也重生了?
2
“您能不能划烂我的脸?”
戴老板被我吓了一跳,安慰我就算进宫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哪里知道宫里那位打得如意算盘,更不知道她的狠辣手段。
我目光瞥向藏玉佩的地方,兴许那块上好的玉佩能为我换得一线生机。
本来我是打算留着它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只能送给来挑人的太监了。
一直等到快巳时,我们这一大群女孩子才被带到东华门外见到了齐公公。
我紧攥着那玉佩,对上他眼睛的一瞬,看见他眼底那一抹暖意。
他瞟了我一眼,指了指我身旁的女孩,立刻有小太监上来将她带走。
一共挑了十个女孩子,我在心底为这些女孩祷祝,希翼她们能活过这个冬天。
我被戴老板拉着往马车走,回头深深望了眼穿着赭石色宫服的齐公公。
“认识?”
戴老板见我一直望着他有些好奇。
“不不,我哪有那个福分。”
“嗯……我听说这位大太监是贵妃跟前红人……”
我放下车帘,戴老板还在感慨我若是入了宫定然比跟着他四处漂泊来得安稳。
“瞧着这次宫中很是重视,可惜你福薄跟了我。”
“遇见您才是我的造化。”
他哪里知道我若是进了宫连活下来都很艰难。
我们临出城去药堂看了眼韩十三,他醒了,也知道是戴老板救了他,挣扎着爬下床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就晕了过去。
我临出门时又跑回去把那块玉佩塞在了他怀里,凉凉的玉佩激了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
我听见他喊阿娘阿爹。
他一家五口都死了。
死在一个平常的清晨。
韩十三家住海边,一家子靠海吃饭。
那天他欢欢喜喜等阿爹带鱼回家,却等来一群倭寇。
那群人把他娘跟姐姐拖进屋里,一刀挑死襁褓中哭嚎的弟弟,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带路。
路过一片芦苇田时,韩十三跑了。他一口气跑到县里去报信,却没有躲在县里而是绕路回了家。
远远地韩十三看见了烟,从他家方向飘过来的烟。
他娘跟姐姐还有弟弟成了三具焦尸,黑乎乎的看不出他们生前的模样也看不出他们死时的惨状。
韩十三把他们埋在海边,看见海面上漂浮的一个小黑点,那是他阿爹的小渔船。
他拼命地游,这辈子从没有游得如此快。
游得越近心就越凉,直到他扒住小船看见了里面那具血淋淋、没有头的尸体。
那是他阿爹,手上还握着鱼叉。
后来韩十三听说,那天上岸的十几个倭寇竟然一路打到了南京府。
“我就跑来京城,我想着皇帝老子在的地方一定没有倭寇敢来。”
可惜他碰见了我,遇见了比倭寇更可怕的东厂太监。
出城门的时候我想,这一世我跟韩十三都不会再遭遇上一世那些人跟事,我们彼此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但我却低估了刘赖子。
马车刚出城没走几步,就远远瞧见他横躺在路中间。
戴老板下了车。
刘赖子立马跳起来指着车里,“您也被这小丫头骗了不是,她爹可是犯人。”
3
确切地说,我爹是罪臣。
元祐八年黄河决堤,我爹被派去赈灾。
他到了粮仓一看,傻了眼。
里面的皇粮全被泡了,发霉变质。
底下人劝他,“洗干净了熬粥看不出来,反正那群灾民都饿疯了,就算吃死了谁知他们都吃了什么……”
我爹一把火烧了发霉变质的米,“那不是人吃的东西!”
他下令城内所有的米商交出库存,按朝廷规定的价格收粮赈济灾民。
当时城中各个米商都在高价售粮,一斗米比一条人命还贵。
朝廷规定的价格比丰年收米的价格还低,他们赔得很惨。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其中一个米商是贵妃远亲,他亲自上京给贵妃送去一颗比鸡蛋还大的夜明珠。
一夜间我爹就成了贪墨救灾款的罪臣,被判杖三十流放关外。
我娘在被送去军营前一晚上吊自尽。
留下十岁的我流落京城靠讨饭活着。
刘赖子逮住了我,把我跟其他的孩子关在破庙里,叫我们去偷,不听话便打。
我们若是被抓送去官府便是一顿打,打完还要被扔回破庙。因为刘赖子使了钱。
若是偷荷包激怒了被偷的人便是被当街活活打死也没人劝阻,人们恨极了我们这种坏孩子,不上来补上几脚便是发善心了。
刘赖子规定每天至少要偷到十个铜板,若是少了便不能吃饭。
刘赖子不叫我去偷,他怕我被打死,他还要留着我再长几年卖进窑子换钱。
我便每日绑上胳膊腿装成残疾,拄着竹竿或是往寺庙门前一卧,博取善男信女同情换来银子供刘赖子从人牙子手里买更多的孩子干这个下贱勾当。
“他爹可是大贪官,害死的人都能填满黄河……你收留这种人就不怕被官府查出来?”
我不等戴老板犹豫,上前一步,“我跟你回去便是。”
戴老板的马车走远了,没有停留,我身上还穿着他送我的皮袄。
进城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兔子灯笼,灯纸破了好几个大窟窿,剩个光秃秃的竹架子被风吹得咕噜噜到处跑。
我又回到了那间破庙,守着那口破铁锅煮烂白菜帮子汤。刘赖子叫我去酒楼捞泔水,那装泔水的大缸跟我差不多高,天寒地冻里面结了冰。
我不得不伸手去捞,把那些油腻腻冰凉的烂菜叶子一捧一捧捞进瓦罐里。
我捞到一块带肉的排骨,偷偷藏进了衣服里面。
从家里出事到现在,我已经有快一年没吃到一点荤腥了。
我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捧着罐子往回走,没留心旁边窜出来一只大黑狗。它冲我龇牙咧嘴,嘶吼着要来抢我怀里的排骨。
我怕极了,抱着罐子就跑,慌不择路中竟跑进了死胡同。
那狗低吼着朝我扑过来,我赶紧丢出排骨,趁它分神的功夫拿起罐子砸了过去。
狗哀哀地叫着夹着尾巴跑了,但是罐子打碎了,排骨也被狗碰过了。
我只好回去。
刘赖子见我空着手回来,气得一脚踹中我心口,“没用的东西,老子养你是让你吃白食的?!你等着,等我把你卖进窑子里去。”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看见脚底下一块冰,滋溜一下摔倒。
我抓起墙边一块破砖追过去对准他脑袋砸上去。
4
“你敢砸老子,看我今儿不弄死你!”
他抓住我右腿要爬起来,我赶紧招呼破庙里所有孩子都拿砖上来。
“砸死他,砸死他咱们就都有活路了。”
但那些孩子们听见都没有动,他们眼里都是恐惧,深深的恐惧。他们平时被刘赖子打怕了,即便他现在躺在地上也没人敢上来。
我也怕,我怕他把我卖进窑子里,我怕我会死在那种地方,我怕我死了就再没人能给阿爹阿娘报仇,我怕我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我阿爹。
我就势蹲下身,抓紧转头对着刘赖子太阳穴狠狠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热乎乎的血溅到我脸上,眼皮上,我顾不得擦,我不敢停手,我怕刘赖子爬起来,怕他夺过砖头杀了我。
直到眼前那脑袋变成一滩肉泥,我才惊得丢掉砖头,倒退了好几步。
这一退,我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吓得我哇地叫出声,就要去捡刚才扔掉的砖头。
“别怕别怕,是我是我……”
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回头撞见戴老板,看见他满眼都是急切跟心疼,再也忍不住紧紧攥着他衣裳哭出声来,“我杀人了,我杀了他……”
他搂着我,轻轻拍着我后背告诉我不怕,一切都结束了。
那天晚上,救火队赶到的时候,破庙已经被烧得不剩什么,孩子们都吓坏了,说不清楚,后来被送到育婴堂一查才发现他们都是被拐卖的。
刘赖子干坏事遭报应一说迅速传遍大街小巷,没人再去管我这个罪臣之女的去向。
我问戴老板为什么会跑回来找我,他说:“上千两的东西在你眼里都不如人命重要,怎么能是坏孩子。”
可上一世,除了韩十三跟齐公公,所有人知道我是罪臣之女后都对我嗤之以鼻。
“爹是个贪官,闺女能是什么好孩子?”
“听说入宫前就偷东西,跟她睡一屋可得仔细别丢了东西。”
没人瞧得起我,没人愿意搭理我,在他们眼里,我若是懂得要脸早该跳河死了。
但戴老板他相信我是个好孩子。
他花重金给我办了张假的身份,我成了他从京城捡来的小伙计春来,跟着他走南闯北学做生意。
除了他,没人知道我其实是个女孩子,本名叫沈雪莹。
戴老板他从不问我家里的事,我知道他怕我伤心,但我从不敢忘,我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替我爹娘报仇的机会。
我以为得再回趟京城才能遇见这机会,没想到竟在关外让我遇见。
我跟戴老板在夏天的时候出了山海关,到辽泽去收皮货。
我们特意雇了镖局跟着,因为近几年建州女真蠢蠢欲动,关外不很太平。
皮货收购很是顺利,戴老板谈妥生意准备两天后动身回去,我早就打听好了我爹流放的地方,带着银子一个人来探望。
三年了,一想到能见到阿爹我脚下生风,打点了银子见到了在伐木的他。
他背影苍老得不像话,才三十出头背已经弯了,还瘸了一条腿。他握着沉重的斧头,每砍几下就要停下来歇歇。
我轻声唤他,我喊了好几声,他才慢慢转过身来,看见我的那一瞬揉了揉眼睛。
阿爹鬓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满脸都是胡茬,皮肤黝黑。他盯着我掐了下胳膊,这才一瘸一拐奔向我,可刚走两步就被脚上的铁链拽住了。
我赶紧上前扶住他,扶他坐下。
他很瘦,破烂的薄衫挂在身上像是披着片破布。
我还想再问问他这两年过得如何,就有人来赶我,说时间到了,我便跟阿爹约定,说明日再来看他。
我把亲手做的羊皮袄缝的护膝坎肩塞给他,一步三回头出了木场大门。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早早等在木场外面,可无论我这次塞多少银子他们都不让我进去。
我很奇怪,便假装离开,躲在草垛子里一直等到天黑,终于见到了我爹。
不开心,又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