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寸弄错的俄罗斯套娃:波斯尼亚的裂痕与钞票上的平行世界

晶源说国际 2023-03-02 15:35:09

这是一个墓园比公园还多的城市,而且大部份墓碑上写着的年份都是同个数字。波斯尼亚战争时,城里几乎没有一个家庭完好无缺。

▎尺寸弄错的俄罗斯套娃

波斯尼亚是个很复杂的国家。

如果你不亲自来一趟,可能很难理解这里战争为什么打得没完没了。如果人类的历史,就是彼此厮杀征战的故事;那么也许二十世纪,就是在萨拉热窝引爆世界大战中拉开序幕,又在波斯尼亚战争中惨烈谢幕。

1989年柏林围墙倒塌之后,南斯拉夫联邦爆发了战争,开战的结果,就是让巴尔干半岛,为这个世界铺陈出1990年代的国际新闻地景。战争一路从斯洛维尼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打到了科索沃;这些地理名词,几乎成为了战争的前缀词,贯串成为我这代年轻人某种意象式的集体记忆直到现在,听到这些名字,我还是会直接联想到战火。

波斯尼亚境内的不同族群,从奥斯曼帝国统治以来就比邻而居;而族群认同的龃龉、以及国家独立的追求,就是在冷战结束、权力真空的脉络下,被其他大国们拿来作为争夺势力范围的使力点,最后导致战争罪行与种族屠杀。

于是有人说,搞懂巴尔干,你的国际关系史学分大概就拿到一半了;而弄懂波斯尼亚,你的巴尔干史应该也就离及格不会太远。

在国家与族群的命名上,波斯尼亚的确像个谜语。这个国家的正式名称,其实是「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有点拗口。但不论在中文或英文语境,这个联邦都常常只被简称为「波斯尼亚」。

今日的波斯尼亚境内有三大族群,却由两个政治实体加盟组成。三个族群分别是波斯尼亚克人(Bosniak)、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Serb,绝大多数为东正教徒)。前二者占多数的地区组成了「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联邦」,与塞尔维亚人为主体的「塞族共和国」(Republic of Srpska,意思是「塞尔维亚人的共和国」),共同在同一张国旗下生活着。

于是,中文语境里的「波斯尼亚」,指涉的可以是一个国家的称呼,可以是一个国家内部的组成部分,同时又可以是该组成部分的其中一个地区和优势族群的名称。英文语境里,将「Bosniak」和「Bosnian」区隔开来,即是为了区分「族群」与「国族」的用法。

而「塞尔维亚」这个名字,也很容易让人疑惑。它同时可以拿来指称另一个在波斯尼亚东边的主权国家「塞尔维亚共和国」,但这个共和国,又与波斯尼亚境内的政治实体「塞族共和国」在字义上几乎同名。

相较之下,「黑塞哥维那」则专指「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联邦」内部的一部份,但其主要组成族群是克罗地亚人,又经常让人与波斯尼亚西边的主权国家「克罗地亚」的克罗地亚人搞混。

于是你很难怪罪外人总是看得一头雾水,因为这里各种族群的名字和国名,在不同层次被重复使用、纠缠不清,像个尺寸弄错、永远盖不上的俄罗斯套娃。而族群与国族边界的无法重合,除了让外人疑惑,也为波斯尼亚境内战火提供了延烧的燃料。

听了这么多令人头晕脑胀的区隔标签,你可能会预期波斯尼亚是一个有着多元族群的国家。但事实上,单从人们的外表来看,除了有些穆斯林女性会戴头巾之外,波斯尼亚境内的三个族群几乎没有不同,讲的语言也共通无碍。

不过人类这种擅长画界、区隔你我的生物,总归是不缺标签的。就算语言相同,塞尔维亚人以东正教的正统文字「西里尔字母」书写语言,从而与克罗地亚人、波斯尼亚人使用的「拉丁字母」区隔开来。

在这里,文字不只用来表记发音、存放意义,还是一种承载政治认同的敏感符号:塞尔维亚人心底的那根磁针,总是遥遥指向东边的泛斯拉夫联盟,包括塞尔维亚共和国,同时也包括俄罗斯。它们,都是西里尔字母死忠的拥护者。于是文字的界线,在波斯尼亚,正好也是政治疆域的界线,将「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联邦」与「塞族共和国」切割开来。

仗打完了,生活总是要过下去。但我很难想象这个国家的三个「民族」,到底怎样在反目成仇之后,还能在战后继续以联邦的形式组成一个国家;波斯尼亚战争时,双方杀红了眼,刀刀见骨。他们像一对吵架吵到拳脚相向、伤痕累累的夫妻,在旁人劝说斡旋之下,勉为其难地继续在同个屋檐下相敬如宾。

▎钞票上的平行世界

而这两个加盟国冷薄的携手,你今天还可以在钞票上看见。

波斯尼亚的货币名叫「马克」,自然也是德国人留下的遗泽。如果你想念那个改用欧元之前,还在用马克交易的德国,可以到波斯尼亚来个货币式的重温。波斯尼亚马克的版式设计,甚至和德国马克长得几乎一样。

波斯尼亚马克的全名,其实是「可互通马克」(Convertible Mark)。之所以要「互通」,是因为波斯尼亚有两套货币:一套由「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那联邦」发行,一套由「塞族共和国」发行。这两套货币长得一模一样,只有「广告牌人物」和书写文字顺序不同:联邦发行的钞票,先写拉丁字母、后写西里尔字母;共和国发行的钞票则颠倒过来。

广告牌人物则由两边的政府,各自选用两边的作家,想用书卷味掩盖烟硝味。唯一相同的,是五马克面额上的Meša Selimović;他出身于波斯尼亚的穆斯林家庭,却认同自己是「塞尔维亚人」。

这两套乍看一模一样的钞票,像是两个平行世界的失真镜像,又像某种恶作剧的偷天换日;甚至如果有报纸直接拿这两张钞票,放在副刊的「大家来找碴」字段搪塞版面,供读者圈出两张钞票哪里不同,似也未有不可。

因此,他们的「互通」,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难堪。恰恰是因为有了对彼此的壁垒、以及自己放弃不下的民族颜面与坚持,才有勉强流通的必要。如果这世界有「最别扭的货币」这种头衔,波斯尼亚马克当之无愧。

货币,有时候是民族国家的直接产物,有时候又是催生民族国家的工具。透过使用着同样的货币,人们分享着某种共感;而钞票上的人物与故事,也在方寸之间承载国族神话。波斯尼亚马克则为我们示范了,两个政治实体如何委曲求全、共同组成国家,却又要在一定的限度内保有自己的认同与尊严。

但在转型正义还没有太多进展之前,这种「调换钞票头像」的权宜之计,其实只是在透露着某种难言之隐:仇恨仍在生活表面下暗暗涌动、仍在数量惊人的墓冢间徘徊飘荡。由此,钞票变成了一种绝佳的隐喻:经济,可以在物质上为敌对的人类们,找到一点共同携手的动机,却无法真正弭平认同上的差异。裂痕,一直都在。

一如战后的摩斯塔,外国资金迅速涌入,希望重建这个被战火蹂躏的小镇。修复的重点,被放在观光客最爱的石造拱桥,以及外围富有奥斯曼风情的历史建筑。外国投资者一厢情愿地认为:将因为战火而断掉的桥修复,被撕裂的种族,便可以在象征意义上被重新连结——当然,还可以带来观光收入。

结果,新的「旧桥」成为观光客聚集的飞地,但真正有意义的实质重建却付之阙如:许多弹孔满布的公寓仍荒废在路旁,之前逃离战乱的居民终究无法迁回。许多人将这个问题,归咎于资金来自外国的事实:外国人的投资偏好,难以照顾在地需求。

尽管如此,对于观光客来说,摩斯塔仍然美得让人舍不得离开:天主教堂与清真寺的塔楼,像孩子赌气般地比谁建得高;河流将小镇切凿开来的丰富地景,和这里的历史一样富有戏剧性。

▎生者忌言、死者喧嚣的国度

经济凋敝的波斯尼亚乡间,根本没有其他可以维持生计的产业。就算是波斯尼亚观光客必定停留的摩斯塔,旅馆仍是供过于求;

当地的旅游指南告诫外国游客:除非关系熟稔,贸然询问波斯尼亚人的种族认同与战争记忆,是不恰当的。多希望大家可以不用开口问,在这个生者禁忌言说,死者无法缄默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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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源说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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