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无香）

1，

幸亏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不然，宋小东真不知道应该把发烫的脸藏在什么地方。不远处的办公室里，教导主任和几个老师正在争吵，那些争吵的话语，像一条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

他听得很清楚：他们都不要他——一个休学返校的差生。

这对一个15岁的少年来说，是一件多尴尬的事情啊。

他背对着走廊，脸对着窗户站着，脑海里蹦出一句子在电视里看到过的话：士可杀不可辱。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逃避这种羞辱，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把自己的背影调节成满不在乎的痞样子——在他看来，这是他唯一可以躲进去的壳。

这时，办公室里的争吵声停止了，一个女老师抱怨着走了出来：

“我算是明白了，永远是好说话的人最受欺负。“

宋小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但是梗着的脖子仍然倔强地梗着，不肯转过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的身后停了。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听到了一个比刚才的抱怨低了很多度的声音：

“宋小东，你跟我来吧。”

很显然，她在他身后努力地调整了自己，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跟他说话了。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声音温柔到有点哽咽的程度：

“我是你的班主任夏雨老师。“

他愣了一下，暴烈的心突然感受到了一丁点的润泽，仿佛一滴雨水滴进了干燥的土坷垃上。

2，

其实，宋小东感觉自己连土坷垃都不如。

从他出生开始，他父母就一直在打闹，很歇斯底里的那种。有时候，他父亲甚至会把他母亲捆绑起来，而一旦被放开了，他母亲又会发疯一般地，用能够捞到手的任何东西跟他父亲拼命。

他非常害怕，但是搞不清楚这都是为什么。等稍微大一点时，他有点搞明白了，她妈好像是被拐卖来的。其实，他并不太清楚拐卖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父母关系好一点。可惜，没等他想出办法时，他妈就上吊死了。

那年他11岁。

从那时开始，他就无心上学了，成绩从前几名一下子跌到了垫底，瞎混了两年后，因为跟同学打架，就休学了。

随后，他躺在时间的荒崖上整整一年。

他爸在一百多里外的小煤矿当矿工，三五天回来一次。平时，他一个人呆在家里，饿了自己胡乱弄点吃的，有时候一天吃一顿，有时候两顿。大多数时候，都是吃泡面和馒头。对他来说，时间就是饿了吃，吃了又饿；睡了醒，醒了又睡……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好在，他爸为了联系他，给他配了一部旧手机，他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打游戏，在虚拟的世界里，他耗费手眼心脑，而一旦停下来，就会陷入巨大的空虚，仿佛水，被地下的黑洞吸走了一样。

有时候，他也会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看着屋顶跟自己对话：

嗨，你是谁？你为何来到世上？你跟一块石头，一棵野草，一个土坷垃有什么区别呢？

他不能回答。

直到有天家里来了亲戚，发现他荒废了学业，十分惊讶，那亲戚一再提醒他父亲，得赶紧让他回到学校里去——他这才又被父亲薅进了学校。

3，

重新开始对他来说是困难的。

尤其当他看到老师们那嫌恶他的目光时，他全身的羽毛立即竖起来，做一个“破罐子破摔的“的防护体系，仿佛蜗牛，躲进了坚硬的壳里。因为数学老师发现他做错了一道很简单的题目而骂他之后，他干脆连作业也不做了。

他打算就这么无耻地混下去。

可是没有想到，就连混也没那么容易。

有一天，下课后他穿过走廊去厕所，有个叫赵鹏的同学阴恻恻地乜了他一眼，悄声对另一个同学说：

“咱班有个人的妈是拐卖来的，他就是他爸强奸他妈生的。“

他如遭雷击！真是历史重演，去年他也是因为这个跟人打架的。顿时，一股怒火从他的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他握紧拳头，一拳下去，那个同学就应声而倒了。

顿时，楼道里一阵骚乱。

老师们奔了过来，赵鹏因为鼻子流血，被老师带往医务室去了，他被夏雨老师带进了办公室：

“说，为什么打人？”老师厉声问他。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被问急了，他囫囵道：

“就想打。”

“好。“夏雨老师说：

“你既然不愿意说，那我只好给你爸打电话了。如果这个家长难缠，你也做好应对的准备吧。”

4，

第二天早上，当宋小东他背着书包到学校时，赵鹏带着他父亲已经等在教室门口了。

“你就是宋小东吗？”

他一言不发地站住了。

“你为何打我儿子？”

他依然梗住脖子，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夏雨老师闻讯冲了过来，着急地提醒他道：

“你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快说——”

宋小东依然梗着脖子不肯说。

“啪——”

那位父亲直接上手，给了宋小东一个耳光。

“你干嘛？”夏雨老师立即冲在了小东的前面，把他挡在身后，那位父亲正好在回手之际，碰到了夏雨老师的手臂。

“对不起——” 赵鹏爸爸对老师说。

“你——哪有家长动手打学生的？您再这样我可报警了！”夏雨老师生气地喊道。

这时，与几个学生站出来说：

“老师，宋小东打赵鹏是因为，赵鹏说小东同学家里的隐私，侮辱了他——”

“看吧，侮辱别人难道就没错吗？你要是这样，咱就到派出所去处理了。”

男人看着围上来的学生和老师，偃旗息鼓了，他转过身，悻悻地走了。

“你没事吧？” 夏雨老师赶紧回头查看了一下宋小东脸上的手印，关切地询问道。

宋小东本来倔强地昂着头，不肯掉眼泪，可是被老师这么一关心，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5，

“同学们，你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了，学习好与坏，是第二位的事。我们的第一位是做人，做一个能够分辨美丑和善恶的好人。我们谁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可那是我们的错吗？那不是！如果谁拿这个来笑话别人，侮辱别人，那是丑恶的行为，是为人所不齿的，懂了没？”

“第二，不要用暴力去解决任何问题，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坚强，不是拳头的厉害。如果我们没有错，就不要在乎别人的无稽之谈，无聊之语。比如，你看见一堆狗屎，最好的办法是远离它，不是跟它较劲，弄脏你的手！”

班会上，夏雨老师专门就这件事开展了一场思想教育。

以前，宋小东最不喜欢老师讲大道理，可是这次，他不知道为何，竟然听得热泪盈眶。老师的话，突然为他拨开了云雾，看见了太阳。

下学后，宋小东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里，他以为老师要给他训话，没想到她却和颜悦色地说：

“你家里的情况，我以前不是很了解，昨天打了你爸电话我才知道，你平时怎么吃饭呢？“

“自己做。“

“是吗？自理能力挺强的嘛，我估计咱班同学就你会做饭，了不起！“

宋小东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看你有两次站在操场边上看同学打篮球，你个头挺高的，如果喜欢，我让你去咱们班篮球队。“

“真的？“宋小东这下抬起了头。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也得把学习抓起来，从今天开始，你得按时完成作业。“

“好。“宋小东说。

“孩子，你妈妈不在了，有好多东西，应该没人教过你，你虽然眼下成绩不好，但是如果你能努力补上来了，你就会发现：学习，跟运动一样，会带给你很多乐趣。思维的乐趣，求知的幸福，是我们人类比其它生物优越的地方，是人类独有的特权啊！

宋小东没大听懂，他懵懂地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老师的话，想着想着，他好像懂了一点点：

嗨，这不就是他比土坷垃强的理由吗？

6，

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这一天坐得特别端正，特别认真地听老师讲过的每一句话。在数学课听完了之后，当他反复揣摸，反复核对，吭吭哧哧地完成了作业后，那种从天而降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轻松，让他突然明白了老师说的“思维的快乐，求知的幸福。” 大概就是这种了吧。

语文课是班主任夏老师的，今天她讲的苏轼的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夏雨老师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将苏轼生平的坎坷，人生态度的达观和洒脱，然后讲到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起伏，该有的态度……

诗意，像月光一样照在了这位少年的心上。

他感觉，世界从此开始不一样了……仿佛紧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阳光，像金子一样倾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