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古堂|“萨尔浒之战”中,谁是明朝唯一的“闪光点”?

张济评文化 2023-02-09 11:53:02

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旧历二三月间,岁在己未,万历皇帝在筹划近一年的时间后,联合朝鲜,兵分四路,意在征讨叛明自立、以努尔哈赤为大汗的“后金”。谁曾想,在兵力绝对占优,先发制人的情况下,竟然在不到五天的时间内,明军就溃不成军,损兵折将无数。是役,史称“萨尔浒之战”,自此明朝由进攻转为防御,国运衰退,并一蹶不振,而“后金”则疾速崛起,呈取而代之之势。

萨尔浒之战

“萨尔浒之战”的惨败,究其根本,是晚明权臣遮天、朝野腐败、朋党之争不绝、军队各自为战所致。而明朝“四路大军”中,诸多骁勇善战的将领,也在“一帅无能,累及三军”的错误“冒进”策略下,虽英勇奋战,却仍无力回天,而壮烈殉国。

其中,“东路军”刘綎麾下的大将乔一琦,与“后金”激战三天三夜,腹背受敌,兵员几损失殆尽,最终因不愿被俘,在滴水崖,望京师而拜,并言“我不负天子”,投崖而死,时年四十九岁。乔一琦所乘坐的战马,亦追随主人自堕而毙。其部下从死者亦数十人,场面极是“悲壮”。

乔一琦将军像(1571—1619)

乔一琦,字伯圭,号原魏,南直隶松江府上海(今上海)人。世居上海,少年英俊,仗义执言,人称“乔公子”,因屡试不售,乃习武,中万历三十二年(1619年)武举。少年时自募拳勇抗倭,为仇家诬为不轨,被逮入狱,苏州府推官袁可立昭雪其冤。四十七年随刘綎出兵攻后金,以游击监朝鲜兵,军败,投滴水崖死,事见《明史》。卒后赠都督同知。清乾隆赐谥“忠烈”。行草书运笔劲健,面目清新。其书迹留有《乔将军草书帖》及自写诗十八首等。

乔一琦战斗至最后一刻,其殉节后,东路军全军覆没,自此,萨尔浒之战亦以明军大败告终。而乔一琦的忠勇壮烈,使得满朝叹服,乡野敬仰,朝廷每年派专人祭拜。乾隆年间,其被赐“忠烈”,加谥号太傅,入祀忠义祠,流芳千古。

其亦是晚明时期,少有的出身世家望族的“文武双全”的儒将,武功名重一时,走马击剑无一不精,又臂力过人,能开五石弓,且左右惯射,是英勇的武举人。其文采则有一目十行之天资,为太学生,诗文超拔,书法亦精湛,学二王、怀素,呈笔走龙蛇之妙,是博才多艺的文士。其长相亦是俊美,人谓“此子风骨不减班定远,但未必生入玉门关耳”。

因此,乔一琦是彼时名冠三吴的翩翩似玉琢般的“大才子”、“大将军”,人称“乔公子”,其更因壮烈,弃笔从戎,而为后世“德仁风范”。其亦几乎是明朝狼狈的“萨尔浒之战”中,唯一的闪光点。

上海“乔家路”、“乔家栅”附近,传为乔一琦故居遗址

惜其未及知命之年而为国捐躯,亦因兵燹战乱,又历时四百余年,乔一琦的手迹翰墨传世已如星凤,坊间及馆藏累计所见不足廿数,可知其之稀珍。其《祭弟文稿》手卷,流传有序,著录清晰,又囊有诸多名人题跋,是迄今所见乔一琦最晚年,亦最重要的作品。而其悲痛泣涕的情感流露,亦几可与颜真卿《祭侄文稿》相媲美,是卷诚可谓“忠烈绝笔,千古绝唱”。

乔一琦:祭弟文稿卷

乔一琦 万历四十六(1618)年作 祭弟文稿卷 手卷

水墨绫本 手卷

①29×98.5cm;②29×352.5cm;③29×111.5cm

藏印:蓝峰闾邱氏珍藏(白)、寿康(白)、娄江王氏珍藏(朱)、袁惟建印(白)、乔润斋珍赏印(朱)、光烈(白)引首:书法与争座合璧。瞿然恭拔。钤印:瞿然恭印(白)、钦我(朱)、香山居士(朱)

题跋:(略)。钤印:秉清(白)、紫仙氏(朱)

题签:①明乔魏大将军祭弟文卷。钤印:二峰图书(朱)②忠烈公乔一琦祭弟文卷。钤印:古道昭北颜色(白)、岏氏谨藏(白)、二峰清赏(朱)、香雪书屋(白)

著录:《澄怀堂书画目録》卷四,山本悌二郎,1932年。《罗振玉与油谷博文堂尺牍巻》卷三。私人藏。

参考:《明乔一琦将军手迹》,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1989年。注:1.罗振玉题签。2.经明代书画家瞿然恭、莫秉清、乔光烈、山本悌二郎过眼鉴藏。来源:林朗庵家族旧藏。

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无丝毫矫揉造作,字随书家情绪起伏,哀伤恸哭跃然于纸,观之痛心如临其境,被后世奉为“天下行书第二”。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为拒逆贼叛臣,常山太守颜杲卿凛然抵抗,城陷而不屈,惨遭杀害。此役颜氏一门死难三十余人,尸骨无存,情状之惨烈,令人闻之涕泪。唐肃宗乾元元年,颜真卿命人于河北寻访兄长一脉遗骸,只得从侄颜季明首骨,携归追祭。其悲愤交加,以微秃之笔,一气呵成,泣血而作《祭侄文稿》。

颜真卿《祭侄文稿》

而乔一琦的《祭弟文稿》为祭念其弟乔君平所作。文中,乔一琦赞言乔君平才华出众,德行高洁,云:“生而早彗,长而好学,敬兄尽礼,教子义方”,是乔氏家族的佼佼者。于家国大义,亦是“视国如家,爱民如子”,为父老乡亲所拥戴,是社稷栋梁。惜先其一步而去,乔一琦内心万分悲恸,追忆往昔,呜呼哀哉。

文稿中“向岁别吾弟七百空于卢沟桥依舍如一日也”,亦是明人罕见提及“卢沟桥”的墨迹。此稿,字字涕泪,乃真情流露,直抒胸中哀恸而就,用笔淋漓尽致,如声声霹雳、道道闪电,观之令人顿然暗自神伤,为之痛惜、唏嘘。

乔一琦《祭弟文稿》,局部

明代上海人列入《明史·列传》中,仅有潘恩、董传策、乔一琦、徐光启等八人,乔一琦为其一,可见其历史地位极高。事实上,明代上海文坛、政坛,可谓群星荟萃,如董其昌、陆深、陈继儒等,而能入列传者,则几乎寥寥,此亦可见乔一琦“以文扬名,以武入仕,以忠烈传后世”的可歌可泣。

其殉国的悲壮,胯下战马以及麾下部将殉主的忠诚等,无一不显示着乔一琦绝无仅有的光辉。如清人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中所言“兵败将军身殉国,铁驹恋主身须臾”,亦或是“英雄无命佐皇廷,滴水崖头坠将星。天不欲延明国祚,乔公子技枉精灵”,亦可证之。

(清)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

乔一琦的书法专攻怀素、二王笔法,后有集王羲之书《金刚经》、草书《千字文》石刻问世,董其昌称之“生龙活虎”。其诗作亦甚佳,今存所著18首诗的草书帖和金刚经石刻两种,藏于上海博物馆。其曾因以“戏曲通倭案”为仇家所诬陷,而被捕入狱,囚禁狱中,乔一琦亦时时练习书法。后幸得袁可立为之洗刷冤情。

另据载,山海关“滴水崖”仍有其书大字“镇星之精、凌空矗立”,泐刻于石,每字方广二丈,笔势遒劲雄奇,传其书毕后,掷笔笑言“吾以射弓法写字,非颜平原(颜真卿)不能窥一斑也”。[1] 惜笔者并未得见,然此亦可见乔一琦对自身书艺之自信及其造诣之不俗。

乔一琦《金刚经石刻》(上海博物馆藏)

此《祭弟文稿》文辞间天地倒悬,行笔亦是如心境,一发而不可止,同时书法亦迥异于寻常行草书,刻意求势、线条等,是作润笔、枯笔相间,笔力劲健,多次可见牵丝连笔,是极为特殊的心神合一的妙笔。可以想象,在沙场策马千里,无所畏惧的乔一琦,彼时却是墨如鲜血洒落,涕泪难已,心如刀割。因此,手卷中的悲恸,最是难以言表,亦远胜于其他题材的书作。

上海博物馆藏其万历四十五年所作《祭叔父乔时敏文》,此前学界多以为是乔一琦绝笔,而此《祭弟文稿》则将作于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将时间足往后推一年,距其殉节时间亦甚近,可谓是学界一大发现。其是迄今所见乔一琦最晚年的“绝唱”,且题材极是特殊,意义匪浅。

乔一琦《祭叔父乔时敏文》,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1989年,由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所编撰的《明乔一琦将军手迹》一书中就曾言:“据《澄怀堂书画总目》……山本氏藏有乔氏祭弟文长卷……年来迄未访得”,所载即是此乔一琦的《祭弟文稿》。

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撰《明乔一琦将军手迹》1989年

《澄怀堂书画目録》卷四,山本悌二郎,1932年。

此前,东京中央拍卖借藏的《罗振玉致油谷博文堂尺牍卷》中,亦有记载“明乔将军祭弟文卷”,标价200日元,其旁另有铅笔修正价格为400日元。尺牍中,另有沈周的花卉卷,标价400日元、王铎诗卷,标价160日元等,亦足见彼时此《祭弟文稿》其价值之高昂。

《罗振玉致油谷博文堂尺牍卷》卷三,私人藏

山本悌二郎是近代日本中国书画领域最大的私人收藏家,其“澄怀堂”收藏极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中国书画专门美术馆。其藏品亦精,如现藏于大阪市立美术馆的吴道子《送子天王图》(传),即为其旧藏。所编著的《澄怀堂书画目录》藏品逾千件,内藤湖南曾在是书序言中说道:“海内收储之家,以赤县法书宝绘之富鸣者,近日兹多。其在日下,羣推前司农山本君澄怀堂为第一。”

山本悌二郎(1870-1937) ,日本私人藏中国书画最大规模者

《澄怀堂书画目录》

晚清民国时期,因时局混乱,不少前清宗室或官员等,迫于生活,纷纷将藏品释出,其中诸多流入日本。而集学者与鉴赏家于一身的罗振玉,自1911年冬避难京都,前后旅居日本八年之久,与内藤湖南、山本悌二郎、富冈铁斋、犬养毅、长尾甲等人皆有诸多往来,故有不少传世佳作为经其手售出。

罗振玉(1866-1940)

如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杨维桢《张氏通波阡表》,亦或是此前亮相北京保利,并以九千余万成交的杨维桢《壶月轩记》等,皆是罗振玉经手。《壶月轩记》亦曾为澄怀堂旧藏。而据《罗振玉致油谷博文堂尺牍卷》中,我们亦可合理推测,此乔一琦《祭弟文稿》,当系罗振玉带入日本,并经油谷达的“博文堂”中介,后为山本悌二郎所得。而此文稿,又曾为林朗庵旧藏,查其与山本悌二郎的活动时间、活动区域等皆曾有重叠,故或应是山本悌二郎在世时,已为林朗庵所购藏。

乔一琦《祭弟文稿》

林朗庵(1897~1971),名熊光,号朗庵、磊斋,室名宝宋室。早岁留学日本,上世纪三十年代旅日经商。雅好文物,深于金石学,收藏颇丰。辑有《磊斋玺印选存》。

其祖父即林维让,父亲林尔康英年早逝,母亲陈芷芳系前清宣统帝师陈宝琛之妹,育有子女五人。林熊光属家中老小,上有兄、姐各两人。长兄林熊征,为盛宣怀之婿,曾担任汉冶萍公司董事、华南银行总理等职。次兄林熊祥,娶舅父陈宝琛四女为妻,日本留学后返台经商,且能文善书,尤以书法著称。大姐林慕安,嫁给两江总督沈葆桢之孙,二姐林慕兰嫁给严复之子。

“末代帝师”陈宝琛

而林熊光与日本渊源亦甚深,其十六岁负笈东渡日本,先在皇家学校学习院学习,后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科,一九二三年毕业娶日本东京士族女子为妻。此后其创办大成火灾海上保险公司及朝日兴业公司,并出任社长,与日本上流人士,交往甚频,其中,如大仓喜八郎、根津嘉一郎、菊池惺堂、犬养毅等。

其得舅父陈宝琛以及鉴藏大家李宣龚、黄葆戉等人相助,所藏极富。如北宋黄庭坚《王史二氏墓志铭稿》、南宋赵伯驹《海天落照图》、金李平甫《江乡落照图》、宋徐熙《蝉蝶图》、米友仁《江上图》、李公麟《春讌图》以及燕文贵《夏山行旅图》等。

乔一琦《祭弟文稿》,部分鉴藏印

此乔一琦《祭弟文稿》鉴藏印累累,如“乔润斋珍赏印(朱)、光烈(白)”等,可知曾为乔光烈收藏,即乔氏家族递藏。其为乔一琦后裔,是清乾隆丁巳进士,官至湖南巡抚,甘肃布政使。乾隆皇帝在苏州见其时,曾赞言“汝家真文武世家也!”据《同治上海县志二十八卷园林第宅》二十二页述,“最乐堂”乔光烈宅由其先祖乔一琦书额。[2]

《同治上海县志二十八卷园林第宅》

其卷前引首、卷后题跋者,亦是声名卓著。瞿然恭题引首“书法与争座合璧”,卷后莫秉清长跋,并言“将星坠地,物以人重”,而书法绝尘而驰,又与颜真卿《争座帖》何异,可谓盛赞也。

瞿然恭、莫秉清与傅廷彝、曹思邈合称“云间四家”,共创“云间书派”,名重一时。其中,瞿然恭,书学李北海,时楚人重修岳阳楼,有仙降乩云:“必得云间瞿某书榜。好事者访得之,俱币乞书,洵佳话也。”莫秉清,诸生。入清后,誓不出山,以吟咏自遣。有文集二卷,诗二卷。词有《采隐诗馀》一卷,《惜阴堂汇刻明词》本。

是作装裱亦是精美,以锦布做天头地尾,缎布做外包装,再以木盒装之,可见甚为珍视。

乔一琦《祭弟文稿》,装裱、盒套

在乔一琦任辽东广宁卫守备,初露峥嵘时,熊廷弼即曾言“人言南方人没有将才,看了乔守备,便知此言无稽”。可见“乔公子”之领兵才华,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帅之能。而其宁死不降,为国殉节的“忠烈”,亦是不让文天祥、岳飞等人的悲壮。其文思如泉涌,笔墨亦是精湛,亦可谓是“公子无双”。

而此《祭弟文稿》,为其迄今所见最晚年的“绝笔”,言辞间的悲恸,将军柔肠,令人不禁为之动容。书法则亦是如血泪,震颤心颜。其流传则清晰有序,清初时期,为乔氏后裔乔光烈家藏,此后亦著录于《澄怀堂书画总目》,更有罗振玉尺牍佐证。而卷中囊有晚明时期列名“云间四家”的瞿然恭、莫秉清题写引首、作跋,亦为之增色不少。类此种种,皆可知其之殊为可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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