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周国的公主,有一个非我不娶的竹马。
从小我便一心一意地盼着嫁给他。
可那日,他跪在我面前。
他说:“臣,恳求福昭公主成全祈国求娶之意。”
1
我出嫁的仪仗终于出了京城。
回头望像那越来越远的城门,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
今日与故土告别,不知何时才是归期。
我心里正烦闷,一束小野花裹挟着他清朗的声音,钻进我的马车里。
“公主,臣在前边采的花,送给你。”
马车外的男子立在马背上,细碎的阳光让他看起来更加俊朗了。
我淡笑着接过花,望向这张熟悉的脸,恍然出神。
如果没有和亲,或许我会嫁给他吧。
他叫段虹,是周国大将军段毅的独子,段毅将军战死沙场,我父皇怜幼子丧父,母亲殉情,特将他接到宫里,由我母后抚养长大。
我最好的玩伴便是段虹和皇姐洛知韵。
皇姐的母妃去世后,皇姐也到母后跟前养着,我们三人总在一处玩耍。
段虹曾说他心悦我,待他考取功名,便向父皇求娶我。
我满心欢喜地盼着嫁给他的日子。
终于他高中了,成了父皇钦点的探花郎。
那一日,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很是骄傲。
这是我喜欢的人,我也会成为他的妻子。
可还没等到他向父皇求亲,祈国使团便来了。
他们要为祈国太子娶妻,结两国之好。
祈国的诚意很足,聘礼多到礼部上下点了一周都没点完。
并承诺在祈国都城按照亲王的规制建公主府,允许公主自带一千二百人的护卫队。
可即便如此,皇姐依然不愿远嫁。
按照长幼序,皇姐记在母后名下,又是长女,这门亲事她首当其冲。
皇姐因此郁郁寡欢,一病不起,人憔悴了许多
父皇也愁得多了几缕白发,日日在想如何能把那份厚重的聘礼退回去。
他不愿用女儿换取和平。
可眼下诸国并立,局势纷繁复杂。
祈国国力强盛,与他们联盟是明智之举。
无论是祈国拿出的诚意,还是朝中众臣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这场和亲是万万躲不过去的。
这样的道理,父皇懂,段虹懂,身为公主的我也懂。
祈国提亲的第七日。
我从皇姐的寝宫出来。
一向温柔的皇姐,眼里流淌出了枯朽地意味,她苦笑道:“我母妃命薄,想来我也会和她一样,早早便去了。”
我看着她的模样有些无措,皇姐平日里是温婉又开朗的,不该这般死气沉沉。
我连忙握着她的手,想用手心的温度,给她一些温暖:“皇姐只是病了,待养好身体,定能长命百岁。”
她用手帕捂着嘴,猛烈地咳了几声,然后浅浅勾出个笑脸。
“这样也好,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用这几年的命,换你的幸福,也值当。”
我忽然有些鼻子发酸,红着眼眶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喂皇姐喝下药,恍惚地回到自己寝宫。
忙碌许久的段虹今日终于得空来看我。
看到他,我心底莫名更难过了。
我向从前一样,把心事叽里呱啦地说给他听。
他向从前一样,静静听着,然后温柔地给我擦干净眼泪鼻涕。
等我的情绪平稳下来,他握着我的手,轻声问道:“阿念,如果一定有个公主要去和亲,你……愿意去吗?”
我错愕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像是在叹息:“我做梦也想娶你的。”
“可是阿韵的身体太差,她嫁过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也舍不得看她客死他乡,对不对?”
我怀疑我听错了,说要娶我的人,现在劝我嫁给别人。
我生气地推开他,转身跑走。
他大步向前,抓住我的手腕,然后把我禁锢在怀里,哽咽道:“我段虹此生,非卿不娶。”
待我不挣扎了,他放开我,走到我面前,端端正正地在我脚边跪下。
“只是为了安淑公主康健,为了陛下无忧,更为了周国千千万万的黎明百姓,臣,恳求福昭公主放下儿女私情,成全祈国求娶之意。”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下跪,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红着眼眶,眼角泪痕未干,目光却依旧坚毅。
我深吸一口气,用以下犯上的由头,罚他在院子里跪了一盏茶的功夫。
即便他没跟我说这些话,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和姐姐,我心里不止一次想过不如就让我嫁吧。
可这些话,任何人都能说,我唯独不愿从段虹嘴里听到。
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抛下我?
当晚,我是在母后的灵位前睡着的。
如果母后还在,她定然不会让我远嫁。
也幸好母后不在了,否则看到她哭鼻子,我定然会更加难过。
次日,我告诉父皇,我自愿和亲。
父皇布满血丝的眼眶瞪得很大。
他气得摔了一地东西,说宁愿割城池给祈国,都不要我和亲。
等他发了一通脾气,便无助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可无论他如何不舍,如何难过,我追究是出嫁了。
十里红妆,千人仪仗,浩浩荡荡地拜别故土。
我无数次幻想着穿上嫁衣,站在段虹的身旁。
而今日,终于梦想成真了。
只不过,今日的他,是送我出嫁的长使。
不是我的新郎。
接过段虹递来的花,我并没有说话。
纵然从前情意绵长,如今也该断了。
到了驿站,我的侍女碧玉陪着我到山坡上透透气。
段虹静静地跟在我们身后,我没理他。
半晌,他问道:“阿念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心里不解,既然能大义凛然地劝我和亲,便该知道我们往后只能是山高水远,不复相见,应当离我远些才是。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阿念,我知道你素来善良,定然不愿意看到陛下和阿韵忧愁。只是顾虑着我,才不肯去和亲。”
“你不想辜负我,那便让我来做这个负心人。”
“不敢求你原谅,只是不要不理我好吗?”
“到了祈国,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
他说了许多许多话,我静静地听着,直到泪水一滴滴从脸庞滑落,晚风又把它们吹干。
眼前的男子,在我过去的十八年里,留下过太多太多的痕迹。
以至于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全都想和他分享。
可时至今日,我倒不愿开口了。
喜欢成了奢望,苛责又于心不忍。
最后,他慢慢靠向我,想轻轻地给我个拥抱,他说:“阿念,我是真的爱你。”
我推开他的手臂,退出半步,深吸一口气,收敛住声音里的颤抖。
“段虹,洛知念原谅你了。但本宫和你,到此为止。”
祈国为我准备的接风宴很是盛大。
晚宴结束后,祈太子说要亲自送我回公主府。
宴上遥遥一眼,只觉得他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
可他走在我身侧时,我竟生出了几分熟悉感来。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转头看向我,笑意盈盈。
“宴会上的吃食中看不中用,福昭公主可愿和我一起去京都第一楼再吃点夜宵?”
为了保持形象,我确实没怎么吃东西,肚子空寥寥的。
当即不假思索道:“那可要太子殿下破费了。”
他轻笑一声:“无妨,公主殿下敞开吃,那是我的产业,亏不了。”
“太子殿下可要当心了,我这人没什么擅长的,饭倒是很能吃。”我莞尔一笑。
他似乎被我逗乐了,竟笑出了声,看着我的目光比天边的明月还要皎洁。
他出生便被立为储君,我原以为多少会有几分孤傲。
可他和我交谈时自称“我”,而非“孤”。
举手投足之间很是随和,没有架子。
甚至对我还有几分照顾。
我们俩颇有些相见恨晚,竟然聊到了月上中天。
在送我回公主府的路上。
他给我买了街边婆婆做的茉莉花手串。
他声音清浅又认真:“赠卿茉莉,愿卿莫离。”
愿卿莫离,多美好的祝愿啊。
可人生这条路这么长,走着走着,往往就只剩下自己了。
我勾了勾嘴角:“从前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周国,如今却也离开了。我们萍水相逢,怎敢轻言‘莫离’?”
或许我眼神里的落寞正好掉入他的眼中,他敛了笑意,正色道:
“祈国求亲是为了寻求联盟,让那些蠢蠢欲动,对祈国起了心思的国家不敢轻举妄动。”
“我承认,我们的婚约确实是出于政治需要。”
“但知念,你是我遇到上的最好的人。”
“我也会努力成为,你遇上的最好的人。”
他目光坚定,话语间的深情让我有些无措。
明明我们是初次见面呀。
这番话,像是相爱多年的恋人才会说的。
但很奇怪,我只是感到无措,却丝毫没有反感他的交浅言深。
甚至不知不觉,接过了茉莉花手串。
分别时,他亲自扶我下马车,轻声道:“知念早点休息,明日我再带你去玩。”
我站定后朝他挥手:“阿霁快回去吧。”
他叫陆霁。
“霁”雨后初晴也。
人如其名,他是个干净爽朗的男子。
我看到段虹站在大门旁,他似乎在等我,而我路过他的身边,头也没回一下。
他冷笑道:“公主殿下当真薄情,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了。”
“初次见面呢,便叫得这般亲昵。”
“臣劝公主还是矜持一点好,别丢了我们周国的脸。”
我有些生气,他是我什么人?
有什么立场阴阳怪气,咄咄逼人?
我停下脚步,倚在碧玉手臂上,懒懒看向他:“本宫和阿霁情投意合,此乃周祈二国之幸。”
“段长使若有不满,向父皇禀报便是。”
我向他逼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勾勾唇角:“教训本宫,你还不够资格。”
说完,我扶了扶发髻,大摇大摆走了。
没有看到他眼神里的那一股狠厉。
那晚过后,祈太子日日邀我同游。我在祈国贵女面前都露了脸。
因祈国皇室对我礼遇有加,姑娘们待我也十分和善,相处起来挺开心。
我偶尔也会想起段虹,下意识觉得自己上回说话太重了。
但转念一想,如此倒也好。
不见、不念、不欠。
很快便到了婚期。
我从公主府出嫁,整个京都热闹非凡。
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我心情也不算太差。
只是起得太早,有些困倦,想到父皇、母后、皇姐和洛知远便有些难过。
他们一定很想看着我出嫁吧。
洛知远是我弟弟,母后便是因为生弟弟时身体亏空,熬了几年去世的。
小时候我曾怨过他,但他却一直像个小跟屁虫一样粘着我。
他从前总说,他要长得又高又壮,这样背着我出阁才威风。
可惜啊,我没等到他长大,他没见到我出阁。
而那个在我心底住了很久很久的人,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然后,陆霁高大的身影完全将他挡住。
他好听的声音穿过周围的喝彩,传到我的耳里:“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鸡腿,等会儿让碧玉拿给你。”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幸好拿着团扇,掩盖了半张脸,没被别人发现。
等我回到新房,众人退了出去,碧玉果然端着盆鸡腿给我,还是撕成一条一条的。
碧玉喜上眉梢,笑道:“还担心公主嫁过来被欺负,看到太子殿下如此贴心,奴婢也放心啦。”
不得不说,这般举动确实贴心。
我吃完鸡腿,又喝了些茶,心满意足地打起盹来。
等到陆霁回来,我精神好了许多。
十分配合地进行接下来的仪式。
场面温馨又甜蜜,我俩看上去,和别的新婚夫妇当真没什么分别。
但,没人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2
我们的合卺酒里有毒。
此毒名叫醉情郎,周国特有。
醉情郎这毒对女子无碍,但会让男子浑身发热,意识模糊,陷于梦魇。
至于何时醒来,能不能醒来,全看中毒者的造化。
陆霁刚喝了一口酒,脸蛋瞬间变得通红。
我见过他喝酒的样子,所以立马察觉出了异常,当即靠到他身边,让他有个倚靠。
他也察觉到情况不对,顺势往我身上一倒。
配合上泛红的脸颊,逐渐加深的呼吸,宫人们很快便联想到了什么。
好在仪式也进行到了最后一项,大家都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成年男子的重量不容小觑,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他身下爬出来,然后把他摆好。
陆霁皱着眉头,额间不停渗出汗水,看起来并不好受。
我不太熟练地帮他解开衣服,给他扇风。
有人要害我,或者说要害周国。
方才倘若我俩反应再慢一些,被人看出来端倪,今夜我怕是要在牢里度过了。
幸好,从刚刚的情况来看,陆霁是信我的。
至少,他是信我的。
夜里,陆霁迷迷糊糊说了许多话。
他让我将合卺酒的器具清理干净。
他说他觉得自己不会死。
他说如果天亮他还没醒过来,我便自己吃点症状类似的药,这样便不会被问责。
他说等他醒来,会把事情处理好。
……
很难相信这是一国太子会对另一国公主说的话。
他是傻子吗?
同一壶酒,我喝没事,他喝有事,他竟然不喊人把我抓起来,还担心我会不会被问责。
真是嫌自己命太长,活得不耐烦了。
第二日,祈国都城大街小巷,开始出现离奇的传说。
太子和太子妃恩爱有加,大婚当日,情到深处……双双昏厥。
使团回国也把这样的传闻带了回去。
以至于我那忧国忧民的父皇,千里加急,给我和太子分别送了信。
大致意思都是:年轻人,要懂得节制。
我和陆霁各自拿着自己的信,面面相觑,然后摸摸鼻子,嘿嘿一笑。
动作同步得有些神奇。
“说起来,你为何相信不是我投的毒?”三十六计,转移话题为上计。
陆霁将信收了起来,淡淡道:“若要投毒,你总要有脱身之法,众目睽睽和私下独处,二者哪个更好脱身不言而喻。”
“更何况,在合卺酒里下毒的难度,比在你我房中小吃下毒的难度大多了。”
“完全没必要舍近求远。”
“最后,祈国国力强盛,与我们结盟更有利于周国的发展,所以知念完全没必要害我。”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所以,下毒之人目的不在于取你性命,他要害的要么是我,要么是祈周联盟。”
而且大概率就是冲着破坏联盟来的,如若是要害我,在周国时便可以动手了,不必等到我们大婚之日。
陆霁垂下眼帘,缓声问道:“知念,能在合卺酒里下毒的,不是东宫的人,就是和亲使团的人。”
“而能得到醉情郎的,只有周国贵族,东宫的人有无问题暂且不论,周国是一定出问题了。”我接着说道。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周国混进了别国奸细,他要阻止祈周联盟。
另一种,便是有人生了不臣之心,抹黑周国皇室,以颠覆洛氏统治。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周国而言都是灾难。
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我迫切地想要回去看一眼,看看我的家人是否无恙。
可是我如何能回去……
陆霁拍了拍我的脑袋,像是在哄小孩:“知念想回家看看吗?民间都有回门省亲的习俗,只是我不能陪着你一起去。”
我错愕地看着陆霁,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而且他一定知道倘若我不见了,会惹来多大的风波。
陆霁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笑:“阿念放心去吧,有我在,天塌不下来的。”
我想问他为什么,何至于为我做到这步?
但我最终没问出口,我确实要走,只有亲眼回去看看,才能放心。
我带着陆霁硬塞给我的几个暗卫,和碧玉一起,往周国赶去。
不久后,祈国都城又传出流言蜚语,太子妃惹太子殿下厌弃,到大相国寺静修去了。
我日夜兼程往周国赶去。
两个的月的路程,硬是被我缩短了一半。
期间大腿磨伤了好几次。
还好有碧玉配置的药膏,否则回到京城,我只怕没法直立行走。
我不过离京小半年,京城的光景却不复从前。
当日我离京,遍地红绸,张灯结彩,来观礼的人们差点儿把路都堵上了。
可今日,家家户户挂上白绫。
街道依旧人来人往,却不复从前地欢腾,看上去有些许凄凉。
这样的景象,我只在母后去世时见过。
这是国丧。
整个周国,能办国丧的只有一人——我的父皇。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吗?
我有些精神恍惚,差点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