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徐积锴来说，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从家人的口中得知的。

小时候，家里人对他说，他的父亲在国外念书，是个大诗人；再后来，父亲回国了，成了享誉海内的大学者。

不能否认，若不是他的父亲，恐怕至今，他很难有机会被人们熟知。可是，他对这个“父亲”的存在，始终都是一知半解。

徐志摩的名字，在徐积锴看来，与世人眼中没有什么两样，晚年的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好似见过几面，可又模糊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唯一确凿的是，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徐志摩的血。

这是一件很玄妙的事，他的体格、外表、性格，甚至对异性的喜好，都与他那风流的父亲如出一辙，但是父子二人却有着大相径庭的人生。

徐积锴出生那年，徐志摩就急不可待地踏上了开往美国的邮轮，仿佛徐积锴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被自己的父亲抛弃。

从那时起，他便同母亲与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尽管自小缺少父爱，但他也并没有觉得错过了什么，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是谈不上失去的。

那时的徐积锴还不知道，他的童年，早在他出生的三年前就已尘埃落定。

1915年，浙江海宁硖石镇的富商徐家张灯结彩，在父亲徐申如的安排下，徐志摩与上海的名门千金张幼仪结婚。

在这场门当户对的旧式包办婚姻中，除了徐志摩外，所有人都称心如意。

在张家看来，徐志摩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未来可期；而对徐家而言，能与上海的名门联姻，亦是一件“人财两旺”的事。

被旧式婚姻选中的女人，其实并非如世人想象中那般多愁善感，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张幼仪便是这样一个新娘。

“兄长们都说徐家的公子是一位才华超众的谦谦君子，想来定是一门好姻缘。”她这样想着，脸上泛起了一片绯红。

诚然，徐志摩的才华与学问毋庸置疑，他对西方文化的推崇亦是人尽皆知，他想要的结婚对象，定是一个划时代的“新女性”。

只不过，对于“新女性”的定义，父亲与他的看法迥然不同。

相较于硖石镇当地那些自小裹脚、目不识丁的大家闺秀，张幼仪绝对是一位有文化的新女性，她是读过三年书的。

可在心高气傲的徐志摩眼中，张幼仪与那些“小脚”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一个“土包子”。

从第一眼见到她的照片起，他就认定，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不会产生爱情，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为他生一个孩子。

是的，只有完成了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他才能追求自己理想，才能远走高飞。

他之所以会娶她，完全是为了“逃离”，逃离封建大家庭的桎梏。

在徐志摩的眼中，张幼仪不过是自己追求自由的“工具”，与未来手中那张开往美国的船票没有什么不同。

命运没有负了这位才子，3年后，张幼仪生下一个儿子，徐家上下一片欢腾，徐申如为长孙取名“积锴”，“锴”意为好铁，寓意不言自明。

由于徐家是单传，全家都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刚满百日，便迫不及待地要为他“抓周”。

裁缝尺、小算盘、铜钱和毛笔……小家伙看着眼前一个个新奇的玩意儿，充满了好奇，看看算盘又瞅瞅尺子，最后竟伸手一把抓起了毛笔！

徐申如大喜过望，这是徐志摩用过的一支笔，他的孙子要做一个读书人。

对于徐家这样一个世代经商的家族来说，家里不缺钱，缺的就是能够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徐志摩曾在《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中，对徐家祖辈缺少读书人有过这样的描述：“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

虽然这句话更多是出于对自己成为诗人的意外和自嘲，但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徐家对后世子孙走“仕途”的期望。

徐积锴3岁时，张幼仪动身去了英国，徐志摩已经离家三年了，对家中妻儿几乎是不闻不问，徐张两家都对这桩婚姻充满了担忧。

张幼仪出身名门，为人谦和，恪守妇道，孝顺公婆，又为徐家添丁，徐家父母对这个儿媳是一百个满意。

二老盼着他们能够再为家中开枝散叶，可是儿子这匹“野马”常年在外，从美国到欧洲，就是不回家。

最终，在张家二哥张君劢的劝说下，徐家终于将张幼仪送出了国门，一来增加夫妻感情，二来让儿子收收心。

然而，让徐张两家始料不及的是，夫妻在国外的团聚，反倒加速了两人感情的破裂。

从结婚入洞房那天起，他就没对她说过什么话，他看不上她，他觉得与她没有共同语言。

时隔三年，再次相见，见多识广的徐志摩已是满腹经纶的学者，而张幼仪还是他眼中的那个“土包子”。

此后的事，众所周知，林徽因的出现，让张幼仪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更加岌岌可危。

林徽因的美貌与才华，加之西方对自由恋爱的推崇，终于让徐志摩那颗叛逆不羁的心造了反。

在与林徽因初见的那个夜晚，他便将她写进了日记里，他对她一见钟情，天上地下满满都是她波光洌艳的眼睛。

风流才子沉浸在自己对爱情的幻想之中，一见钟情，多么美好的词汇，“一见”不假，可钟的是哪门子的“情”？

不得不说，林徽因是一个聪明伶俐、饱读诗书的女子，可徐志摩对她的迷恋，莫不是因为她的“才色双全”。

若没有了姿色，这个女子在他的心中，恐怕要黯然掉一大半的色彩。

可男人就是一个这样的动物，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的看不上，却要占着便宜，在他追求林徽因的同时，竟让张幼仪又怀了孕。

时光荏苒，岁月未必静好，婚姻的苦闷，幼子的夭折，让张幼仪对过去的自己充满了失望。

她不要再回去做旧式家庭中的少奶奶，她选择去德国读书，开始学着一个人独立生活。

1926年，8岁的徐积锴再次见到母亲时，张幼仪与徐志摩已经离婚4年了，同年，他的父亲与京城名媛陆小曼，在一片谩骂声中，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又是一场“风流才子”与“才貌双全”的结合。

不能否认，相较于张幼仪，林徽因与陆小曼的确是风姿卓越，尤其是后者，妩媚中带着妖娆，有多少男人能抗拒这样的女子呢？

古人将红颜比作祸水，这话不尽然，可一旦言中，便是一场劫难。

为了满足陆小曼奢靡无度的生活，徐志摩不得不奔波于多座城市拼命赚钱，过着自认为甜蜜却又狼狈的生活。

徐家二老对儿子的胡作非为艴然不悦，与张幼仪比起来，陆小曼在徐家人眼中简直就是一无是处，更何况，陆小曼已经无法生育。

这样一来，徐积锴便成了徐家的独苗，为了保护好这根独苗，徐家父母将张幼仪认作干女儿，并将三分之一的家产留给了她。

而这所有的一切，在年幼的徐积锴看来，却没有产生多大的波澜，他从小便生活在没有父亲的世界里，他的记忆中，只有祖父母与母亲。

至于父亲与母亲是否离婚，父亲是否有了新的生活，对于他来说，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此后，张幼仪带着徐积锴独自生活，偶尔与父亲的见面，也并没有给这个年幼的孩子带来什么不一样的童年。

1931年11月20日凌晨2点，惊天的噩耗传到了上海范园别墅张幼仪的住处，就在前一天，徐志摩乘坐的航班在济南撞山坠毁，一代才子，死于空难。

这个消息对张幼仪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尽管与徐志摩离了婚，可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一时间，她竟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早上，张幼仪把徐积锴叫到身旁，将父亲遇难的消息告诉了他。

没有人知道，对于13岁的徐积锴来说，父亲是死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人是如此陌生，甚至还不如街坊邻居熟络，可他却是他的父亲。

“你是徐家的长孙，也是你父亲的儿子，所以理应由你去把你的父亲接回来。”

由于陆小曼的对此事的逃避态度，张幼仪只得让八弟张禹九带着徐积锴前往济南认领遗体，由于强烈的爆炸和撞击，徐志摩的遗体已经不成样子。

为了不给徐积锴的心理留下阴影，张禹九没有让他见到父亲狼狈不堪的样子。

在徐积锴心中，徐志摩永远是那个模糊的、若即若离的影子，哪怕是一点惊愕都没有留下。

自从与徐志摩离婚后，张幼仪就发誓，一定要强大起来，她不要再依靠任何人，她要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她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不靠男人，她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一直跟随张幼仪生活的徐积锴，被母亲坚韧、乐观、自强的精神所感染，中学毕业后，为了更好地谋生，徐积锴选择了交通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

说来有些讽刺，身为徐志摩的儿子，在百天抓周时抓到毛笔的徐积锴，却与自己的父亲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

就像曾经他的父亲对他不管不问一样，如今，他与他的父亲似乎也不存在任何关联。

眼看长大成人的儿子，外表与他那风度翩翩父亲愈发相像，张幼仪也开始将他的婚嫁事宜提上了日程。

“你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什么要求？”张幼仪直言不讳地问道。

一向乖巧懂事的徐积锴也没有跟母亲拐弯抹角，淡定地说：“我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人长得漂亮就行。”

听到儿子的回答，张幼仪的心“扑通”一下，儿子千般万般都好，怎么这一点却跟他的父亲一个德性？

想起徐志摩当年因为女人的美貌所吃的亏，张幼仪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是啊，当年他追求林徽因毁了自己的婚姻，又为了陆小曼疲于奔命，最后还是因为这两个女人而命丧黄泉。

红颜祸水，对张幼仪来说，是真真经历过的，她实在不想看到徐积锴走上父亲的老路，尽管他们有着太多的不同，可他毕竟是他的儿子，难免没有这样的遗传。

不过，静下来想一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漂亮姑娘似乎也没有什么错，难道非要找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才会幸福吗？

张幼仪决定，还是先按照儿子的要求找一找，有自己把关，总不至于走上徐志摩的老路。

于是，张粹文便进入了张幼仪的眼帘。

张粹文美丽、优雅、善良、体贴，从小打到一直博得人们的赞赏，当张幼仪将张粹文介绍给徐积锴时，他竟与当年他的父亲一样，一见钟情。

没有徐志摩那般撕心裂肺的虐恋，在张幼仪的精心安排下，20岁那年，徐积锴迎娶了美女张粹文。

有了自己的前车之鉴，张幼仪专门为张粹文请了家庭教师，教授她文化课程，已近不惑之年的张幼仪深知，夫妻间只有势均力敌的美满，没有一厢情愿的幸福。

是啊，男人，毕竟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动物”，即便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依然不会改变这一物种的本性。

当女人容颜不再，他们未必不会做出什么害人害己的蠢事。

不过，令张幼仪感到欣慰的是，徐积锴虽然亦是喜欢漂亮的外表，却是一个感情专一的人，在这方面，与他那风流的父亲有着天壤之别。

婚后，徐积锴与张粹文恩爱有加，育有三女一子，日子过得安慰幸福。

1947年，在张幼仪的安排下，徐积锴与张粹文一起留学美国。

张粹文听从婆婆的教诲，始终保持着一颗进取之心，与丈夫互相鼓励，互相扶持，成了彼此人生中真正的心灵伴侣。

徐积锴的脚踏实地的生活，与徐志摩那触碰不到的“波光里的艳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也许，徐积锴是聪明的，至少比他的父亲聪明。

轰轰烈烈不过是镜花水月的泡影，与其在幽暗纠葛的感情旋涡里挣扎，不如放慢脚步，在平淡中，体会一场真真切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