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
翻着手抄版《道德经》,老道长乐的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大袖一挽,鼻涕一擦,望着两眼通红的王羲之,问道:王右军,你确定只换一群鹅吗?
王羲之打了个哈欠,老道长随即拿出一堆好东西,丹药、符文、金钱剑,只要能得到这部飞扬隐逸的经书,好像让他把道观卖了都不成问题。
赶紧装鹅吧,我还要回家补觉。
王羲之抱着鹅走了,老道长的神情逐渐变得平静,他随手将《道德经》扔在石桌上,凝视着山林尽头的身影,欣慰地说道:您算是活通透了。
王羲之回到家,将白鹅放进碧波荡漾的水潭,他开心的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鹅掌拨动卷起一大片黑水,那是常年洗笔而沉积的墨汁残渣。
正如他的一生,黑白相间。
王羲之,六岁丧父。
说丧父不太准确,朝廷的定论是失踪,他父亲带着三万大军冲进战场,最后连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对手正是五胡十六国之一的前赵。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对王羲之来说跟丧父没啥两样,不同之处在于他是琅琊王氏子弟,堂伯王导是当朝丞相,堂叔王敦是征南大将军。
他的父辈们,辅佐司马睿开创东晋王朝。
朝堂之上,近半数官员出自琅琊王氏,或许家族兴盛难掩家庭缺失,王羲之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时间长了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远离各种浮华吹捧,沉浸于笔墨纸砚之间的静谧,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蕴养着宠辱不惊,这是生命最为本真的模样,在平常人眼里却显得太没劲了。
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
十三岁那年,王羲之去找周顗请教问题,老周是尚书仆射兼太子少傅,学识水平比官职还高几个档次,被小王追问的竟有些结结巴巴了。
周顗仔细端详着王羲之,年纪不大,脑容量倒不小,家仆进来说客人们饿的翻白眼了,老周伸手拉起王羲之,说道:走,先去干饭。
席间,周顗点了一份烤牛心,这道菜在民间可以直接入刑了,所有宾客伸长了脖子瞅着,瞅着老周将切下来的第一片,放在了王羲之的盘子里。
噢,他就是王旷的儿子啊。
有人相信以形补形,有人相信心能通神,周顗当众给予的认可和鼓励,仿佛让王羲之的心窍大开,抬起低垂已久的眼神打量着众人。
形还是那个形,心却不是那颗心了,王羲之的表达能力越来越好,没过几年就变得能言善辩,而且耿直刚正的性情并未改变,以骨鲠称。
有人称骨算命,有人粉饰皮囊,都忽略了外皮内骨之间的心性,王羲之的心性走过了先抑后扬,就连流诸笔端的书法也至真至纯。
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成年,是一个充满向往和残酷的节点,很多人在此之前就死去了,有些人在此之后开始绽放,这就是俗话说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琅琊王氏子弟众多,偏偏不起眼的王羲之后来者居上,王敦瞅瞅帐下最有才华的幕僚,再瞅瞅器宇轩昂的王羲之,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
太尉郗鉴想和王家结亲,王导没有工夫做一对一辅导,为保证公平公开搞起了海选,通知王家子弟全员参与,郗太尉看上谁就让谁去做女婿。
这可是当朝太尉啊,一屋子的堂兄弟叽叽喳喳,有人在背诗词名句,有人对着镜子捯饬发型,有人紧张的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茅房里去了。
凡事太过刻意,往往很难如愿。
郗太尉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满意的人选,就连王导也快看不下去了,正想着如何打破尴尬时,听见老郗问道:东床上的小子是谁?
王导伸头一看,王羲之躺在床上吃西瓜,估计是嫌西瓜汁蹭到衣服上,解开衣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翘着二郎腿还一边吃一边拍肚子。
松弛感,是很难靠学习获得的,一端是精气神的丰厚充沛,一端是心性意的豁达通透,两端相合就是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正此佳婿邪!
王羲之成了东床快婿,郗鉴的女儿更是“女中仙笔”,两家的身世背景门当户对,两人的兴趣爱好琴瑟同谐,笔墨纸砚的消耗量大到惊人。
时日久了,王羲之的家门口人满为患,抬出去的废品转眼就被抢光了,一副对联被撕成了四片,抢到和没抢到的人皆捶胸顿足。
门外嘈杂鼎沸,门内心静如水,王羲之端详着妻子家传的草书,再看看跟卫夫人所学的楷书,桌上还摆满李斯、蔡邕、钟繇等大家作品。
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
王羲之走入书法幻境,山河日月皆用笔墨勾勒,时而平缓圆润,时而郁拔纵横,心念所至,变幻无穷,而他,就是那个执笔创造幻境的人。
或许,上天给每个人留有一扇门。
王羲之的家世显赫,刚参加工作就是秘书郎,然而相比秘书省的大门,他却沉浸在书法门里不愿出来,因为外面的局势太混乱了。
琅琊王氏辅佐东晋立国,同时也将司马皇帝架空了,王导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王敦起兵反叛图谋篡位,朝堂和家族逐渐分崩离析。
周顗是兄长的岳父,被堂叔王敦给杀了,郗鉴是自己的岳父,带兵和王敦对战沙场,一番争斗反倒让庾氏开始崛起。
庾亮很喜欢王羲之,不光将他调过来当参军,还让他和弟弟做朋友,庾翼的书法造诣更加高超,比同期的王羲之还高出几个点。
三百年来庾楼上,曾经多少望乡人。
王导死了,郗鉴死了,力主北伐的庾亮也死了,临死前还向朝廷推荐王羲之,称赞他是少有美誉,清贵有鉴裁。
朝廷屡次征召王羲之,开出侍中、吏部尚书、护军将军等职位,王羲之摆摆手说自己不爱做官,堂伯堂叔们都拿他没办法。
别人没办法,殷浩有办法,这位做了十年隐士,被庾亮揪出来当书记员的人,太清楚王羲之的所思所想了,于是便写信劝老搭档出山。
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谓为然。至如足下出处,正与隆替对,岂可以一世之存亡,必从足下从容之适?幸徐求众心。卿不时起,复可以求美政不?若豁然开怀,当知万物之情也。你觉得朝政不好,那就出来搞建设啊。
王羲之写了封回信,说自己只想抚养儿女成人,然后找片山林颐养天年,既然你讲的这么高大上,那就让我做个宣传大使好了,关西、陇右、巴蜀都可以去,哪怕外交话术不够专业,我也定能够宣扬大晋国威,如果你觉得可行,一个月之内安排我上班。
不怕你提条件,就怕你没条件。
王羲之是有名望的人,出来做官更像是一种信号,证明这个朝廷还有得救,至于具体做什么不重要,还是让他做护军将军吧。
王羲之上当了,其实也不算上当,毕竟还有七儿一女需要铺垫,他想做宣城太守弄片地方,心知肚明的殷浩直接给拒绝了。
从山林走向朝堂的人,以为人心就像自然般清晰,殷浩在权力场上越陷越深,或许是被皇帝的笑脸迷惑了,或许是内心的斗志被激发了。
东晋皇帝肢解了王氏和庾氏,却又被崛起的桓氏给架空了,横竖都轮不到自己说了算,便有意培养殷浩来和桓温抗衡。
他桓温能北伐,你殷浩也没问题!
后赵内乱,朝廷派遣殷浩率兵北伐,王羲之写信劝老伙计不要去,字迹行云流水,文采大气磅礴,可惜被殷浩丢进了垃圾桶。
一战失利,殷浩重整旗鼓准备再战,王羲之又是苦口婆心的劝告,还给会稽王写信说不宜北伐,司马王爷感叹完书法之美,让人裱起来挂在了墙上。
七万晋军死伤无数,王羲之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桓温弹劾着自己的对手,朝廷将殷浩撤职流放,两虎相争又变成了一家独大。
从朝堂走向山林的人,洞见人心就像自然般善变,固守自我才能够从容应对,殷浩对处理结果很平淡,两年之后死在了流放地。
父亲和朋友的坑,王羲之可以避开吗?
调任右军将军,人们就叫他王右军,调任会稽内史,就上奏给百姓减税,遇到饥荒年份,王羲之就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他给当朝仆射写信,提到最多的就是黎民百姓,还说吴越地区的徭役繁重,再这么征收下去,会稽郡的百姓就要逃亡北方了。
疏通漕运,责任到人,表现差的官吏关进囚车治罪。封疆大吏,业绩考核,混账郡守流放艰苦荒芜之地。政令频繁,颠倒混乱,要让官民易行才能保守大业。私吞钱粮,动以万计,个人建议诛杀首犯以儆效尤。连年征战,人口流失,不要大规模征兵和连坐惩罚。......刑名虽轻,惩肃实重,岂非适时之宜邪!
王羲之是真敢说,当朝仆射也是真敢听,他的大多数建议都被采纳了,因为这位宰相不同寻常,他的名字叫谢安,字安石。
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陈郡谢氏,东晋四大家族风水轮流转,能够超越谢安名望的,千百年来貌似没有多少人。
谢安是王羲之的朋友,一众朋友在会稽山上搞聚会,除了吃吃喝喝还有吟诗作赋,他们总共留下了二十六首《兰亭诗》。
心旷神怡,心驰神往,王羲之端着酒杯打着趔趄,端详着会稽山水心生爱意,有人醉舞经书,有人铺纸研磨,他心神荡漾地为兰亭诗集写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暢叙幽情...一醉,千年。
王羲之写下了兰亭集序,兰亭集序激活了王羲之,人和作品的关系就这么玄妙,要让真心有机会去流露,因为这也是对真心的洗练。
王羲之洗练的很纯粹,朝着真情真性的方向撒腿狂奔,他喜欢大白鹅,就不顾身份蹲在人家门口看,一个人看的不过瘾还跑去喊朋友。
等他带着朋友来了,大白鹅不见了,大娘端来了一盆铁锅炖大鹅,还热情地招呼内史大人快点吃,王羲之为此伤心难过了好几天。
听说道观里养了一群鹅,王羲之看见后喜欢的不得了,老道长说你想要的啊,想要的话就给我抄本《道德经》。
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
有次去下属家里闲转,看见人家的桌子面溜光水滑,王羲之乘人不备写满了字,下属的老爹不知道谁干的,气得大骂道:这可是百年榧木啊!
文盲老汉刮了整整半天,刮下去一公分才清理干净,儿子回到家看见满地木屑,不问还好,问清楚了差点原地爆炸,哭嚎道:那可是王羲之的字啊!
有次去爬山,看见老妇在路边卖扇子,王羲之抓起来就给上面写字,写完放回去就转身要走,老妇满脸黑线的说道:你都弄脏了,我还怎么卖啊。
王羲之笑嘻嘻的说道: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
扇子被哄抢一空,原来发财竟然这么简单,老妇拿出一堆扇子让他再写点,王羲之哈哈大笑着走了,好像玩够了就觉得没意思了。
其任率如此。
任性既是率性,玩性亦是天性,想将两者等同是需要功夫的,天分和努力必然缺一不可,做到了就是独孤求败,做不到就是自我欺骗。
王羲之的心性任率真挚,自认为书法造诣不比钟繇差,他的作品之所以有市无价,或许源于固守着老天留给他的那扇门。
王羲之喜欢鹅,其实他也很像那些鹅,远远看起来清雅而悠闲,走近会看见红掌拨动不停,要想成为大家永远没有捷径可走。
有人想学书法,问他这里有没有速成班,王羲之说道:当年,草圣张芝练习写字,洗个毛笔把池塘都染黑了,你要是能下这般苦功夫,写的字也不会比他差。
字分美丑,是藏不住的。
心有喜恶,是能藏住的。
王羲之的字举世公认,王羲之的心毫不掩饰,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因为王述是骠骑将军,就藏起厌恶而给对方一副好脸色。
王述的人品口碑挺好的,最开始还和王羲之齐名,每次听说王羲之要来做客,半夜起来打扫卫生搞接待,谁曾想,王羲之路过门口都不带减速的。
一次,两次,三次,王述被惹毛了,本来没有深仇大恨的俩人,就因为情面问题弄僵了,说到底,王羲之多少有点不服气,你个傻小子比我还混的好。
照我看啊,他王述顶多当个尚书,活久点的话没准能干几天仆射,他想跟我抢会稽这块宝地,还是洗洗睡吧。
没多久,王述兼任扬州刺史,成为王羲之的上级领导,王羲之不愿接受王述的领导,请求朝廷将会稽郡划分出来,设为和扬州同等级别的越州。
王羲之是会稽郡的长官,朝廷还以为他出于大局考虑,哪知道送报告的人说漏嘴了,原来王会稽是不甘屈居人下啊,这不是小孩子脾气瞎胡闹嘛。
行人失辞,大为时贤所笑。
王羲之非常郁闷,事没干成还落下笑柄,他回到家里骂儿子:我的才干不比王述差,职位待遇却天差地别,肯定是因为你们没他儿子优秀。
王述的儿子很厉害,王羲之的儿子也不差,他之所以把孩子们卷进来,一是觉得朝中无人,二是自己晋升无望,你们再不用点心以后咋办啊。
王羲之想的太长远了,他建议会稽郡脱离扬州管辖,相当于给王述甩了个耳刮子,王刺史刚上任就跑过来查账,搞得整个会稽郡鸡飞狗跳。
羲之深耻之,遂称病去郡。
他来到父母坟前,回想着前半生的种种过往,又担心着家族的未来命运,香烛纸钱在清风中打着旋,谁又知道究竟会飘向何处呢?
放下吧!放下吧!心性纯粹成就了书法技艺,同时也阻隔了仕途平坦,上天既然给你留有一扇门,必然也会为你关上一扇窗。
王羲之逐渐释然了,他从年轻时就无心为官,要不是为了家族的长远打算,以及过分留恋会稽山水,地方长官的位置哪能锁得住他。
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皦日!
在父母坟前发完誓,不再做官的誓言随风飘散,那些笑话他小孩心性的人,看见王羲之果真拒绝征召,讥笑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而神往。
他与名士游山玩水,钓鱼射猎,跟道士采药炼丹,跋涉千里,王羲之游遍大好河山,继而泛舟沧海,时常笑着说:我大概会快乐而死吧。
走到丹阳郡,当地郡守和名士招待王羲之,床帷新丽,饮食丰甘,那帮人夸赞这种富贵才叫享受,王羲之冷冷地说道: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王羲之的心性自然流淌,有时会带着儿孙去果园玩耍,看到成熟的果子摘来就吃,有人说他太轻薄,他抱着孙子说做人要敦厚退让。
来到田间地头,王羲之掰开稻穗查看长势,收获之后留够日常所需,多余的拿出来宴请宾朋,一边饮酒作诗,一边说些庄稼地里的趣事。
他愈发感念上天的眷顾,以前那些躲避做官的高人,不是装疯卖傻,就是污秽满身,自己轻而易举实现了退隐自由,还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吗?
谢安时常过来探望他,两位到了知天命年纪的高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生死缅怀,王羲之哈哈大笑道: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甚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也。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了,仿佛看见了王羲之身后的那扇门,无数真行草体在恣意飞舞,也不知门内的幻境是何等雄阔。
哎呀,正准备搓丸呢,你就送土蜂蜜来了。
一白:你还真不客气。王羲之:你把我写成小孩心性了嘛。一白:这不是道家的最高境界么。王羲之:看来,道德经没白读。一白:嘿嘿,我们才读到十四章。王羲之:就那个和光同尘读书会么?一白:是的,这名字咋样?王羲之:听着简单,做到极难。一白:我觉得你做到了。王羲之:你觉得你们能做到吗?一白:放不下,拿不起...王羲之:学学我练字的心性吧。一白:我还有个问题。王羲之:啥?一白:王献之是你兄弟么?王羲之:滚。羲之书初不胜庾翼,及其暮年方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