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这首《春思》读来异常顺遂,内里却异常拧巴。但这一番接一番的拧巴,又全未能造成最外层语流的褶皱——如此激烈的对立,竟被他李白和谐统一了。是啊,那是何许人?完全有这样的能力……
李白有诗《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何必聊这首?这不是一首简简单单的“思妇诗”吗?的确简单,简单到当初第一次读它,读即背下。想来,那还遥在我性成熟之前,浑不知“男女”竟还能是“爸妈”或“性别区隔”之外的何物。但,《春思》情深居然能够至此,行文顺遂居然能够至此,一举就被它拿下了——简简单单,然而,拿的我彻彻底底……这不就对了,不就更没必要聊这首诗了吗?——简单固然简单,惟:这些年稍知了一点“诗”或“古典文学”而翻回头看它,这首诗又太复杂了。是的,现在之所以想聊它,其:极致的简单又极致的复杂。
——又不对了,“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哪里复杂了?还“复杂的极致”?
1、这是经典的《诗经》“兴”法,但又绝不同于一般之兴。一般之兴,随心吟出,草木虫鱼鸟兽,为全诗造一基本情境也已。而“燕草如碧丝”两句,造境抒情之中,满溢着复杂的设计。此如“燕草”即边庭之草,遥在天涯,思妇自不得见;而“秦桑”才是她日日所见,意指唐王朝的核心地区——这一笔,这两句,并其实不真实的远景与真实的近景于一处(吴汝煜)。——其文学上的效益近于“互文见义”——捭阖时空,反逻辑,却通人情。2、倘再一细思,这份思念实则残酷无已——故乡的桑树已郁郁葱葱,夫君啊,你那里的小草竟还刚刚萌芽。一者,示读者以天涯之远,那时候的交通之艰并政策之苛,他们的重逢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二者,恐怕这份思念也是不大对等的。
——妻子这里的思念,已沉重到压弯了枝头;而丈夫那里的思念则蠢蠢将欲破土。
此又为何?为何会有这般显著的不对等?任读者去想。这也是《春思》前两句没那么简单的一处表现。3、以上还主要是就诗人对内容的设计而言;技术上,这两句其实也复杂极了。如“燕草如碧丝”其实是一处用典,盖祖述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再如:除却互文、用典,这两句还用了“谐声双关”,“丝”谐于“思”而“枝”谐于“知”——富有音乐美,兼而含蓄美(吴汝煜)。诸如此类。是所谓“简单至极,复杂至极”,无理而妙。再往下看也一样,即不论从内容的排布上,亦或者技巧的运用上,都不简单。再往下看,“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乃依然是反逻辑——兼而通人情。好容易盼得夫君归来,“当君怀归日”,不该狂喜吗?“断肠”做甚?是所谓这两句里的反逻辑。
——然而,乘着本诗的前两句,这两句又实在合乎这位思妇复杂遥深的情感走向:
待你归来,怕……怕我已不在了吧——“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两地天涯,两地即两世……好吧,便即是到时还有一个我,我也徒只有一身断肠,盼君识得——君……君是否依然识得?——最后两句也是,其依旧是反着逻辑布局情节。如何实现的?盖“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这两句的原句是“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子夜四时歌》),此系反用其意。“春风”何必不相识?那不是这段枯槁的等待中,为数不多尚存乎些温热的物象吗?原句即如此顺着逻辑写的。然则到了《春思》这里,这一点温热却犹嫌刺骨,此间,无不提醒着“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无不呼啸着我的孤独。——总而言之,这首《春思》读来异常顺遂,内里却异常拧巴。但这一番接一番的拧巴,又全未能造成最外层语流的褶皱——如此激烈的对立,竟被他李白和谐统一了。是啊,那是何许人?完全有这样的能力。
——只不过他一向呈现给读者的语流都太顺,遮住了那里面层层复杂迂曲的设计。
譬诸《静夜思》《月下独酌》《峨眉山月歌》,都差不多,都差不多只能是再过了许多许多年——早已背会之后的许多许多年,方深味于那里面极其丰富的文学巧思,深味于那里面熬净心灯的孤独。何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岂不正是天大地大,熙来攘往,此刻,却唯我一人陪着这个叫“李白”的不合时宜的家伙(化用沈熙乾观点)。——我正就是那千古妖娆的风月啊,也正就是那青莲乡走出的李太白——惜哉惟酒里:遍及我一生的“乌头马角”始得相见……好又好在,千年以来始终有你们读我李白,陪我久久痴痴地看着那片月,陪我忽而发神经似的关注起“燕草如碧丝”……以此,幸甚至哉!我又是这世上最不孤独的人……
——总之,何为第一流天才、最孤独又最不孤独的人,譬诸《春思》,难明也明。
写于北京家中
2024年9月6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楚辞》,《李太白集》,《新旧唐书》,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