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子在她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约了出来。
深秋。天有些凉意。一阵秋风吹过，枣林簌簌落下一地泛黄了的枯叶。
她低着头，悄声说：明天，我要……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们俩是同村，又是高中同学。在学校时，我学习好，老师还有校长，都再三鼓励我，让我冲击名牌大学。我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不知道这个被誉为校花的她暗恋上了我这个貌不出众的穷小子。
离高考还有半年时间，我家出事了。我爹跟着村里建筑队干活时，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来砸折了腰，在医院花光了家里全部积蓄，还是走了。爹死后，娘整天气得精神恍惚，后来跳进硝河里自杀了。就这样，我辍学回到了家。
梅子高考落榜，也回到了家。
她是村里最水灵的妹子，回到家，说媒的踢破了门槛。其中有在工厂当工人的，有在商店当营业员的……而她笑吟吟的婉拒了。说：我还小呢，不忙！
而我，却不知道她是在恋着我。那天，在硝河岸边边那棵歪脖子大枣树下，我们俩偶然相遇，她红着脸羞怯地吐露出她喜欢我时，我一下懵了，嘴里喃喃地说：梅子，不，我太穷......
那天，她对着我滔滔不绝。
她说，在学校时，她就崇拜我、喜欢我，她觉得那时我不属于她：因为我学习太好了。
她又说：那时，她只能把自己的爱慕深深埋在了心底。
她还说：她把恋我爱我当做了自己的一种奢望......
就这样，我们俩悄悄相爱了。
后来，我们村支书的儿子看上了她，拼劲儿追她，并托人说媒。这下，她的父母坐不住了。再说：梅子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
家里人开始逼她。她给爹娘说出了和我相恋的事来。二老一听就恼急：咋就瞎了眼看上他了呢？没爹没娘的穷光蛋一个。
娘说：你要嫁他，我一扬脖子就喝农药死。
她不动。后来，娘跪在她面前，苦着求她嫁支书儿子。
她哭了。扶起娘她抹了把泪，淡淡地说：爹、娘，你们会后悔的，咱们村将来最有能耐最有本事的就是他！
而明天，她要出嫁了！
我说：梅子，别哭，我不怨你，我太穷了，你跟我会受罪的，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给我的好。
她默默底着头，抽泣着，无声地听着。
突然，我想到：应该送她点什么呀？可送什么呢？
我从地上拔下一棵毛耳朵草，掐掉头尾，在她的抽泣声中，用手编了一个精致的戒指。
我说：我实在没啥送你，我把这只戒指送给你吧！……等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给你买个大大的钻戒！
她抬起头来，已是满眼泪花。她把纤细的手指伸向我，我托起他的手，将草编戒指缓缓戴在她的中指上......
她猛地捉住我的手，两眼含情脉脉望着我：那眼里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我定定凝视着她。我的胸膛起伏着。
我轻轻拿开了她的手，轻轻握了一下，说：祝你幸福！
这是一九八五年的秋天。
那个时候，农村生产责任制刚刚实行不久。
就在她结婚那天，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偏僻小村，走了出去！
那个时候，“打工”这个词还没出现！
二
十年后。
我在县、乡领导的陪同下，作为一个投资商回到我离别十年的小村。
站在坍塌了院墙外，望着那个缺去一个角的老屋，我的心一阵疼痛。
村里停下几辆人们很少见到过的高级轿车，引来了孩子和老人们的观看。
这时，梅子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眼帘。
我脸发烧般地烫，说话也变得有些口吃。说：梅子，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她爽朗一笑，说：是你啊！从哪里来了？我是来喊孩子吃饭呢。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快，叫叔叔......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说：有空回家来坐，我走了啊。说着扯着两个孩子转身·回家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她匆匆走去的背影，心情隐隐泛起一股酸痛。刹那间，我决定投资五千万元，在村里建一个服装加工厂。
厂子建起后，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儿有很多人来这里打工。
我在广州有总厂，这里的分厂无暇打理。我找到了梅子，想让她来管理这个厂。她拒绝了，毫无商量余地一口拒绝。她说：我丈夫在东莞打工，家里孩子和老人都要我照看，我不会给你管理，也不会去给你打工。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当我把家乡工厂一切安置就绪，要飞回广州时，我把她约到了我的办公室。
——她的日子过得很紧巴。老公常年在外打工，公婆常年有病，两个孩子上学。临走时，我想给她些钱。
办公室很豪华。也许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地方。
我说：坐啊！
她没动。很平静地问：有事说吧，我还等着回家喂猪呢。
我一笑，说：你就真这么忙啊，我约你几次都不来。
回来后，我也记不清约她多少次了。在家建厂那些日子，我每逢喝多了酒就打电话约她坐坐。她都笑着拒绝了。
我想，她不会忘记我，一个女人哪能轻易忘记自己的初恋？
我又让她坐。她依然微笑着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我说：梅子，你干么换手机号码啊？我问了四个人，才问出了你的新号码。我没别的意思，你现在过得紧，我想给你点钱，贴补家用，也只当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好吗？
不用！没等我说完，她截断了我的话。说：我拿了这些钱，你让我给老公怎么解释？怎么面对我的两个孩子？
我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我说：那好，我曾给你说过，我有钱了，会给你买个大钻戒，今天给你买来了，你不会拒绝吧？
她说：我如果戴上它，将如何面对我的老公？
我说：我给你戴上试一下行吗？
她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说：好吧！
我拿出一颗硕大的钻戒走过去，轻轻托起她的手，犹豫了下：不知道是戴在她中指上，还是戴在无名指上。最后，我还是给她戴在了中指上，她没有拒绝。
我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两眼火辣辣地望着她。她的两颊有些绯红。
我突然一下拉过她，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疯狂亲吻她。
她不动。
她的脸一下冷了下来，两眼冷冰冰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心里掠过一阵凉意，浑身热情一下冷到冰点。
我松开她，红着脸说：对不起，我有些冲动......我太......
她顺手掠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正色地说：我不想给我的丈夫以及你的妻子造成伤害，我是乡下人，不想学你们城里人那一套，我只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说完，她一把捋下钻戒，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这是一九九五年。
三
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
今年春天，回到老家的第一天，我便来到县电视台，找到当台长的高中同学沙梁。
很是热情寒暄一番，沙梁说：早就不见了，我做东，把我们在县城工作的同学都叫在一起吧？
我说不用，就我们两个人，我有事要托你办。
我们在一个小酒馆，三杯酒下去，我就开始给沙梁讲我和梅子的故事。我向他讲述了我和梅子的一切。一瓶烈性五粮液喝完，我竟有些醉意。
我说：她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好的女人，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那晚，还是她鼓动我去南方打工的。
我说：我之后遇到很多女人，包括我的妻子，但总没见到她那样，有一种激情的冲动。
我说：她就是我心中一尊女神。我给她什么都不要。这么多年，最亲密的接触，仅仅只有一次我不经意地拥抱……
我们都是同班同学，沙梁对梅子印象特好，但他不知道我和梅子之间的故事。
他说：你是不是想通过我让你们见面？
我说：她现在患了卵巢癌，做手术花了很多钱。我如果给她钱她是不会要的。再说，她老公也知道我俩的关系，不好办。我是想把钱给你，你在电视台工作，他老公不会怀疑，就说是我们同学共同捐的。
沙梁答应了我。
下午赶到市肿瘤医院，我买了束鲜花，打听着向她住的病房走去。
来到病房，同一病房的人说：那床上的人昨晚走了......回家了。
我手里的鲜花一下滑落在地上。
我和沙梁来到村里，来到她家，灵堂已布置好。灵堂里悬挂着她的遗像，依然充满着朝气和微笑。
她的丈夫走了过来。沙梁说：我们都是同学。
她丈夫说：知道。说着转过身来，木木地对我说：她临走时吩咐我，日后见到你一定把这个布包给你。
我无声地接过包，慢慢地打开一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最后出现的是那枚草编戒指。
也许时间长了，这枚用草编成的戒指已经枯干了，但依然是透着清绿色的脆，依然那么精致......
我拿戒指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突然扑倒在灵堂前她微笑着的遗像下，失声恸哭。那是男人发自肺腑撕心裂肺的一种痛疼。
哭声惊飞了停落在树上的一群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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