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五代十国】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往事是什么?往事就是春花秋月,一年一年地在产生与消逝间流转,只要人还在,往事的轮回就会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就会如同春花秋月一年年地交替出现,那么“何时了”的发问也就有对于仍将持续下去的生命的一种心灰意冷。
春花秋月的往事其实不仅包含着美好的回忆,悲伤的故事也在年年重复间大量存在着,但只要它们成为过往,那就变成了自我生命的痕迹,既是最珍贵的留恋,同时也永远不会退场,事过境迁后总会拿起反复咀嚼。
当然,最普泛意义上的春花秋月流转还是时间的流逝,国家在春花秋月间灭亡,往事在春花秋月间消散,斯人在春花秋月间衰老,只剩下曾经的旧物还在旧地默默地停留,守着同一轮明月,借着春风将惆怅从故都金陵吹到了西边的北宋京城开封,此刻自己被囚禁的地方。
亡国之恨也好、莫及追悔也好、伤春憔悴也好,都没有必要将这里的愁绪限定在具体的哪一种,明月下交汇碰撞冲荡着无穷的人生愁恨,像一江春水那样不停向东流去。其实,以水喻愁并不是罕见的表达,李白就有“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诗句。但李白的诗句总是说破水与愁的类比点,愁如东流水一般长,情比桃花潭还要深,这其实也就如限定愁绪一样限制了词情,李煜则不管不顾地只给一个春水东流的画面,词人的愁绪与读者的情感都在这滚滚的动态中生成而激荡,时间、愁绪与流水的所有共同点都能在其间呈现,反而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便是王国维《人间词话》引周济所说的“后主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一斛珠·晓妆初过
【五代十国】李煜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是一首描绘女孩子的词,据说是李煜在即位前与大周后娥皇风流快乐生活的写实。
在大诗人陆游所著的《南唐书》中,大周后不仅国色天香,而且多才多艺。她能歌善舞,精于各种博彩棋类游戏,书法清秀,还懂历史,更擅于弹琵琶,曾经一手恢复了当时已经散佚的唐玄宗时代名曲《霓裳羽衣曲》。同样醉心于艺术的李煜与她结合,无疑会产生神仙眷侣式的浪漫故事。
不管词中的女孩是不是大周后,总之呈现了一位符合男子心中期待的美艳形象。特别是最后嚼烂红茸吐向情郎的动作,既将浓浓爱意在风流俏皮间表达出来,又带着几分挑逗式的主动,却又能有不同于世俗风尘女子倚门大嚼乱吐枣核瓜子的优雅。词虽香艳,但还算相对节制。
但是对于帝王之家的李煜来说,这样风流秀曼的生活毕竟不合身份也不合时宜。可他即使在当了国主之后依然对自己的这种性情颇为自得。他多次微服离宫,出入于金陵的青楼之间,还在墙上写下“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的联句。于是这首词也并不一定非得在即位之前才能创作,只是这样的行为这样的文字,或许会削弱人们对于他亡国之后的那些血泪词篇的感动之情。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
【五代十国】李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人在痛苦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最惨的一个,因为无助与孤独是人最为恐惧的遭遇,况且又总是经历梦醒时分才明白过来的一场虚幻的欢愉,面对无人倾诉又无人理解内心的惆怅,于是会泪痕满面,会觉得自己的痛苦天下独绝。
其实每个人受的苦难都是一样深重的。尽管作为君主,李煜遭遇到的亡国是别人难以经历的伤痛,但却并不见得要比普通人家的平凡无奈特别到哪里去,并不能说君王的情感就要高人一等。只是他善于用最普泛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能够一下揭示出各种类型的愁恨背后共同的真谛,于是才能感人至深。
这首词正是如此,不管怎样的往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再怎么留恋都是无法挽回的,正如梦中的欢娱越美好,就越给人带来梦醒之后的空幻寂灭,但人又总愿意去投入早知结局的徒劳。
望江南·多少恨
【五代十国】李煜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梦见了往日的精彩应该是聊以慰藉的寄托,但梦醒后的幻灭却让人产生强烈的不满足感,反倒责怪起梦境来了,你为何要让我重新想起那么美好的往事?
不仅如此,梦中的风景真的就是当年的情境吗?“还似”一词悄悄地点破了真相,梦里再繁盛的车水马龙,梦里再美丽的花月春风,其实都不如真实场面,那么旧家风景的盛况也就任凭读者想象了。
当然,这首词的真正意味并不在于铺陈华丽的景象,而是用往日的欢娱衬托今夕的忧伤,虽一字也未提当下的情境,但无尽愁绪就在空灵的意境中无以复加地倾泻着。
清平乐·忆别
【五代十国】李煜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游子的惆怅也许会随着富贵温柔乡而消散,但更多的时候在外面过得并不好,而且当初或许也是无奈地踏上了征程,那么越走越远,惆怅也就越走越深了。何况从离开至今,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半,突然间就觉得身边方才初生的青草瞬间变得茂盛,便又形成一个生发惆怅的刺激点,离恨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
对于在家守候的人来说,情绪同样也是如此,而且因为落寞,对于时间的变化就更为敏感。春日的白梅花,天边归来的大雁,逐渐生长的春草,都会成为触目肠断的物候变迁,其同样也会随着离别时间的加长产生更加浓郁的愁绪。这种愁绪并不会产生打击式的痛楚,而是如无边烟草一般在心头弥漫开来,成为一块缠绕不已的粘连。
时间有时并不会散去愁绪,反而会将愁绪打成碎片,又重新贴到身上。
相见欢
【五代十国】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首词虽以伤春为旨,却因融入了词人对身世命运的感慨,显得伤感更为深重。
春季花开满园,芳华正好,是词人前半生欢乐的写照。可是很快春季过去,“林花谢了春红”,林花凋谢,寒风苦雨,隐喻着词人前半生的快乐无忧已经逝去,如今面临的是被监视囚禁的痛苦和忧惧。词人本就情感细腻,此时身为亡国之君,在“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打压下,心中的恐惧紧张可想而知。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旧日光景历历在目,曾经的宫娥侍女已经物是人非,今生再难相逢。尾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水喻情,展现出无限的哀怨忧伤。“长恨”是词人的人生感悟,内中蕴含着常人难以感受的家国之痛,无限哀伤尽在水中,流之不息。
捣练子
【五代十国】李煜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这首词类似电影的一段长镜头,因为文字是线性的,所以听觉上的静与视觉上的空被分成两句呈现,其实都是这座院落的画面。在静旷的空间中,再来一点声音反倒能更加衬托这里的寂静,也可以将想要表达的声音加以强调。
此刻的画面中便需要强调秋风与秋砧的声音,二者都是诉诸愁绪的,诗中也爱用秋夜捣衣来表达夫妻分居两地的相思之苦。李白著名的《子夜吴歌·秋歌》就如是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但李白依然将情绪点破,李煜则并未加以限制,这是李煜的擅长,就让这风声砧声在月下断断续续地响着,帘栊里的人因此而难以入眠,这就够了。至于不眠的原因真正是什么,你我自会知道,但你我却互相不知。
正所谓词情狭深,不论词人本身有怎样的情缘,词文可以震荡出各种类型的惆怅。
望江南二首
【五代十国】李煜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春花秋月究竟什么样,李煜用擅长的浓淡交错之笔给予了答案,两幅江南画面,美丽景色下隐含些许轻忧。春天的繁花、艳阳、飞絮,使人心情迷醉,温暖的环境也使人带上几分慵懒,只想去看花问柳,其他的也就放下吧。人同此心,于是江面上,巷陌中,满是游玩的寻芳客,呈现如暖春般喧嚣热闹的场面,其间或有如花之美的男女吧。
镜头切换至秋日,周遭瞬间冷清下来,一切都在与春日对比:和煦的春暄成为入骨秋凉;熙攘的人群如今只剩孤身;船中人原本聚焦在船上成群的歌女,如今却只能将视线投向了开阔的江山;群芳正好的场景也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单调而萧瑟的芦花。
当然,这片秋色还是很美的,承载着江南的凝练与婉秀,但与春日相比,还是有种繁华散去的惆怅。明月照耀下,高楼吹笛的人应该不是孤舟之客,应该是如《春江花月夜》中“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一样的思妇切换。但词较诗多出的笛声则将乡愁之苦渲染得更加厉害,毕竟月下吹笛早已成为经典的乡愁意象。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不就这样写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至于这首词是不是亡国之作,其实并不一定。词以悲为美,人本就爱在一场热闹愉悦后产生乐极生悲的闲愁情绪,沉迷燕游又情思缜密的后主李煜当然更会如此。
浪淘沙
【五代十国】李煜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怎样的惆怅会让人从早到晚都在痛苦?或许只有亡国之君才能有这样的情感。普通人遇到挫折,遭逢苦痛的时候,消沉数日也就够了,终归要投入新的生活,不然就沦入难以度日的无边深渊了,又怎能如李煜这般终日高楼庭院,排遣忧伤呢?
不过李煜的伟大就在于他往往能够写出既可以表达帝王愁苦又适用普罗大众的刹那之景。晚凉天净月华开,一句富有动态的描绘,还有着强大的生命力量。这种力量不仅可以瞬间照亮黑暗的夜空,还能把一整天都苦恼烦乱的心情沉静下来。不管此刻面临的苦痛是什么,是理想破灭也好,是前尘难复也好,是年华老去也好,是国破家亡也好,月华都会如先前那般照在自己的身上,便会觉得无常的人世间还会有一些永恒的东西,对人多少有些安慰,情绪也就相对淡然了。
至于最后两句,无非是接着月华的话头,重复刘禹锡“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的调子罢了。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五代十国】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公元937年,李煜出生,恰逢南唐烈祖李昪建立南唐,于是皇孙李煜便成为与国同岁的祥瑞。
公元975年,南唐都城金陵被北宋军队攻破,三十八年间积累下来的三千里山河就此宣告结束。这一年,作为南唐国主的李煜,与国家共同度过了近四十年的时光。
于是对于李煜来说,他的生命中当然只有宏伟的宫殿,华美的陈设,俊丽的男女。他在南唐繁华间长大,享受的是人间富贵与太平欢乐,自己的容貌才华、风流生活其实就象征着与他一般年纪的国家。
于是他当然没有见过战争。当时代的风云际会将战争突然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不是没有抗争,他打开了皇家仓库,把物资分发给金陵城民,但这样的皇恩太微不足道了,城还是破了。他也想过自焚,既然与国共生,也要与国同亡。这是属于英雄君王的责任,但需要太多的勇气,李煜没有这个胆量,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临行前,曾经陪伴他度过许多欢乐夜晚的教坊乐工歌女演奏起了最后的曲子,不禁落下了几行清泪。
据说苏轼对李煜离开金陵的场景颇为不满,他说李煜应该在宗庙外痛哭,向他的民众谢罪,为何还是在听教坊乐曲,留恋宫娥呢?或许确实如苏轼所言,只有个人欢乐而无生民关怀的李煜注定是要经历亡国的,但这最后的离别却是他最真挚的反应。养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只有教坊离歌,宫娥清泪中才能让他找到四十年的生命所寄。
浪淘沙
【五代十国】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宋代僧人志南有一句诗很有名,叫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很确切地描写出了春雨春风的细腻与温暖。初春的风雨尚且如此,那么暮春时节,就更不会有多少寒意了。
可是李煜偏不这么觉得,他一面说春花大半已经凋零,一面又说罗衾耐不住五更黎明时分的寒冷,这分明就是写秋日冷寂的句子,哪里是夏日将至时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的景象?
其实,气温只是世间冷暖的一部分,人情人心有时更能左右当下温度。对于词中人来说,梦中欢娱被春雨惊破,使他不能享受更长的美好时间,反而要在落花风雨间咀嚼孤苦空寂的现实,心当然就凉透了,于是再热的温度也无力暖融,只能将责怪转移到无辜的罗衾上。
于是也就不要再去凭栏远眺了,期待中的剩水残山并不能望见,而此处的青山却会以它的永恒嘲笑自己的落寞无助。春天、朋友、家国、青春、梦想、爱恋……他们总是无知无觉地溜走了,容易得连告别都不用做,但离开之后,再想重回往日,也就变得不可能了。
他们究竟去哪里了?还能够找回来么?每当下定决心要去寻找的时候,却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还将会有怎样的分别与新的里程。那就感慨一句“天上人间”吧,他们与自己相隔得有天上到人间那么远,又不知自己藏在天上人间的哪个角落。
相见欢
【五代十国】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当夕阳还没有完全与人间告别,还在用一抹余霞诉说着自己的留恋,新月便已经悄然升起,在幽蓝的夜空中,伴着疏星数点,亮起了微光。
都说满月令人伤感,在用自己的圆满讽刺着人间的离别,新月同样如此,甚至更加深细。新月不同于满月的地方在于它的缺失,人们随即就缺失幻化出不同的样子。它可以是含羞敛起的眉头,诉说着千古共通的惆怅;它可以是欢笑的眼角,带着泪水唱着犹有希望的歌谣;它可以是一艘小船,在夜空中孤独地翱翔;它可以是一弯金钩,勾起世人最隐谧心潮。
但最怕的还是孤身对月,毕竟闲情不愿岁月老,新月预示着美满的未来,而自己却无助地凋零,与秋夜梧桐一起被锁在深院当中,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所有的念想都被禁锢了。
这样的心情只有自己能够体认,无人诉说,也说不出来。最深重的痛苦往往无法让人号啕大哭,在断续抽泣中哽咽人心的,才是别有的一番滋味。
临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舂。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奉劝诸位有病要趁早治。[笑着哭][笑着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喝酒没菜就酱油[笑着哭][笑着哭]。
剪不断,理还乱。 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大肠头[点赞][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