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终于上映了,贼心不死的我第一时间跑去看。
虽然经历过选角、路透照、预告片等一系列“惊吓”,我依旧对《第一炉香》充满期待。没办法,谁让创作班底实在强大,各个都是行业内鼎鼎有名的大咖,导演监制许鞍华、编剧王安忆、摄影杜可风、服装和田惠美、音乐坂本龙一……
对这强大的阵容,我不得不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呢,万一之前都是误会,电影其实非常好看呢。看完之后彻底死心了,没误会,就是和之前看到的一样“不好看”。《第一炉香》变成了琼瑶剧,通篇爱而不得的痛苦呻吟,张爱玲的高级感没有了,等于是把佛跳墙做成了东北乱炖,浪费了好材料。说它不好看也不准确,构图是美的、景致是美的、音乐是美的,时代的氛围感也有了,俞飞鸿的姑妈、梁洛施的吉婕都很惊艳,只是主题不对,就全都不对了。就像我们做数学题,推导的过程都正确,可惜套错了公式,结果一定不对。以前都觉得选角是个大问题,的确,彭于晏太健康太黑,马思纯太健硕太青春疼痛少女,但他们也背负不起电影主题偏离的责任。他们都努力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彭于晏浪荡公子的气质还是有的,马思纯忽略身材的话演技也是有的。不好看的这个锅应该由许鞍华来背,是她选择了这两个不够适当的演员,是她把这个故事的基调定位在单纯的爱情电影上。许鞍华邀请王安忆创作《第一炉香》的剧本,两个人在对张爱玲原作文本的理解上有很大差距,王安忆觉得自己没有从中看到爱情,“看到的都是利益的交换、算计、互相陷害。”而许鞍华却把《第一炉香》看成是一部爱情小说,“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摘自《专访许鞍华:就想让马思纯彭于晏演情侣》王安忆选择了服从导演的安排,编剧的独立创作性被压缩,变成了一个单纯的为导演创作文本的写作者。我真是……您要拍爱情故事您别祸害张爱玲啊,琼瑶阿姨那里量大管饱,再不济亦舒也行,人家定位就是都市言情小说,唯独张爱玲不行。像《第一炉香》这样的小说,最忌讳的就是改成一对男女之间小情小爱的故事,那样的理解,小了,狭隘了。葛薇龙的遭遇体现的是那个时代女性的困局,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了能继续留在香港读书,低三下四地跑到有钱的姑妈那里求一点学费,然而在那个奢靡浮华的深宅大院的熏陶下,在姑妈那个小型“慈禧太后”的调教下,她逐渐迷失和堕落了。辛辛苦苦念完书出来做什么呢,丫环睨儿说了,“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见过了灯红酒绿,看惯了不劳而获,就回不去了。那个时代,体面的女人最好的出路是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在他的庇护之下继续过体面的日子,而姑妈那里到处都是有钱的男人,她所需要的不过是抓牢一个。那些男人都不够合意,可是女人不能同时兼顾,只能选择有钱的。姑妈是最好的成功典范,力排众议嫁给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做小老婆,他死了,她得到了一切,虽然从此后她心里有填不满的饥荒,但对于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后遗症。张爱玲以冷静而内敛地笔法地写尽了葛薇龙堕落的过程。作家许子东说,《第一炉香》写的就是《日出》之前的堕落故事,葛薇龙就是堕落之前的陈白露,她们虚荣、脆弱、沉沦,但说到底,是那个时代并没有给她们更多的道路可走。葛薇龙的堕落是自愿的,但这自愿当中,又有很多的不自愿和不甘心,所以和乔琪乔的感情,在他那里品尝到短暂的没有未来的快乐,就成了她安抚自己的精神鸦片。乔琪乔加速了她堕落的过程和深度,她说你磨折我,比谁都厉害,可是她还是飞蛾扑火一样飞进去,为的是征服的快感和动机,因为她痛恨姑妈,而“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抵抗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小说当中细细写到葛薇龙的心理活动,“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他爱她不过是方才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她何尝不知道姑妈和乔琪乔一起算计她,靠她从男人那里弄钱来维持她和乔琪乔的婚姻,等她年老色衰就会被甩掉,只是她不愿意去想,堕落有一种快乐,这种快乐能麻痹人的神经。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指望,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当初她想从乔琪乔那样得到长远,后来她自己也不想了。张爱玲笔下的爱情,从来都不单纯,人们互相算计、博弈、对战,所有温情脉脉的外衣都被撕去,里面是丑陋的血肉、暗藏的私心,惨不忍睹,一塌糊涂。乔琪乔是个没有心的人,是个吸血的渣男,他也不爱葛薇龙,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用之余,有那么一点点不忍,风光旖旎之时,有那么一点点情动。就像李碧华说什么是同情,“就是在对付你之前那片刻的犹豫”。可是他有趣好玩,“我能给你快乐”,没有明天的人最容易被这眼下的快乐迷住。葛薇龙得到了物质上的富足,精神上却被无数琐碎的痛苦啃噬着,而且无处诉说。《第一炉香》写的就是一个上海女生在异国情调的香港怎么样一步步地沉沦堕落的故事,华丽、旖旎、灰暗、绝望,香点完了,是一地的灰烬,正如人生喧嚣之后的寂寥,繁华后的疲倦。与张爱玲有颇深渊源的文学评论家夏志清说,“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就是张爱玲的题材。”而张爱玲的题材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葛薇龙似的故事从未绝迹,在女人已经拥有更多选择的时代中,自愿的堕落依然处处可见。被迫的堕落叫人同情,而自愿的堕落则令人都吸一口冷气,因为我们能从中看到自己。科技可以飞速发展,时代可以有不同面貌,人性骨子中的贪婪、脆弱、迷乱,都是一样的,那些东西永不过时。所以从这点上来说,许鞍华的这次诠释,算得上失败。她让葛薇龙爱得那么真,那么痛,让她变成了一个索爱的无辜少女,马思纯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但这同时转移了我们对女性困局的思考,忽略了对人性的深度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