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韦如果不是实在吃不上饭了，不至于去干赏金杀手的活计。典韦的个头，就跟《权力的游戏》里的阿多（hold the door）一样，即布兰的忠仆。因为个头太大，身体太魁梧，给他带来的困惑就是特能吃。而典韦又是个穷家子，是河南人，在商丘附近的宁陵县的一个村（已吾城村）。过于能吃，对于农民来讲不是好事，他从小就一直为能吃而挨揍。人们都拿这个奚落他骂他。

可典韦是个非常忠厚听话的人，你叫他无缘无故欺负别人从而抢来吃的，他又不肯。他们已吾村属于襄城县，襄城县城里的大姓刘氏和退休县令李永有私仇。刘氏知道这个傻大个，于是来找典韦。你把李永夫妇杀了，我保证你吃得贼饱。对于一个经常饿肚子的人来讲，还有什么尊严。把这看成一种业务，一旦把这个理儿想通了，一如种子发芽那样不可阻挡。典韦咬牙答应了。生命在慷慨赠予的同时，又冷酷地取走现有的一切。于是，他独身怀匕首假作送外卖的，推着一车鸡鸭鱼肉和酒，进入退休县令李永家中，突然拔匕首杀了李永和他老婆，然后慢慢地往外走。李永的家丁数百人追他。典韦有准备，事先把一堆刀戟放在门口的推车里，出门从车上取了刀戟，连挥再投，杀数十人，余者不敢靠近。家丁们只好跟着这个大高个，但根本不敢再上前了。典韦步行四五里，最终转战得脱。于是号称无当者典韦。拿着赏钱，典韦一时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但是根本还是不能解决。几年后，好消息传来，襄城属于陈留郡，地方官陈留郡守张邈要讨伐董卓，花钱招呼义军呢。典韦觉得这显然适合我，就去了。在初级义兵们的阅兵式上，有一杆牙门旗，特别高大，人都弄不动。典韦一只手举着它，走在游行队伍里，好像拿个冰棍而已，那么轻松。生命页页翻新，无法重读已往，他的双腿全力以赴，就为了追逐双眼。此后他参加一系列的战斗，甚至也搞不清这个大将军是谁，那个是谁，总之斩首就能吃饱。首级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个饭票而已。典韦也在不断转变部队，在讨董卓的时候，张邈把部分兵分给了好朋友曹操，后者募来的义军少，然后曹操去打汴水之战。典韦具体归在夏侯惇所部。但是曹操并不认识典韦。194年的时候，曹操做了兖州牧，但是外出期间，兖州各地出于复杂的原因而叛了曹操，改把吕布接来当了州牧。曹操回军，当即向吕布发起反攻，进攻濮阳，去打濮阳西五十里的一个吕布的军屯，夜里发起袭击。快天亮时，曹操拔取了这个营屯，刚要回去，就被吕布堵住了。吕布军从三面复攻这个军屯。曹军只好三面抵抗。吕布亲自持戟搏战，双方虎将熊兵从黎明一直打到日落，互相冲杀了数十个回合，相持甚急。曹操军打了一夜加一白天，非常疲乏，眼看这时候要全军完蛋。曹操使出了花钱募敢死队的办法。于是募到了数十个要钱不要命的，其中一个就是典韦。典韦和这些敢死队员，都穿上两层铠，不拿防御性的盾，只持长矛和戟。典韦手大，双手抱着十几条戟，抱了一捆杀人的柴禾。

这时候，不等突围，吕布带着兵从西面又扑上来了。典韦当即带着人就往西面去挡。吕布的军队看见典韦，于是弯弓拉弩，乱箭俱发，好像暴雨一样。典韦只好趴在一个弹坑里上，头扭向东边，好像抽血的人把脸都扭向一侧。乱箭飕飕地从头上飞过。典韦对身边随从说：“等贼虏来到十步的时候，你再告诉我！”“现在就已经是十步啦！”随从趴在地上，急着说。“那五步再告诉我！”典韦说。（就跟我起床的风格一样。）从人吓坏了，不等到了五步，就疾声大喊贼人到了。典韦逞起雄威，手持十余只戟，长啸着从地上蹦起，好像狂风一样，飞戟向敌人的身上马上投去，一戟一人，敌兵无不倒噎。吕布的兵吓坏了，当即止步，然后倒退。吕布被杀退了，就想下一步怎么办。吕布前不久依附袁绍的时候，替袁绍讨黑山贼，每次骑马陷阵，一日数次，每次必斩将而出，直至敌军催败。这次吕布也是亲自搏杀，但曹军依靠营寨，不是列阵战，而且看这边典韦如此神勇。吕布料想曹操不至于亲自来打这个营围。而且，这时候天要黑了。吕布想想，终究怕了典韦，也不值得为此玩命，于是带着军队撤走了。曹操这才领着兵，得以脱身回去。“这人能把吕布打泄气了。”曹操了解了这个大高个是谁，赶紧把典韦叫来。曹操让典韦当自己的保镖头，给都尉的官，这是郡级武官，分管军事的副郡守级。典韦也算是“军事副市长”级的了。他带着几百人，职责是绕着大帐作曹操的保卫工作。典韦是个忠厚的人，经常是白天一整天都立着站岗，夜里就睡在曹操大帐外，很少回自己住处睡觉。他没有什么野心，就想把自己的职事做好。因为士兵都是募来的，只为拿兵饷，所以闲杂人等难免有，抢劫和哗变乃至卧底刺客都会有，曹操就曾经被哗变的士兵烧杀，自己抡着宝剑砍死数人才得以逃脱。夏侯惇也曾被卧底的敌兵给劫持，而且就是前不久的吕布的兵。所以昼夜不停的安保工作不是夸张的。典韦保证了曹操的胳膊腿完整，有典韦睡在账外，曹操写完诗也能睡个好觉了。两人也有了友情。因为形貌魁梧，膂力过人，特别能吃，典韦的饭量相当于好几个人的。曹操每天安排他吃饭的时候，他极其能吃，要好几个服务员接连不断地给他端饭端菜，才能供得上他吃。像大江飘起一叶小舟，典韦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了意义。“小鬼，外面下雪冷不冷啊。”曹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出来跟典韦聊两句。但是战事无穷无尽，三年后，曹操南下到南阳郡讨伐张绣。张绣是董卓的余党，即董卓的部将之一，带着残兵，据有宛城等地，得到刘表的资助。这里离许都很近，曹操出于地区安全，必须来打。曹操军队一到，张绣就主动投降了。这也很好理解，因为董卓的余部几乎都没了，他不可能独存。在当晚的宴会上，曹操专门叫上典韦，演一场血脉压制的戏。曹操高髻大袖，擎着酒杯，走到案围中，轮着给张绣及其将帅行酒。曹操身后就立着典韦，手持大斧，斧刃竟有一尺多长，雪光耀眼。曹操走到谁前面，典韦就在后面，举着斧子怒目看他。被看的人不寒而栗，不管会不会喝酒，没有一个敢不使劲灌的。终整个宴会，张绣将帅在席者始终没有一人敢抬头仰视的！全都低着头陪领导喝酒。这确实是血脉压制了。经过这么一吓唬，张绣应该不会再有反复的想法了。曹操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出于安全，他还是不进宛城住，而是住在营中。营里边没意思啊。曹操就找意思，他听说，张绣的叔叔张济的媳妇，仙姿国色，正在守寡，干脆把她纳了吧。当晚，典韦守在账外，就看张氏被人送进曹操的大帐了。曹操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次日，张绣来见曹操：“明公，我们的部队要挪到高道去屯扎，中间需要穿过您的大营，特来乞求通过。”“为什么要挪到高道。”曹操问。“高道粮多。”张绣说。曹操说，那好啊。张绣又说：“一路上贼党繁滋，我们乞求让军士披甲，成战斗队形护着车前进。”曹操说，好啊。第二天清早，张绣的军众披甲操矛，车步并进，顺着大道，进了曹操的营围区域。进去之后，也不从另一头出去了。齐声鼓噪，掩袭曹军。曹操的营围不止一个，都在道路两旁分布，不同的部将及其军卒各自形成一个营。各营同时遭到攻击。张绣军冲上来，就见曹操所在的营门口上，一个大汉已经冲了过来，堵在那里，怒目而立，一声暴吼，手提一双八十斤大戟，正是典韦。典韦带着军校，拼战于门中，杀的敌人层层倒死。典韦挥舞两只大戟，每一戟叉出去，大吼一声，一拧，就把十余只矛头摧断（戟的小枝往上拐弯，可以配合主刺拧绞兵器）。一边拧，一边大喊：“Hold the door！hold the door！”掩护曹操从后面逃跑。大高个典韦对敌人形成了血脉压制。叛军攻不进去。叛军也急了，就分散从别的营门杀入。又兜杀到典韦身后。这时候典韦已经打得身边只有十几个军校了，全都殊死拼战，无不以一当十。叛军在门前和身后越聚越多，都端着长矛，像捅马蜂窝似地往门下捅。典韦侧身立在门中，左右两只长戟分开挥击，一击门内，一击门外。左右的军校中矛倒地，死伤殆尽，门客被敌我的尸体堵满了。典韦身上也累计前后中了数十矛，浑身数十个洞里往外冒血，人都成一个血人了，大戟也已折断了。

于是抽出腰刀，短兵接战。叛军见势一起拥过来，与之格斗加肉搏。典韦眼珠子直瞪得冒血，拎着卷刃的钢刀，伤兽般怒嚎一声，冲向叛军，连杀数人。无奈典韦血流殆尽，群创迸发，扑通跪倒在地，瞋目大骂而死。死了过后好一阵，叛军才敢向前。不久，闻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整个军队全都涌到这营门争着来看典韦的死躯，就好像演唱会围观歌星一样。典韦则谢幕了，永远躺在了自己所坚守的岗位上。他再也没有像四季那样忧劳的轮回了，他平静地躺在阳光下，眼里跟活着时一样，总是一汪清水。曹操在败逃的路上，记挂着典韦，虽然自己的儿子也死在军中了。曹操派间谍去偷来典韦的尸首，亲自临尸痛哭，然后车子载着，发回原籍襄城安葬。以后曹操车驾每过河南襄城，都以中牢规格的牛羊猪肉祭祠典韦。这是一个普通的忠厚的士兵，赢得了曹操的尊敬。典韦带的兵不多，只有几百，他也不骑马，作为一员步将，显然他是步将中的三国第一。典韦的老家，已吾城村至今名字也没有改，我曾经去宁陵县那里游荡时去看过。当时正是春天，春天高低不平，禽鸟南北飞翔，人的一生啊，多像一只草率的鱼，游动中一无所得，但典韦的故事告诉我，那绝对的意义永远找不到，认真战斗过好没一天，就是英雄。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