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选段】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不仅摇晃得太厉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来越热。
实在是受不了了,殷琬宁突然睁开了眼,微微一动,却发现那与她挨着坐的大汉,肥臂弯曲,已不知不觉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怪不得这么热呢,又热又臭。
这是个大汉,是外男啊。
就连殷俊,她从小和他也不亲,更不用说那两个只会欺负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稍稍抬起眼皮,对面那两个原本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着她。
眼神让她不舒服,加上身边的大汉,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这,这位大哥,”说了第一个字,她才压低了嗓音,“这车厢里本来就闷,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觉得好热好热,能不能稍微,拿开一点?”
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汉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都那样说了,却还是收拢了那条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车挤,本来就是这样,你也别太不识好歹,本来我们三个人坐车刚好,是你非要挤上来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殷琬宁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她说话,稍稍往前一点,轻咳一声:
“你看我这一身的臭汗……”
话音未落,她头顶却一阵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块布,突然松开了!
从昨晚收拾东西跑出来,一路辗转到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整理那玩意。原本以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危险紧张的关头,突然松开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对几个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儿身,恐怕下场只会凄惨无比。
殷琬宁赶紧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死紧,躬下./身子,努力装成无事发生,镇定自若。
那大汉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反而爽朗一笑,将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门在外谁还臭讲究,我们都闻惯了——”
“他./妈了个巴子,你他./妈的会不会驾车?”
伴随着这声殷琬宁从没听过的怒骂,整辆马车急停,车厢内四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差一点就要挤作一团。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处,就是看到三个人骂骂咧咧从座位下抽出长刀来的时候,没有被吓得哭出来。
长刀寒光四射,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睛。
当然,图穷匕见,她像小鸡仔一样,被那个大汉拎下了车。
马车是被人截停的,而从对面那马车上下来的,却是那个早上将她送出城的“好心人”,来自潞州的公子。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殷琬宁心跳如雷,脑子里刚刚被撞出的一团浆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彻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着包袱,弯着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错。
林骥悠然下车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被四个悍匪包围的殷琬宁。
追人其实不难。
骗子团伙四人,会有一人扮作马车车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车的,再加上殷琬宁,那破旧的马车自然跑不快。但赶车的人肯定想快点到达偏僻无人的位置,因而必然会比平常的车夫更加卖力赶马。
仅凭这一点,加上灰鹰超凡的车技,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灰鹰只须装作马受了惊的样子,朝着那辆马车冲过去,而那马夫也并非泛泛之辈,作势躲开,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实在抱歉,我的马突然受惊失控,冲撞到了各位。”
话虽谦恭,林骥却只负手而立,态度很是倨傲。
几个悍匪互相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辆马车豪华异常,前面驾车的和说话的公子,俱是衣着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钱的东西。
是直接开抢,还是再试探试探?
可谁知他们还在犹豫,那被他们骗过来、刚刚拎下车的待宰羔羊,却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说抱歉就可以了吗?刚刚停车那一下,马车都要翻过来了,我差点把舌头咬断呢!”
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殷琬宁悄悄抬眸,与那潞州公子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先前那样看她那么冷了。
两边都令她害怕,比较起来,至少潞州公子不会拿那明晃晃的刀来吓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站出来吗?
为了强调自己的怒意,殷琬宁还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已经垮到了腰间,便只能悻悻缩了回去。
这一下,几个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样放大了声量,对林骥说道:
“对,道歉就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林骥给灰鹰递了个眼神,灰鹰便掏出一张银票,脚下却未动,没有交过去的意思。
“我赔给各位的,完全可以买下一辆比这好上十倍的双驾马车。”
大汉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过银票再说。
“但这张银票不止用来赔了马车,”只走了一步,又听林骥说道,“我有多余的条件,要你们手下这个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殷琬宁身上。
那开始将殷琬宁骗上车的悍匪,立刻将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将她骗走,不就是为了劫财又劫色。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他们虽不知其底细,却也绝对不想轻易放过:
“他是我们一路同行的小兄弟,与阁下何干?”
谁知殷琬宁急了,冲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凉,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辩驳咽了回去。
“看上去,几位好汉似乎还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却丝毫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开口:
“你们口中的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厮。他拐走了我夫人刚为我生下的孩儿,我全家心急如焚。我亲自他抓回去,一是为了找回我孩儿的下落,二是要将他移送官府处置。”
殷琬宁瞪大了双眼,动也不敢动。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个,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变成拐人的那个了?
“各位好汉一看便是良家,与这拐卖婴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们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语诓骗。不过,”潞州公子顿了顿,眉头突然皱起:
“我的孩儿生来就带热毒,极容易传染给旁人。这拐子抱走我孩儿,势必要接触一段时间,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热毒。”
“现在你们看不出来,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经生了不少烂疮,你们可能,早已被他传染上了。”
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殷琬宁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殷琬宁却只在回味刚刚林骥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殷琬宁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殷琬宁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殷琬宁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殷琬宁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名子骥。”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陆,陆公子,”殷琬宁只看着陆子骥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陆子骥没有动。
“陆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陆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陆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殷琬宁自顾自说下去,
“陆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陆子骥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陆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陆子骥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殷琬宁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陆子骥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殷琬宁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陆子骥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殷琬宁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殷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陆子骥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陆子骥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陆子骥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殷琬宁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陆子骥说过的,他和殷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陆子骥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陆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殷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殷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殷琬宁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陆子骥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林骥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殷琬宁,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
——“呜呜呜,林骥你是个大坏蛋。”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林骥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林骥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殷琬宁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那,那殷府大小姐也是实在可怜,从小在家中被孤立,没人真心对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虽然,虽然她强迫我男扮女装供她消遣是不对,但她对我很好。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被拐了卖到殷府的,她可怜我的身世,鼓励我跑出来,还把自己的首饰送给我,充作了路费。”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殷琬宁”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陆子骥面前保住“殷琬宁”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子骥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殷琬宁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陆子骥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殷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道:
“既是殷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殷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殷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陆子骥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陆子骥跪了下去,“陆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陆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殷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陆子骥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