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梦然丨杜诗“执热”典源意义的实现及对后世“执热”使用的影响

章黄国学有深度 2024-06-03 09:40:35

杜诗“执热”典源意义的实现及

对后世“执热”使用的影响*

邹梦然

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

(本文原载《汉字汉语研究》2024年第1期)

提 要 “执热”出自《大雅·桑柔》,用作语典时其典源意义分为“手持热物”的字面义和典源语境注入的“遭遇某种亟待解决的负面情况”的语义内涵两个层次。“执热”在杜诗中被多次使用,带入的皆是语义内涵而非字面义。为实现“执热”语义内涵,杜甫从使用语境和诗歌结构两方面充分构建了直接与典源照应的具体语境。而对用典语境的着意安排在其他运用《诗经》语典的杜诗中也有所体现。由于杜甫多将“执热”用于表示天气极其炎热的诗句,后世诗文也倾向以“执热”表示“炎热”,“执热”的语义内涵则逐渐失落,部分用例中还出现了脱落“执”字的情况。“执热”在使用中经历了“字面义改变——语义内涵失落——组构语素脱落”的变化过程。

关键词 “执热” 典源意义 语义内涵 实现机制 使用变化

1.引言

杜甫在诗歌中多次使用“执热”,清人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引张远、钟惺的解释注为“热不可解”(杜甫,1979:338、543)。“执热”出自《诗经·大雅·桑柔》“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历来各家对此的解释莫衷一是,主要说法有以下三类。一是将“执热”解释为“救热”,这一说法始自毛传①,清人马瑞辰(1989:966)继承此说,此后又有现代学者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解救苦难”和“止热”等解释(程俊英等著,2017:657;阳欣,2011)。二是将“执热”释作“手持热物”,该解释由郑玄提出②,赵岐注《孟子·离娄上》所引《桑柔》之句、杜预注《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引《诗》、朱熹《诗集传》(2011:278)以及现代学者屈万里(2009:523)均采用郑笺之说③。三是释“执热”为“热不可解”。自明代钟惺提出“执热”当为“热不可解”义后,清代学者多以“执热”为“热不可释”,或由此发展出的“甚热”“苦热”义,并以唐宋诗文中的用例加以证明④。除此之外,还有现代学者高亨(2017:578)提出“执热”为“艜、的声转”,“执热”即“操舟”之义。

本文认为“执热”的字面义当从郑笺作“手持热物”理解,在此基础上本文将讨论杜甫诗歌中“执热”的语义与其典源意义之间的关系,进而探究典故的典源意义在具体杜诗语境中的实现机制,并发掘杜诗《诗经》典故的用典特点。同时,本文也关注到杜诗作为具有典范性和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对后世诗文在“执热”使用上产生的影响,以及“执热”由此在后世使用中发生的变化。

2.“执热”的典源意义

本文认为对于《大雅·桑柔》中“执热”的字面义,应当遵从郑笺中“手持热物”的解释来理解。

首先将“执热”作“手持热物”理解,“执”对应“持拿”,“热”对应“热物”,与“执”“热”在先秦的词义和用法相符。其中,“执”作为动词在先秦的义项较为复杂,考察“执”的动词义在先秦的使用情况,既有表示具体动作的“拘捕”“持拿”义,也有表示抽象动作的“控制”“操持”“承担”“坚持”“判断”“结成(某种关系)”等义,“执”的众多义项始终带有“主动性、主体性”的词义特点。若将“执热”解释为“热不可释”,作为动词的“执”在其中会带有被动义,与“执”自身的词义特点相悖。而如果将“执热”理解为“甚热”,将“执”看作由动词虚化而来的程度副词,由于“甚热”表示的是外在客观天气的极度炎热,“执”在其中应当为客观程度副词,但根据“执”自身“主体性”的词义特点,在虚化为程度副词后“执”应当为主观程度副词⑤。因此将“执热”解释为“手持热物”更符合两个语素的词义。

同时,解释“执热”为“手持热物”符合《桑柔》的诗意。“谁能执热”一句所在章节“为谋为毖,乱况斯削。吿尔忧恤,诲尔序爵。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是大臣谏刺国君要在国家日见侵削的情况下及时做出修正,忧恤天下,任用贤良,否则君臣都将陷溺于祸乱。结合整个章节的诗意来看,“谁能执热,逝不以濯”是以手持热物后手部灼热,须用凉水濯手消热,类比国君在当前危急的情况下需要尽快转变态度,任用贤臣,以避免祸乱。从字面上将“执热”理解为“手持热物”,与该句所在的章节诗意相符。

其次,“执热”解作“手持热物”与《诗经》相近时代的文献的理解相符。先秦文献《左传》《孟子》《墨子》都曾引用“谁能执热,逝不以濯”来论述各自的观点。其中,《墨子》在正文中已经表现出将“执热”作“手持热物”理解:

《墨子·尚贤》:“《诗》曰:‘告女忧恤,诲女予爵。孰能执热,鲜不用濯。’则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不可以不执善承嗣辅佐也,譬之犹执热之有濯也,将休其手焉。”

《墨子·尚贤》中虽未直接将“执热”释作“手持热物”,但原文“将休其手焉”表明墨子将“执热”理解为手部动作,即“手持热物”。

再者,将“执热”理解为“手持热物”符合先秦人们的经验认知。钟惺质疑朱熹释“执热”为“手持热物”时提出“今人以水濯手,岂便能执持热物乎?”(鲁洪生主编,2015:8206)。但“执热”与“濯手”并不是同时进行的两个行为,根据诗意,可理解为手持热物后再以水濯手。段玉裁(2008:16)也认为“手持热物”之说与事理不符,“凡为热水所汤者,不可以冷水浸激。今注云:‘执持热物,以水自濯其手。’不切于事情也。”但据文献记载,通过凉水濯手的方式消减手部的灼热感是先民的一种常识经验,如《礼记·内则》记载:“炮,取豚若将,刲之刳之,实枣于其腹中,编萑以苴之,涂之以谨涂,炮之。涂皆干,擘之,濯手以摩之,去其皽。”对于“濯手”这一行为,孔颖达做出解释:“濯手以摩之去其皽者,手既擘泥,不净,其肉又热,故濯手摩之,去其皽莫。”可见用凉水濯手消热,符合先民的生活经验。

除字面义外,典故在被后世诗文使用时还会带入典源语境注入的语义内涵。王宁指出,“语义内涵”是指“在语境中可以勾稽到的具体义值。语义内涵是与语境直接相关的”⑥。根据上文的分析,“谁能执热,逝不以濯”一句在《桑柔》中用于类比国君在当前危急的情况下需要尽快采取行动以避免祸乱,“执热”也被典源语境赋予“遭遇某种亟待解决的负面情况”的语义内涵。

因此作为语典的“执热”,其典源意义可以分为两个层次,一是“执热”在典源语境中表示“手持热物”的字面义;二是典源语境为“执热”注入的“遭遇某种亟待解决的负面情况”的语义内涵。具体层次如下图1所示:

图1 “执热”典源意义

在确定“执热”的典源意义后需要探讨的是,在杜甫诗歌中“执热”的语义与“执热”作为语典的典源意义是否相关?如果相关,“执热”在杜诗的具体语境中又是如何实现典源意义的?

3.杜诗“执热”与“执热”的典源意义

3.1 “执热”典源意义在杜诗中的带入情况

在《杜诗详注》收录的诗歌中,“执热”一共出现7次,包括在诗句中出现6次,在诗题中1次,具体情况如下表所示:

表1 杜甫诗歌中的“执热”用例

在杜诗语境中,如果将“执热”字面上作“手持热物”义理解,无法与上下文形成通顺的诗意,而根据各诗的上下文,“执热”大致可以对应“心中的郁闷烦躁”“炎热又束手无策”“天气极为炎热”三种解释,杜诗“执热”在字面义层面与“执热”典源无明显对应关系。罗积勇(2005:9)认为,后世用典与典源之间“多少带进了典故原来的语境因素”。从语境的角度对比杜诗“执热”的使用语境与“执热”典源语境注入的语义内涵,可以看到两者之间存在对应关系,“执热”从典源带入杜诗的是语义内涵而非字面义。此处以《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四》和《夏夜叹》为例进行说明。《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写于杜甫在安史之乱中困于长安时期,此时城内局势紧张,“杜甫为避风险,来大云寺暂住几日,受到寺僧赞公款待”(张忠纲主编,2009:24)。《其四》中诸多诗句或隐或显地表现了杜甫的焦虑压抑,如“‘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极尽时势不稳,困居长安时的烦躁心绪”(卜进善,2014:214)。紧迫危险的时局以及由此引发的焦虑情绪都在当时的情境下深深困扰着诗人,诗人亟需消解这样的心绪。《其四》中“执热”的使用语境与“遭遇某种亟待解决的负面情况”的语义内涵形成对应,因此在《其四》中“执热”可以带入语义内涵,表示诗人此时承受着深切、亟待消减的困扰。《夏夜叹》作于乾元初年,当时“关中地区一直旱得厉害,发生了大饥荒”(莫砺锋等,2009:75),加之“在河北之贼未平”(杜甫,1979:544),诗人从身处旱灾仍戍守边疆的战士的角度展开想象,对于这些战士而言,无论是干旱炎热还是紧张的战事,都是迫切想要脱离的境况。这与“执热”典源注入的语义内涵形成对应,“执热”的语义内涵在诗中表示战士们在紧张的战争中长年守边,又遭遇极端的干旱炎热,亟需从中脱离。杜诗中7处“执热”的使用语境与语义内涵的对应情况,具体可见下表:表2 杜诗“执热”使用语境与“执热”语义内涵的对应情况

杜诗中7处“执热”的使用语境都表示处在某种负面情况之中,并且该负面情况带来了不良后果,因此亟需被解决或改善,这与“执热”典源语境注入的语义内涵形成对应。综上所述,“执热”在杜诗中没有带入典源中表示“手持热物”的字面义,而是带入了表示“遭遇某种亟待解决的负面情况”的语义内涵。

3.2 “执热”语义内涵在杜诗中的实现机制

“执热”带入杜诗的是典源语境注入的语义内涵,但该语义内涵表达的是一种概括意义,这种概括意义在杜诗中是如何实现为具体所指的?

首先,如上文分析,“执热”在杜诗中的使用语境与其语义内涵形成对应,这是“遭遇某种亟待解决的负面情况”这一语义内涵能够顺利带入并得到具体实现的前提。结合表1和表2可以看到,在杜诗中与“遭遇某种亟待解决的负面情况”对应的诗句内容几乎安排在“执热”前,因此当“执热”出现时,虽然不能理解为典源中的字面义,但都能够顺利带入典源语境赋予的语义内涵,并将语义内涵中的“负面情况”根据具体诗句语境对应理解为某种具体的困境。

除此之外,杜甫还对“执热”所在诗歌的结构做了着意安排,使之与“执热”的典源“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在结构上形成“执热——濯手”的对应,通过隐含在诗歌结构中的典源结构让读者感受到所遇负面情况解决的迫切性,呈现“执热”的语义内涵,并使读者理解用典意图。以《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四》为例,“艰难世事迫,隐遁佳期后”“泱泱泥污人,㹞㹞国多狗”等句描述了诗人当前的艰难处境,也让人感受到诗人烦闷的内心情绪,对应典源中的“执热”;下文“近公如白雪”则是写诗人通过与赞公交流,烦闷心绪才得以消减,与典源中的“濯手”相应。这样的结构安排隐含了“执热”的典源结构,展现出诗人亟需消减自身的烦闷焦躁。还需说明的是《多病执热奉怀李尚书》一诗,“执热”出现在该诗的诗题而非诗句中,但分析整首诗歌后可以发现,该诗首联和颔联描写诗人正遭遇病痛折磨和酷暑侵扰的负面情况,颈联和尾联中“思沾黄梅雨”“敢望玉井冰”以及“山阴夜雪”的典故则对应了当前负面情况的解决方式,整首诗正是按照“执热——濯手”的结构安排内容,以迫切想要消解病痛和酷热带来的负面影响来表现当前境遇的亟待改善。其余诗歌具体分析可见下表:

表3 “执热”所在诗歌与典源结构的对应情况

可以看到,以上7首杜诗或是在数对诗联内,或是在整首诗歌中以“执热——濯手”的隐含结构安排内容,使得读者能够在每首诗的阅读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感受到“执热”的语义内涵。

综上可知,杜甫通过建构使用语境与典源语义内涵的对应关系,以及在诗歌结构中隐含典源结构等方式,使“执热”的语义内涵能够被顺利带入杜诗,并在杜诗具体语境的影响下将概括意义实现为具体所指,如政局战事的紧张、个人的艰难处境、气候的干旱炎热等。具体机制如下图2所示:

图2 “执热”语义内涵在杜诗中的实现机制

3.3 杜诗《诗经》典故语义内涵的语境实现机制

杜甫极为注重语境对典故语义内涵的实现作用,在运用《诗经》典故时注意构建与典故语义内涵直接照应的具体语境,进而引导读者领会语义内涵。这一点并非只体现在对“执热”的运用中,以下表两首杜诗为例:

表4 杜甫诗歌中《诗经》用典示例

这两首诗分别代表了杜诗《诗经》用典的两种情况:一是将典故的字面义带入可以通顺理解诗文,如《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二》;二是只将典故的字面义带入,无法通顺理解诗文,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以及上文“执热”所在的诗句。

《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二》中的“鹿呦呦”字面义指“鹿发出呦呦的鸣声”,带入诗联与“霁潭”“鳣发发”“春草”共同组成对张氏隐居环境的描写。但“鹿呦呦”一语出自《诗经·小雅·鹿鸣》,整首诗描写了人君飨燕群臣嘉宾的场景,其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毛传解释为“鹿得萍呦呦然鸣而相呼”,杜甫在这里暗用了典源注入“鹿呦呦”中的“鸣而相呼,恳诚发乎中”的语义内涵,以“鹿呦呦”指代自己与张氏之间愉快的交往和张氏对自己的诚恳招待。杜甫在诗中以“之子时相见,邀人晚兴留”“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等句构建了与“鸣而相呼”的语义内涵相应的语境,使读者感受到诗人与张氏之间意气相投的交往。

“棣萼”一词在《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中无法按照字面义进行理解,回到其出处《诗经·小雅·常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根据郑笺可知,典源为“棣萼”注入了表示兄弟之间关系亲厚的语义内涵,杜甫用此来称赞汝阳王与其弟之间情谊深厚、兄友弟恭。为引导读者感受到此处的用典意图,杜甫在前以“晚节嬉游简,平居孝义称”一句为照应,以“孝”对应下一联中同为用典的“问山陵”,以“义”对应“亲棣萼”,为下一句的用典构建语境。

杜甫为《诗经》典故语义内涵的实现在语境方面着意安排,其原因在于典源意义所包含的字面义与语义内涵之间存在着意义差距。在典故中,典面主要起提示典源的作用,最终指向的是典源注入的语义内涵。唐子恒(2013)在探讨典故词语的理据时提出,“典故词语的字面义与实际义往往有很大的差距。……这些词语的字面与实际义之间并非没有联系,但词语在概括或表达的过程中均因有典源这一中间环节参与其中,使得表达过程存在一种‘折射’,……通过语素义和语素间的结构关系推测出来的意义与该词的实际意义之间相去甚远,有时甚至风马牛不相及”。可见,典故的字面义与典源注入的语义内涵存在着意义的错位。作者想要读者领会典故的语义内涵和使用意图,就需要通过构建具体的语境,使读者通过典面的提示回到典源,在比对典源语境与具体使用语境的过程中,明确典故语义内涵在诗文具体语境中的实际所指。

在杜诗中《诗经》典故不是仅由典面提示典源,更有诗歌语境的引导。杜甫在典故使用语境的构建方面着意安排与《诗经》典故的典源直接对应的诗句内容,使读者即使未能看出诗句的用典,或者虽然知道存在用典却不知晓详细的典故内容,也能够大致理解此处的用典意图,进而“达到不知其出处而情味自在,知其出处则联想更为丰富隽永的艺术效果”(王抒凡,2010)。

4.杜诗“执热”对后世使用的影响

由于杜甫诗歌的典范性,杜诗对“执热”的使用对其后的诗文创作产生了影响,也导致了“执热”的意义和形式在后世诗文的使用中发生变化。

首先是“执热”的字面义倾向于表示“炎热”。杜甫在诗歌中7次使用“执热”,其中6次都与气候炎热的语境相关,因此后人在诗文中使用“执热”也倾向于将其用于表示“炎热”的字面义,如:

(1)今乃大得所图,脱然若沉痾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唐韩愈《答张籍书》)

(2)披襟两相对,半夜忽白昼。执热濯清风,忘忧饮醇酎。(唐陆龟蒙《读襄阳耆旧传因作诗五百言寄皮袭美》)

以上用例中“执热”都与“濯清风”或“清风”共现,可见在字面上是将“执热”用作“炎热”义。但上述用例同时又都以“执热濯清风”作比,表示自己想要摆脱的愁闷焦灼尽去,在字面义外也带入了“执热”的语义内涵,用法与杜诗类似。

在“执热”的字面义倾向于表示“炎热”后,“执热”的语义内涵逐渐失落,如:

(3)主人爱客忘尊卑,畏日与彼爱日晖。洒然执热清风吹,洗尽尘襟无毫釐。(宋包恢《赵宗判请游岩溪》)

(4)八十三岁衰翁,执热也要清风。(宋陈著《题王之朝所惠扇》)

以上两首诗歌的上下文并没有强调炎热的天气对诗人造成极大困扰,是亟待解决的情况,因此其中的“执热”更倾向于单纯指天气炎热。

姚尧(2015)指出典故词在语义演变中存在“去典故化”的倾向,即“典故词逐渐脱离典源而形成凝固、独立的意义,可以被使用者在不了解典源的情况下使用。这种趋势,主要有两种体现:……二是典故词的形式虽然被沿用下来,但它的典故意义被逐渐磨灭,使用者倾向于按照字面来理解它,创造出与本义相去甚远的新义。”在去典故化倾向的影响下,一方面清代学者将“执”解作“固持”,将“执热”解释为“热不可解”,为“炎热”义找寻构词理据;另一方面,后世诗文作者将“执热”用作“炎热”义,语义重点在“热”,其中语素“执”阻碍了使用者和读者将语素义与词义对应,因此在后世的使用中出现了“执”字脱落的用例,如:

(5)清风濯热,白雪生春,淮南王食时之工,裴子野昧爽之献。(唐李商隐《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

(6)洒落瑶花薄,苍茫杀气深。因风惊拂面,濯热幸开襟。(宋刘攽《画雪扇子》)

(7)薰风濯热自南来,陛戟传声殿绕雷。(宋洪适《前筵祝圣致语》)

上述用例将“执热”中的“执”字脱去,直接以“热”指天气的炎热,并与“濯”搭配表示消除炎热。“执热”在后世使用中的具体变化过程如下图3所示:

图3 “执热”语义及形式的变化过程

5.结语

典故的意义涉及字面义和典源语境注入的语义内涵两个层次。诗人在用典时并不一定将典故的字面义带入诗歌,对于用典这一手法而言,更重要的是把握典故的语义内涵,这往往是诗人用典的意图所在,也是诗歌值得玩味之处。而由于典故的典面主要起提示典源的作用,因此典故的字面义常常与语义内涵之间存在较大的意义差距。诗人想要读者领会用典意图,在诗歌中实现典故的语义内涵,需要在诗歌中构建与典源相关的具体语境,以便读者将使用语境与典源语境对应起来,理解典故的语义内涵并将其实现为符合诗歌语境的具体指向。从杜诗“执热”用典中可以看到,杜甫使用的是“执热”的语义内涵而非其字面义。诗人从使用语境和诗歌结构两方面充分构建了具体语境,使具体语境中的诗歌内容能够直接与典源相照应,实现“执热”的语义内涵,并尽可能地让读者领会用典意图,这也是杜甫运用《诗经》语典的特点。杜甫在用典上的着意安排或许可以视作典范性的用典方式。同时也可以看到,在杜诗影响下后世的诗文创作对“执热”的使用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执热”产生的变化,也反向影响了后人对典源意义的正确理解。

注释

*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训诂学视域下的唐诗名词语义研究”(22JJD740006)的阶段性成果。本文在写作过程中承卜师霞老师悉心指导,张祎昀同学也提出了宝贵意见,谨致谢忱,文中不当之处由本人负责。

①《诗经·大雅·桑柔》:“谁能执热,逝不以濯?”毛传:“濯所以救热也,礼亦所以救乱也。”

②《诗经·大雅·桑柔》: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笺云:“恤亦忧也,逝犹去也。我语女以忧天下之忧,教女以次序贤能之爵,其为之当如手持热物之用濯,谓治国之道当用贤者。”

③《孟子·离娄上》:“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赵岐注:“《诗》,《大雅·桑柔》之篇,谁能持热而不以水濯其手,喻其为国谁能违仁而无敌于天下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杜预注:“《诗》,《大雅》。濯,以水濯手。”上述赵岐注、杜预注虽皆未直接释“执热”为“手持热物”,但都将“濯”释为“以水濯手”,可见都将“执热”理解为“手持热物”。

④参看鲁洪生主编(2015:8206-8207)、黄生(1984:138)、段玉裁(2008:15-16)。

⑤关于客观程度副词和主观程度副词的论述,可参看陈颖(2008)。

⑥关于“语义内涵”的观点,来自王宁在2023年第十届汉语言文字学高级研讨班所做题为“训诂学的特质及其现代转型”的讲座内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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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姚 尧 2015 《“去典故化”与典故词的意义演变》,《古汉语研究》第2期。

[18] 张忠纲(主编) 2009 《杜甫大辞典》,山东教育出版社。

作者简介

邹梦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2022级博士研究生。

转载自公众号“汉字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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