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的高山神庙旁，那支“最后的铠甲武士队伍”正在风雨中艰难行进，低沉的呼号声强烈中带有婉转韵律……这一场面仿佛电影大片一般让人震撼，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我的思绪都会飘向那个黑水藏羌小寨。
近些年来，四川地区大小地震灾害频发，那些鲜为人知的川西北藏羌传统民俗文化并没有因自然灾害的报道而浮出水面，相反随着一批老艺人的去世变得更加濒危。例如，那些掌握着“卡斯达温铠甲舞”的黑水人便是其中之一。这支游离于藏羌两大民族融合地区的黑水人部落，这支“最后的铠甲武士”号称在近千年的征战杀伐中“战无不胜”！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来自哪里？这种铠甲舞仪式又意味着什么？
去往黑水藏羌村寨的小路，雨后难行
远远甩开成都阴霾的薄雾清晨，我和朋友一起驱车向四川阿坝州黑水县进发。上成灌高速路，过都江堰，沿着都汶高速公路继续前行。过汶川至茂县，又走了很久才到达一个叫“色尔古”的藏族寨子。我们停好车，背起包沿着寨子里的路一直往里走。整个色尔古藏寨沿山势靠河修筑一幢幢漂亮的三层石木结构碉楼。溪边的水力转经筒，碉楼墙上的白色宗教符号和图腾，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色尔古藏寨里的民居
走进寨子幽深曲折的长巷里，犹如进入了一座四通八达的迷宫，很快我们几个同伴就走散了。奇怪的是，走在这青石砌成的夹墙中间，只听见流水的声音却找不到水从何来。和其他地区的藏寨一样，藏族的先民应该已经把水渠修到了脚下，用石板遮盖。一些人家门口的彩绘图案吸引了我的兴趣。这些图案中，既有动物，也有植物，还有看不懂的符号和藏文。不知不觉天已全黑，小雨也一直在下着，我独自走在色尔古的雨中，碉楼里点点摇曳的灯火划过黑色的雨幕，像一群舞里的姑娘，和着路旁河水的奔流声起舞。整个色尔古藏寨宛如世外桃源般澄净迷人，而我阴霾的心也被洗得清澈透明。
当晚，我们在黑水县等待“卡斯达温铠甲武士”的线索时，接到一个电话，听说明天在50多公里外的朱坝村，将有全村规模的“卡斯达温”仪式，这就是我们苦苦寻觅的“铠甲舞”，看来我们的运气非常好！
“最后的铠甲武士”出征俄恩村
早晨我们到达朱坝村时，村里已然人声鼎沸。村民们正身着节日盛装三五成群地往村外的坝子上走。我和同伴见状连忙从车里抄起相机，快步小跑跟了上去。此时的坝顶空地上，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场子里一位身穿铠甲的年老者，俨然就是一位让人敬畏的部族长老，仪式将要开始。
长老讲述“兽角”来历
只见这位长老正手持腰刀站在大坛咂酒旁（咂酒是羌族人的自酿酒），外面围着一圈身穿铠甲的汉子，有老有少，威风凛凛。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我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那队铠甲武士吗？！
队伍中央，主持仪式的长老手里正握着一根半米多长、带螺旋纹的黑色动物角，这个法器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趁着仪式开始前的空闲，我跑了上去，试图跟长老做个交流。可惜老者不懂汉语，我们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但通过翻译得知，这个法器是“独角兽的角”，它代表着黑水藏羌地区神的至高法力。长老将兽角水平移动，象征着他们对天地的崇敬……难道这根黑色的角会是传说中的“独角兽”的“角”吗？我大为吃惊。如果黑水朱坝村的长老手里拿的就是独角兽角，那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只角？几经交流，翻译终于还是被弄晕了，这也将成为我心目中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之一。
“武士”展示传统的铠甲穿戴方式
卡斯达温铠甲舞仪式正式开始，排好队列的铠甲男子们齐声发出整齐洪亮的吼声，手举各种刀枪边唱边跳舞。闪转腾挪，每个人的动作都非常夸张。一段舞蹈之后，队列中的铠甲武士们依次接过仪式首领递过来的“出征酒”一饮而尽。
之后身着铠甲的勇士们列出整齐的队伍，向着寨子后面的山神庙进发，边走边唱着我们无法听懂的二声部歌曲。而其余的女村民们则手端着美酒，此起彼伏地唱着我依然听不懂的祝酒歌，虽然没有任何乐曲的伴奏，但热门依然一板一眼地唱着“出征歌”。此时的天空也变得阴沉，出征与送行双方呼应的歌声此起彼伏地流动在氤氲中。
长老的法器——“独角兽”角
当村里的铠甲武士们浩浩荡荡上山的时候，天空中下起了冰雹雨！呼啸的山风夹杂着冰雹猛然而至，为出征的队伍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山风冰雹里，铠甲武士们围着山神庙祭拜、煨桑、转山，他们开始祷告、祈求平安。铠甲武士们手持刀枪高声吼唱，并伴以围猎而舞的肢体动作等表演形态。
“卡斯达温”属于黑水县的地方方言，“卡斯达”可以理解为“铠甲”，而“温”则是“穿”的意思，所以“卡斯达温”整体可以直译为“穿铠甲的人”。这种古老的舞蹈主要流传于四川省阿坝州黑水河流域，因舞者身穿“甲衣”歌舞，汉语俗称“卡斯达温”。经文化专家和非遗学者多年考证，如今的卡斯达温仪式除了在四川黑水县朱坝村一带还有，国内其余地方已经无法找到相同或类似的仪式了。可以说，我们眼前的这一队“武士”有可能就是“中国最后一批穿铠甲的人了”。
由于缺少史料记载，这一仪式的最早出现时间已经无从考证。但千百年来，“卡斯达温”从来都是古代黑水人出征前勇士们祈祷胜利，亲人们为他们祈求平安、祝福吉祥的一种民间祭祀性歌舞活动。
“卡斯达温”随着历史的发展演变，目前已由古老的狩猎和战争仪式演变成为当地一种自然崇拜的习俗仪式。有时，村寨与村寨之间还要进行铠甲舞的表演赛。“卡斯达温”得以传承下来，想必也只能如此形式才能得以千古流传。山风呼啸里的高山神庙旁，这支延续着古老文化的藏羌部落，这支“最后的铠甲武士队伍”还在风暴中艰难行进，低沉的呼号声强烈中带着婉转，这场面仿佛电影大片一般让我震撼。
古代黑水藏族羌人迁移和来源推断示意
黑水县的地理位置位于四川盆地西北边缘山地向丘陵、平原过渡的高山峡谷地区。生活在这里的黑水人，与藏地同胞文化民俗生活习惯相互交织，属于羌藏民族文化的边缘范畴。唐朝诗人卢伦的《塞下曲》中，就曾为我们描述过古代羌兵所跳的“金甲舞”，它与阿坝州黑水县流传至今的卡斯达温、克西格拉（羌族大葬舞）极为相似。难道这队铠甲武士真的是藏羌民族融合的后裔吗？
不论黑水部族的人们是否具有藏羌两族的血缘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卡斯达温”一定是两民族文化融合的产物。翻阅史料，嘉绒地区十八土司中有史可查，其祖先来自西藏的有：梭磨土司、理县土司、小金土司等，而黑水土司则又是从梭磨土司这一古老的土司分化出来的，可见这个地区的文化是呈融合形态发展的。
由于保护不利，目前朱坝村仅剩三件原始的全套铠甲。三件中的一件铠甲服，在俄恩村的一户人家里，主人已将铠甲封入箱底得以最完整地保存起来，每年只在固定的时间才会取出使用一下，之后还要继续放回箱内保存。铠甲不穿时，可堆放成“宝塔”形状，并作为“神器”供奉。我们有幸被邀请去欣赏了这件尘封了很久的最美铠甲，这也是这副铠甲今年第一次见到天日。同一时期、同样功用的欧洲铠甲此时已经绝迹，仅有的两件武士铠甲分别被保存在苏格兰国家博物馆和皇家军械博物馆内（如上图）。
铠甲武士——火枪手
黑水县属岷江上游地区，位于草原藏民和岷江流域羌民之间，境内群山环绕，坡陡谷深，日照充足。从历史上看，黑水地区原本是古羌氐部落聚集地，从甘、青地区南迁古羌人中的一支。大约秦汉时，西北羌族中的一部自高原南迁至岷江河谷，在“羌戈大战”中打败了当地的原住民——戈基人。唐时，大部分羌人已附唐。
黑水地区原住民居住的地方，在古时正是唐与吐蕃争战的战略要冲之地，原住民自然也成为了两股势力争夺的对象。吐蕃每攻下一地就派兵驻守，被占领地的百姓和参战的一些士兵就成了吐蕃将领们的奴隶，而血缘的融合也在所难免。而黑水刚好是从茂县经过色尔古、毛尔盖到松潘，从经芦花、刷经寺到草原重要通道的一个重要结点地区，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作为重要的交通要道，其历史上必然要与周边的民族发生各种形式不同的交流和接触，这种交流对双方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尤其以相邻民族的交流最为频繁。
如今，黑水地区这支善于“卡斯达温”的“铠甲军团”或许不是单从一个地区迁入这里，更非古老的本地原住民那么简单。无论如何，历史已经久远，“卡斯达温”文化却传承了下来，并成为了吸引我们关注黑水藏羌传统文化的焦点，仅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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