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高山下的花环

划过指尖有烟云 2024-02-28 16:27:33

举世瞩目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早已结束。可是,每当我和战友们抬着一个个用鲜花编织成的花环,敬献在云南边陲哀牢山下的烈士墓前时,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感就会勾起我心头的许多往事······

一九七八年九月,我离开军宣传处,乘团里接我的小车到九连任指导员。我随身只带着个小皮箱,里边装着一条大中华香烟,还有一架妈妈托人从侨汇商店给我买的“YASHIKA”照相机。

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沟营房里,我和相貌憨厚的九连连长梁三喜见了面。梁三喜紧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地说:“欢迎你,欢迎你,我们天天盼着上级派个指导员来!”看得出他是位耿直的人。

我和梁三喜同岁,他却说我比他年轻。一位排长笑道:“连长也学会"逢人减岁,遇货加钱,啦!”梁三喜指着他说: “这是炮排排长!”那排长风趣地自我介绍道:“是个牢骚大王,我叫靳开来!”

梁三喜又说:“你来了就好啦,我今年的探亲假就可以休了!”靳开来催连长打报告回家看看快生孩子的老婆,并不满地说:“奶奶的,连队干部,苦行僧的干活!”看来,我的搭档们都不是唱高调的人。

连里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四行整齐的队列站到我的面前,战士们个个收腹挺胸,一丝不动。连队是连长的镜子,我顿时觉得梁三喜是位带兵极严的干部。

“同志们,这是新来的赵蒙生指导员,是从军机关主动要求下到我们九连的!”梁三喜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列,接着说:“但同志们不要误解,赵指导员既不是下连代职锻炼,更不是来体验生活的!”

一阵如雷的掌声过后,我开始发表“就职演说”了。但不知怎么的,我这个平时健谈的人,竟只说了几句:“同志们,我······水平不高,缺乏经验,我愿和大家一起,把咱连的工作搞好!”

队列解散后,我仍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梁三喜他们哪里知道我来九连任职的奥秘竟是玩弄“曲线调动”的鬼把戏。

我出生于军人之家。一九六七年我参军时,爸爸已被关押起来。十年动乱结束后,爸爸恢复了职务,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妈妈却变得象“外交家”一样,极善于周旋了。

一九七七年夏天,S军医大学来我们军招生,妈妈硬是通过各种微妙的关系,把我的爱人柳岚推荐上了大学。此后,我的调动便列入了妈妈的“议事日程”。

记得妈妈曾给我讲过,战争年代,她曾救过刚复职的雷军长“雷神爷”的命,现在只要“雷神爷”点个头,我赵蒙生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调回妈妈身边去了。

哪知“雷神爷”一到军里,便“电闪雷鸣,嘁哩喀嚓”,又是搞党委整风,又是抓机关整顿,那架势,即使是亲娘老子也不买你的账!

鉴于这种情况,有人在电话上给我妈妈出点子,说要想把我调回去,得赶紧让我离开军机关,躲开“雷神爷”,千万不能在“雷神爷”眼皮底下干这种事。于是,我便冠冕堂皇地到九连上任来了。

我来到九连后的第一次早操课目,是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等我懵懵懂懂穿上军装赶到集合点时,梁三喜早已带着披挂整齐的战士们,象一队穿山虎一样嗖嗖远去了。

“指导员,连长让我留下等你。”说话的是还带着又尖又嫩的童音的司号员小金,边跑边不时回头呼唤我:“指导员,我认识路,快!”

我跑着跑着,脚下打了个滑,一头摔倒了。全副武装的小金,不得不返回身来拉我。等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一座大山的半腰时,梁三喜已带着全连从山顶返回来了。

这天,连里进行轻武器精度射击。轮到绰号“艺术细胞”的战士段雨国射击时,八发子弹,只打了十七环。顿时,战士们围着小段,一片讥讽:“新兵老秤砣,每次打靶都拽班里的成绩!”“这种人脸皮比地皮还厚!”

“嘴干净些!”段雨国抹了把他那在全连唯一的长头发,用蔑视的目光望着众人:“不就是打飞了几发子弹嘛,老子不在乎!再说,打不准也不怪我,主要是枪不好。”

梁三喜走过来,二话没说,一下从小段手中抓过那支自动步枪,把八发子弹压进弹槽,举枪对准靶子,采用的是更见功夫的立姿射击。

叭!叭!叭叭!”他瞬间便射击完毕。只见报靶员从隐蔽处跃到靶子前瞧了瞧,大声报告说:“七十八环,七十八环!”

战士们欢呼雀跃。“喂,“艺术细胞”,瞧瞧这是不是艺术呀!”面对战士们的讥笑,段雨国原地不动,故意把头歪向一边:“打八十环也没啥了不起!”

“你说啥?”随着一声吼叫,“牢骚大王”靳开来象头发怒的狮子闯到段雨国面前:“段雨国,有啥意见冲我靳开来说!”段雨国慑于“重型坦克”的威力,不吱声了。

风吹日晒,摸爬滚打,单调无味的连队生活把我折腾得好苦。好不容易又熬到星期六,趁没人在,我打开小皮箱,先看了看那架“YASHIKA”照相机,又取出一支“大中华”香烟,坐在铺上吸起来。

我闭上眼睛,似乎那五光十色的“小圈子”生活又浮现在眼前。前不久,我和柳岚一同休假,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回到了那令人向往的大城市······

“穿“黄皮”吃香的年代早已过去了,快调回来吧!”“喂,两位“老解”还在部队学雷锋呀,瞧瞧我们是怎样学的吧!”孩提时的伙伴们,友好地戏谑我和柳岚。

“小圈子”里举行家庭舞会,“小圈子”里比赛家庭现代化,使我和柳岚眼花嘹乱。她以“患流感”为由在家玩了十天,我也以“发高烧”为借口晚十天回到军里。

可现在······我掰着指头数日子,下连还不到一个月,脸晒黑了,人累瘦了。我又恨起“雷神爷”来,要不是为了躲开他,我何用“曲线调动”,来九连“修炼”呢?

一天中午,猛然间响起了紧急集合号。只见全连列队站在饭堂门前,梁三喜面对全连,脸上“乌云翻滚”:“简直不象话!有人把雪白的半个馒头扔进了猪食盆!同志们,扪心问一问,我们还有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

我惊呆了,那半个馒头是我扔到猪食盆里的。战士们围着饭堂旁边的猪食盆,边参观边议论着。靳开来把目标对上了段雨国:“你这花花公子,说,这是不是又是你干的?”

段雨国大眼一瞪:“吃柿子单拣软的捏。你就看我好欺负!我敢起誓,谁扔的谁是乌龟蛋!”三班长出面证实,中午吃饭时没见段雨国扔馒头。靳开来这才不吱声了。

梁三喜余怒未息:“谁扔的,可个别找班长、排长讲一下。今晚各班都要召开班务会,好好议论一下这种少爷作风!”

我心中憋着一团火,扭头回到宿舍,气鼓鼓地倒在床上。梁三喜进来,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连长同志,要整我明着来,不必仿效“文化大革命',先来个发动群众。馒头,是我扔的!”

“指导员,我·····我确实不知道那馒头是你扔的,千万别为这事影响团结,我这就通知各班,晚上的班务会不···不开了!”梁三喜尴尬地解释说。

为这事我三天没理梁三喜。这天晚上,他吸着自己卷的旱烟,很难为情地对我说:“指导员,我这个人有话憋在心里怪难受的。前些日子我就听说过关于你要调走的风言风语。”我打了个愣。

他接着说:“团里已批准我回家探亲,可连队眼下干部少。我想你真要调走的话,我暂时就不准备休假了,如果没有那回事,那我明天就动身.

事情既已点破,我也就不在乎了。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休假不休假,你自己看着办!至于有人议论我,舌头长在他们嘴里,让他们说好了,反正组织上还没通知我调走!”

就这样,梁三喜的探亲假没有休成。事过不久,妈妈来信告诉我,调动的事总算有眉目了。让我一旦接到调令,务必尽快离开连队,并神秘地向我透露:我们这支部队可能有行动。她告诫我:切莫声张,切莫瞎传!

十天之后我终于拿到了调令。然而,当我就要离开连队时,我们这支部队果真有行动,要开拔,要上云南前线!这使我处在进退两难的万分矛盾之中······

“滚蛋,你给我赶快滚蛋!”憨厚的梁三喜见我拿到了调令,劈头盖脸地对我怒吼:“你可以依仗亲娘老子调走,但是,你不会不知道你穿着军装!现在上前一步还好说,后退一步你是啥?你自己去琢磨琢磨!”

当天晚上,长龙般的军列载着武器和士兵,昼夜兼程,向前线开去。在九连坐的两节闷罐子里,有我这个拿到调令没敢退却的指导员。

部队开到云南边防前线,红河对岸,可以看到越南侵略军修筑的大量永备性、半永备性碉堡工事。如果拿起望远镜,就能清晰地看到那瞄准我们的黑洞洞的射击孔······

当我们九连听了边民有家不能归的控诉,现场参观了河口县托儿所被越寇用机枪扫射后的惨状,人人义愤填膺,个个磨拳擦掌,求战书象雪片一样飞到连部。有几个战士还写了血书······

可我这个当指导员的,心里却仍在打退堂鼓,后悔当初不该放着摄影干事的美差不干,来到九连搞啥“曲线调动”!眼下,我唯一的希望是离开这战斗连队,回军机关。于是,我又把希望寄托在“雷神爷”身上。

此时,我想起了妈妈救过“雷神爷”的往事:一九四三年秋, 日寇纠合汉奸,对山东沂蒙山区进行大规模的拉网扫荡。

当时任营长的“雷神爷”率领全营人马在掩护机关转移时,被敌人包围了。“雷神爷”指挥全营与敌人展开了血战。

最后,全营四百余人尚存不足百人,而且大都挂了彩。“雷神爷”也多处负伤,倒在血泊之中。

担负救护任务的妈妈,冒着纷飞的弹雨,把只剩一口气的“雷神爷”背在身上,从死尸堆里爬了出来······

经过妈妈的全力抢救和耐心护理,“雷神爷”终于转危为安。在“雷神爷”康复归队时,他紧紧握着我妈妈的手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我雷神爷走遍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你这女中豪杰!‘”

想到这些,我调回军机关好象又有了希望,我忙给妈妈写了封信,火速发出…………

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全师排以上干部看完电影后,“雷神爷”来给我们讲话。只见他捷步登上台子,脱下军帽,“砰”地朝桌子上一甩,会场骤然沉寂下来。大家目瞪口呆!

炸雷般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来:“我雷某今晚要骂娘!”他狂吼起来:“奶奶娘,我们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去流血!去拚命!可刚才,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她竟能从千里之外,把电话打到我这前沿指挥所!”

“此刻,我指挥所的电话,分分秒秒,千金难买!可那贵妇人来电话干啥?是让我给她儿子开后门!她真是狗胆包天!她儿子何许人也?此人原是军机关干事,眼下就在你们师某连当指导员!”

顿时,我脑袋“嗡”地象炸开一样!雷军长开口骂的是我妈妈,没点名痛斥的就是我啊!骂声不绝于耳:“······奶奶娘!她走后门竟敢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我雷某不管她是什么人,我要让她儿子第一个去炸碉堡·····”

排山倒海的掌声淹没了“雷神爷”的痛骂;撼天动地的掌声长达数分钟不息。军长又讲了些啥,我一句也听不见了。

我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辱。回到连部,我放声大哭。梁三喜劝慰我,说:“谁都会犯错误,只要你能认识到不对就好。仗还没打,战场上有改正错误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们议论纷纷:“那娘们真不要脸!”“那个干部要在咱九连,看我不把他揍扁!”“别看咱段雨国不咋的,报效祖国也愿流点血!咱决不当可耻的逃兵!”

我麻木的神经在清醒,滚滚的热血在沸腾。我乃七尺汉子,血肉之躯,也晓得人间有羞耻!我要捍卫将军后代的起码尊严。狂怒之下,我咬破中指,用鲜血写下了战斗誓言:“是狗熊是英雄,战场上见!”

战前,九连受命为营尖刀连,任务是两天内攻占364高地。连里决定一排为尖刀排。在支委会上研究连干部谁带尖刀排时,我沉痛地表示:“执行军长让我第一个炸碉堡的指示吧。这尖刀排,我来带!”

刚提升为副连长的靳开来接上道:“指导员,我靳开来已看出你是个有种的人。从现在起,我们患难相依,生死与共。你是连队的中枢,要死,第一个也轮不到你!”

梁三喜刚提出带尖刀排,就被靳开来大声喝住:“连长,我说句掏心话,如果有个万一······你家有白发老母亲,还有妻子韩玉秀怎么办······咳,她该早已生了,可你还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啊!”

梁三喜声音有些颤抖:“副连长,别说那些了。”“都怪我这不称职的指导员,使连长早该休假却没休成。”“行了,顺理成章,带尖刀排的事,是我的!”靳开来拍板决定了。

夜幕降临,我们全连伏在红河岸边待命。突然,一声炮响,千百门大炮昂首齐吼,地动山摇。数不清的橡皮舟和冲锋舟载着突击部队,飞越红河······

靳开来手持傣家大刀,左右开弓,为全连披荆斩棘,砍通道路,带着尖刀排向前插去。

这时,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问我们九连的位置。梁三喜忙展开地图,实地对照。一个刚调来的战士扛着八二无后座力炮凑过来,瞧了几眼地图,在图上面指点说:“这儿就是我们九连的位置。”

向营长报完位置后,梁三喜问眼前这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你是从那个部队调来的,叫啥名字?”“北京部队······我们刚补进来的十五名同志,只有我是从北京调来的,说名字,不好记,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

这位自称“北京”的战士,小伙子机灵聪敏。梁三喜很喜欢他,就对“北京”战士说:“那好,你就跟在我身边行军。”

下午三时许,营长又一次呼叫我们。战士“北京”又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九连的位置。报话机中传来营长的怒吼:“师团首长对你们行动迟缓极不满意,如不能按时抵达指定位置,事后要执行战场纪律!”

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武器弹药携带好,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另外是水壶,水壶绝对不能丢!其余的,统统扔掉,轻装前进!

为了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点,我们冒着酷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大家豁出命来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带滚,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红一块…………

到达指定位置时,司号员小金因又累又渴一头栽倒草丛中。梁三喜把小金扶起,取过水壶对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点水·······”小金嘴唇紧闭,毫无反应。我用手一摸,十七岁的小金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汗渍。我抚摸着小金圆鼓鼓的手,抽泣着:我的年龄比他大一倍,可我下连后…………小金呀,原谅我吧,我不会是个永远不称职的指导员!

乳白色的晨雾象纱幔一样轻轻飘散,东方显出了曚昽的光亮。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梁三喜发出了冲锋的信号。

卧在我身边的靳开来早已跃起身。他倚在岩石一侧,肩扛四O火箭筒,眨眼间便扣动了板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敌碉堡被摧毁了。

在这同时,离我有三十余米的战士“北京”也扛起八二无后座力炮,只见他身子一动,肩后便喷出长长的火舌。被炸毁的敌碉堡水泥碎块,象雨点似的刷刷落在四周。

一阵巨响过后,我们纷纷跃起,饿虎扑食般地冲上了无名高地。扼守在堑壕中的敌人妄图负隅顽抗,我们劈头盖脸一顿猛扫,敌人便死的死,窜的窜了…………

战斗进行得干净利落,前后只用了十多分钟。梁三喜激动地拍着战士“北京”的肩膀说:“行!真不愧是从北京来的战斗骨干!战后,我们首先为你请功!”

敌人的反冲锋开始了。主峰上的敌人把雨点般的炮弹倾泻到无名高地上,每当炮击过后,敌人便从三面发起冲锋。我们打退敌人头两次反击时,连里已有八名同志牺牲,十一名同志负了伤。

我和靳开来每人抱着一挺轻机枪,枪管都打红了。敌人第三次反扑时,靳开来吼叫着:“快,拿手榴弹来,全给我拧开盖!”我把手榴弹盖一个个拧开。靳开来用两手掐住几枚手榴弹猛力投向敌群!

阵地前又留下一片横倒竖歪的敌尸,敌人的第三次反 扑又被我们打退了。这时全连伤亡已接近三分之一。梁三喜也在打退敌人反扑时挂了花。

战士段雨国渴得晕过去了。三班长说:“小段算不简单,拂晓进攻时,他只身炸了一个敌碉堡。”梁三喜把他那全连仅有的半壶水倒进段雨国嘴里。小段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梁三喜,泪水顺着两腮淌了下来······。

所有水井都被敌人放了毒药。全连又有三个伤号因缺水牺牲了,水成了严重问题。三班长望了望我和梁三喜,嗫嚅地说:“山脚下有一片甘蔗地,是不是······”

我说:“让我带几个战士下去搞他一捆来!”靳开来站起来把我摁下:“这违犯纪律的事,哪能让你这当正职的去干!”说罢,带上三班的战士走了。

我和梁三喜也渴得坚持不住了,只得倚在堑壕边上,长吁着气等待靳开来回来。片刻,三班长扛着一大捆甘蔗,跑进堑壕急切地说:“不,不好了,我们回来的路上,副连长踩响了地雷······”三班长放声大哭起来。

一会儿,三班的战士们把左脚被炸掉、浑身到处是伤的靳开来抬了回来,我们忙为他包扎。靳开来极度痛苦地翻了下身,把我们推开:“不,不用包扎了·······我,不行了。让大家吃······甘蔗吧······”

“副连长,你·····”梁三喜一头扑在靳开来身上,抽泣起来。靳开来用手抚摸着梁三喜的肩头:“连长······你多保重!我死了也没事,我······还有弟兄三个······”

“副连长······”我呜咽着。靳开来侧脸望着我:“指导员,我是个粗人,说话冲,你多原谅······”这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副连长!·····.”我哭出声来了。

靳开来吃力地用手指了指他左胸的上衣口袋:“指导员,帮我······拿出来。”我忙将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一看,原来是一张全家照片!他接过照片:“我······要去了,让我最后再看一眼·

无名高地和主峰之间是个“V”型,我阵地面前的坡崖完全暴露在主峰敌人的射界之下。当战士“北京”抱着八二无后座力炮身和弹药手们急速从坡崖上滑下时,主峰山腰的两个敌碉堡,便开始不停地扫射······

梁三喜皱起眉头。稍停,他对突击队员们大声喊道:“看着点!都按我的样子办!”说罢,只见他抓起一挺轻机枪,趁敌人射击间隙,飞身跃出堑壕,猛地往山下滚去······战士们都学他的样子,冲下山去。

我抓过冲锋枪对三排战士们喊道:“你们坚守,我过去!”说罢,我也学着梁三喜的样子,横身倒在坡崖上,拚命往山下滚去,一会便赶上了梁三喜他们。

我们爬了一大阵子,猫起腰便看见敌堡了。战士“北京”对梁三喜小声说:“连长,距离最多五十米。放心,绝对不用打第二炮,干吧!”梁三喜点头同意。

第一发炮弹装上后没有响、战士“北京”忙把臭弹退出炮膛又装上一发。他勾动了板机,却又没见炮口喷火!在这当儿,“哒哒哒”敌人一串子弹射来,战士“北京”栽倒在地上。

“北京!北京!”我和梁三喜呼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再也没有睁开眼!我们在无限悲痛之际,从烈士身旁取过那发退出膛的臭弹一看,原来是十年动乱期间的产品。

梁三喜气极了,厉声对弹药手说:“你给我拿发好炮弹来!”弹药手从九发炮弹里挑出三发好炮弹,递了过去。梁三喜肩起炮身,猛地站起来向敌堡射击,眨眼间,敌碉堡被炸得粉碎…………

从左右两侧出击的突击队员,还有从正面待机冲锋的步兵一排,一齐呐喊着冲上山顶,我们终于占领了364高地的主峰。

段雨国兴冲冲地来到我和梁三喜身边:“连长,指导员,我们终于胜利啦!这次战斗,能写个很好的电影剧本。”我望着小段那副欢乐样儿,真没想到他也攻上了主峰。

“隐蔽!”忽听身后的梁三喜大喊一声,接着便把我和段雨国一脚踹到堑壕里!“哒哒哒······”一阵枪响,梁三喜—我们的连长倒下了!

“连长,连长!”我扶住他喊着。他微微睁开眼,右手紧紧攥着左胸上的口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这里······有我······一张单子·····”话没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连长,连长!”战士们围过来,哭喊着。“连——长!”段雨国扑到梁三喜身上嚎啕起来: “连长,怪我……都怪我 呀!”

我从梁三喜染着鲜血的胸前口袋里,抽出一张血染的纸条,这是一张欠账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十七位同志的

打死连长的子弹是敌人从一个隐蔽山洞内射出来的。我象疯了一样站起来,抱起一捆手榴弹向那罪恶的山洞奔去。

我拚命闯进洞内,敌人被我的突如其来吓懵了。趁此机会,我将那捆手榴弹拉开弦扔了过去。一阵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过之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军自卫反击作战很快胜利结束了,整个部队班师回国。凯旋门前人海鲜花,颂歌盈耳。当我想起为国捐躯的英烈们,心情格外沉重。

不久,部队开展了评功活动。对梁三喜和战士“北京”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没有争议。对靳开来,有人说他是为一捆甘蔗死的,连个三等功也不批。对我,竟提议授予英雄称号。我怎敢用烈士的鲜血来粉饰自己?

上级党委决定重点宣传梁三喜的英雄事迹。让我们连多方搜集梁三喜烈士的遗物、照片及家信等,以便在英雄事迹展览会上展出。已经给梁三喜的亲属发去三封信,可是他母亲及妻子迟迟没有来队。

我们正在着急,我妈妈却乘坐小轿车来到了连队。她发现我额角上的伤疤时,流着眼泪说:“蒙生呀,血,你也为祖国流了,问心,咱也无愧了!边境线上看来还安稳不了。你干脆转业回调吧!”我吃惊地摇了摇头,没有理她。

第二天,梁三喜的母亲梁大娘、妻子韩玉秀,抱着刚出生三个月的女娃,来到了营房。从火车站到连队驻地一百六十多里,她们为了节省路费,硬是翻山越岭,徒步走来的。

炊事班长给她们端来了面条和四碟菜。大娘却拿出自己带来的黑乎乎的煎饼碎片儿和咸萝卜头,炊事班长上前劝阻。大娘却说:“孩子,吃了不疼撒了疼,用汤泡泡还能吃。”大娘说着、又把那煎饼渣儿往碗里放。

把她们安顿好后,我问她们带没带来烈士的遗物。玉秀从衣服里边找出半截旧信封递给我:“指导员,他就留下了这两张照片。一张是他五岁那年照的,一张是他参军后照的。”

梁大娘用手指着照片说:“这边这孩子叫大猫,就是俺三喜。那边那孩子叫小猫,是部队上的孩子。这照片,是俺五二年到上海送小猫时,抱着两个孩子照的。”

霎时,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记得妈妈以前不止一次对我讲过:那是一九四七年,我刚出生时,妈妈因病一点奶水也没有,便把我送给蒙山脚下一位妇救会长去喂养。

当时,妇救会长也生了个男孩,比我大十天。为躲过还乡团的搜查,她的孩子取名大猫,叫我是小猫,说我和大猫是双胞胎。她有奶水宁肯让大猫饿得哭,也要先叫我这小猫咂。

直到我将近五岁时,妇救会长才把我送到上海爸爸妈妈的身边。当那妇救会长带着大猫悄悄走了之后,有十几天的时间,我天天哭着找娘、找大猫哥哥······

“大娘!”我喊了一声,扑进了她的怀中。大娘轻轻推开我:“孩子,你······这是咋啦?”“大娘,我······我就是你抚养的那个小猫啊!”

大娘望望我,摇了摇头:“不,不会吧?”我哭喊着说:“是,大娘,我真是小猫!爸爸是打孟良崮时的纵队司令员,妈妈叫吴爽。”

大娘用手抚摸着我的肩头,喃喃地说:“这不是梦吧!”我伏在大娘怀中,心潮翻涌:梁大娘呵,养育我成人的母亲;梁三喜呵,我的大猫哥哥!我们是吃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

当我拿着那颜色变得发黄的照片让妈妈看时,她也蓦然惊呆了。妈妈当即来到梁大娘住处,和梁大娘一起回忆起战争年代的岁月。妈妈含着眼泪对大娘说:“如今梁大哥······”

大娘说:“批林批孔那一年,三喜他爹被“割尾巴'小分队毒打后得了气鼓症,一病就是两年多。三喜一次次邮钱来,让我给他爹治病。西药吃了吃中药,到头来,钱也花光了,病也没治好······”

面对善良而正直的梁大娘和梁三喜留下的欠账单,妈妈这样一位极善应酬的“贵妇人”,竞感到自惭形秽,难受得直掉眼泪,让我脱军装转业的事,她再也没提过。

一天下午,炊事班长进城去拉菜,我便将那架心爱的“YASHIKA”照相机交给他,让他设法到委托商店里卖掉。我还以连队急用的名义让他从团后勤处借一千元现金······

炊事班长回来后,把从团里借来的一千元现金交给了我。加上我手头还有的一点钱,留出六百二十元准备为梁三喜烈士还账,又凑够了五百元,让梁大娘带回去用,但老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收。

当我和妈妈离开时,我又把那五百元钱放在床上。玉秀火急地追出屋来:“指导员,这可不行!不但俺婆婆不依,俺也不能收…………俺还有钱。”说着把钱硬塞给了我。

这天下午,团里的高干事告诉我,在烈士“北京”遗体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一份署名“薛凯华”的遗书,后经多方了解,原来他竟是雷军长的儿子!我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听说雷军长来九连,我和高干事走出营房去迎接。在哀牢山腰的烈士墓前,只见雷军长站在薛凯华的墓前,默默地为儿子致哀。

我和高干事轻轻走过去,军长含着眼泪对我说:“凯华生前是跟他妈妈姓的。现在遵照他的遗愿,我拜托你们,给凯华换一块墓碑,把“薛”字改为“雷”字······”我擦了擦眼泪,连连点头应着。

军长还指示我们,对他儿子的宣传一定要实事求是,更不许借他儿子来吹捧他自己。他还要我们就靳开来的立功问题给他搞份调查报告。我们把军长安慰一番,陪他一起来到了九连。

军长看望了大娘一家后,又让我带他到我妈妈住的地方。军长进门便说:“我这次到九连来,一是想为凯华致哀,但主要还是想见见你这吴大姐!不过,有言在先,我老雷可不是来负荆请罪的!”妈妈尴尬无语地站着。

“不错,我在电话上大骂了你一顿,我那是忍无可忍!你可以恨我雷神爷不近人情,但我至今不悔。要是在三十几年前,我托你办那种军人最忌讳的事,你会咋办?”妈妈边听着边啜泣起来。

“我老雷没有忘记我当年说过的话,有恩不报非君子。只要蒙生同意,你现在就可以把他领回去!但是,你那么做了,死去的烈士会不会答应?养育我们的人民能不能答应?”

“今天见到梁大娘,别提我心里是啥滋味!”军长深沉地接着说:“吴大姐,蒙生是吃着梁大娘的奶水长大的。可你看梁大娘穿的那身衣裳,你再看看梁三喜留下的那张欠账单。你想想,她们还过着啥样的日子啊······”

雷军长的一席话,象暴风骤雨,袭击着妈妈的内心深处。军长走后,她感到羞愧、内疚,竟放声大哭起来。梁大娘赶来相劝,妈妈痛苦地说她对不住大娘一家,也对不住自己的儿子。

在哀悼梁三喜烈士回来后,梁大娘眼含泪水说:“玉秀快生孩子那阵子,赶上俺也病了,本想让三喜回去一趟,可玉秀说部队的事要紧,来回还得花费,就没写信告诉三喜。玉秀硬是拖着重身子伺候俺,就是亲生的闺女又会怎样?”

为我的调动,梁三喜的假没休成,使我更感到内疚。梁大娘用衣袖擦着眼泪说:“玉秀今年才二十四岁,大娘俺不信封建那一套,再说三喜也留下过话,你们帮俺劝劝玉秀,让她早寻个人家吧……”

“娘!您······”玉秀突然闯进屋里,双膝跪在婆婆面前,哭喊着:“娘!俺要伺候您一辈子!”梁大娘心痛地扶起儿媳:“秀啊!娘说的都是实情,自打三喜去世以后,娘就想过,还是明说了好······”

妈妈走后,梁大娘和韩玉秀在连里住了一个星期,非要回去不可。我和同志们再三询问大娘有什么困难,大娘总是说:“没啥难处,如今有盼头了,庄户日子好说。”

翌日早晨,团里派来了送站的吉普车。临走前,大娘撩起衣襟,掏出了两叠人民币,对我说:“这是六百二十块。”面对这意想不到的情况,我盲然不知所措。

玉秀这时递给我一张纸条:“指导员,这纸条留给您,托您给俺办办吧?”我接过纸条一看,是梁三喜生前留给她的欠账单!这纸条和那血染的纸条是一样的,原来是一张纸撕成两半的。

梁大娘心平气静地说:“三喜欠下六百二十块的账,留下话让俺还上。秀哪!你把三喜留下的那封信,也交给蒙生吧!”玉秀接着把一封信交给了我。

信中除再三嘱咐玉秀把所欠六百二十元账全部还上外,还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叫“盼盼”,说党的三中全会开过后,我们有盼头了,庄户人家的日子也有盼头了······

原来那两叠人民币,一叠是梁三喜的抚恤金:一叠是大娘卖猪的钱。我用瑟瑟发颤的手拿起那五百五十元的抚恤金,哭着对梁大娘说:“大娘,您…………这抚恤金,不…………不能啊!”

营房前一片呜咽声,段雨国大声哭着跑回去将他的袖珍收音机拿来,又撸下他的电子表,放在石桌上,说:“连长欠的钱,我们······还!”

“我们还!我们还!”泪眼中,我早已分不清都是谁,只见一块块手表,一把又一把人民币,全堆在了我面前的石桌上······

当一片撕心裂胆的哭声渐渐沉静下来时,我嗓音发哽地哀求梁大娘:“大娘,我是吃您的奶长大的·····三喜哥欠的钱,您就让我还清吧!”

梁大娘用手抹了抹眼泪,苍老的声音嘶哑了:“······孩子们,你们的心意,俺和玉秀全都领了!可三喜留下的话,俺这当娘的不能违······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不管大家怎样哭劝,大娘死活把那六百二十元钱放下了。接着和玉秀上车离开了连队。我和战士们望着远去的吉普车,不由心潮翻滚,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从此,我每月把领到的薪金给梁大娘汇去三十元。让她老人家知道,边防线上还有一个她当年用奶汁喂养的儿子。可现在,大娘却把我三年来寄给她的钱全部又寄了回来。为此我昼夜难眠,心情不安。

直到最近,大娘给我来信说:“大娘把钱给你寄回去,你可别多心呀。这是因为大娘家的日子,现在确实是好过了。你把这些钱铺排在有困难的战士们身上,让他们安心保国吧!”

呵,沂蒙山的母亲!你不仅用小米和乳汁养育了革命,你还把自己的亲骨肉交给了民族,交给了国家!让我们永远记住:祖国的五星红旗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而胜利的取得永远离不开广大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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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过指尖有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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