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兄弟送俺来的。”菊菊先开了口。彭树奎这才看到福堂老汉的儿子二愣子站在一边。“啊,走,到班里坐坐…”二愣子憨笑着,“不了,菊菊姐走到俺村病倒了,眼下还没好落实,俺娘让你好好照顾她。”说告辞离去。
彭树奎木然地把菊菊领到班里,一进屋,忙问:“菊菊!这么多天,你……你是怎么来的?”菊菊一下子坐在铺上,双手住了脸这一路,她简直像孟姜女千里寻夫一样。
那革委会主任把一千元票子给她哥后,就像买了个猪娃儿,立时拽她去登记结婚。她至死不从。那家伙出门的当口,她打开后窗冒雨连夜出走,连家都没敢回。
先躲到姑家,又躲到姨家,眼看哪里也躲不住,就启程来龙山。没有路费,沿路搭车;没有吃的,又不好意思去讨饭,就像做贼似的到沿途的菜地里摘几个茄子拔几棵葱充饥。
刚奔到龙尾村就连饿加病晕倒了.………·福堂老爹知道她是彭树奎的未婚妻,便接到家里当贵客待。二愣子抓药,大妈顿顿不是面条就是荷包蛋…说到这儿,菊菊真想扑到彭树奎怀里大哭一场。
可当她抬眼望到树奎眼里贮满了泪,她强把眼泪咽下去了:“树奎哥,别难受·····俺这不是好好的了吗?”这下,树奎的眼泪反倒止不住了。他两手抱着头,不敢张口。
彭树奎卷起旱烟吸了口,重重地叹了口气。“听福堂老爹说,你们郭营长那‘万岁事件,跟你有挂连。喉,那年头,那是救命啊!”停了会儿,菊菊又说,“树奎哥,你有的是力气,咱一起闯关东投俺舅舅去吧
彭树奎羞惭地垂下了头。自已当了九年兵,难道也得像老辈人那样,去闯关东………可提于的事肯定不行了。“树奎,”二人正谈着,殷旭升高声吆喝着进来了,“这就是菊菊同志吗?一路受累了…….
殷旭升亲热地对菊菊寒暄着:“听说咱那儿新生政权都成立了?形势挺好吧?歇两天,给全连介绍一下家乡大好形势。这对战士是个鼓舞嘛!”菊菊身上一阵发冷。彭树奎闷声闷气地说:“她拙口笨腮的……
殷旭升咋呼够了,像旋风似的走后,菊菊和彭树奎刚想再谈什么,“哒哒···….”坑道口响起报警的枪声!彭树奎“噜”地跃起,箭一般冲出席棚。菊菊不知出了啥事,也跟着跑了出来……….
坑道里一片惊慌、混乱。“塌方了!快去救人·……….”“锥子班”的一号坑道!彭树奎脑子“轰”的一声,像要炸开。他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朝导洞飞跑。
进洞一看,王世忠大半个身子被压在小山似的乱石堆里·………郭金泰带两个战士采取紧急措施,在最紧要的地方支起圆木,以防塌方的余波砸着抢险的人。
彭树奎和其余的同志流着泪,拼死力救人。撬棍弯了,肩膀紫了,手指扒出血了·…··全班在婴嗖的哭声中苦斗了三个小时,才把王世忠的遗体扒出来。头部完好,可大半个身子已化作肉泥,与泥石粘在起
当天夜里,王世忠的遗体便被装进棺材。一片悲哀和惊恐的气氛,笼罩着“渡江第一连”。“锥子班”全班呆呆地坐着,炊事员早晨送来的一盆馒头,到晚上一个也没少。
消失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突然消失了!陈煜坐在马扎上,两手狠狠地搓着大腿,暗暗流泪他悔恨自己,他追悔莫及。
当时刚放过炮,还没等陈煜发出可以进洞的安全号令,一心赶进度的王世忠就带着孙大壮来到他的身后。
陈煜发现险情,两手拦住王世忠和大壮:“危险,不要进洞!”不料王世忠猛一下把陈煜推了个翅超,弯腰抱起一根支撑木:“共产党员跟我上!”他身边只有大壮。他那一声喊,使大壮迟疑了,因为他是个团员。
少顷,大壮还是抱起根支撑木,跟着往前冲!陈煜见劝阻来不及,猛伸出腿,给大壮狠狠地下了个子!大壮“哎呀”一声,被倒在地。他刚想爬起来再冲,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前面塌方了。
陈煜和大壮连忙上前去救王世忠。陈煜不顾头上仍在纷纷下落的碎石,扑过去用身子护住王世忠的头,“班副………….”他希望能唤醒他。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是那么可亲!我为啥没给他也下个纤子!他痛悔地想。
郭金泰躺在铺上,町着天棚,脸色难看得吓人。他可这个钻进牛角尖倒不出来的王世忠:他好像被谁打了一针吗啡似的,和这个顶,和那个斗,终于挣断了“缰绳”,为自己挣来了一一死不然的话,这是个多好的战斗骨于哪!
琴琴忍不住又哭出声来了。她今天才感到,陈煜的话没说错。她好像注定要和什么“悲剧”一一栖性的“山羊”打交道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哨音,值班排长吃喝全连集合。秦浩从吉普车中走下,步履沉缓。殷指导员心吊到嗓子眼。他在等待着师政委秦浩的判决。
“同志们,对世忠同志的死,我无限悲痛·……….”秦浩声音暗哑,眼里似有泪光,“请大家脱帽,默衰
三分钟默哀毕,秦浩神情肃穆、激昂地说:“同志们,我们正处于英雄辈出的时代!王世忠是‘渡江第一连,的光荣,是龙山工程的骄傲!……”殷旭升的眼晴霍然一亮,秦政委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一座坟。
师部杨干事为写王世忠的报道,煞费苦心,已经五易其稿,至今未能在秦浩手里通过。“大家再想想,王世忠栖牲前到底说过什么?”全班出于对战友的怀念,该说的早都说了。可杨干事仍在细挖,害得大家觉都睡不足。
我看他嘴一下一下动着,肯定是在喊时代的最强音。”陈煜清楚,眼前的采访者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不然,这座谈会不定要开到何年何月呢!“谢谢,谢谢同志们。”杨干事终于可以向秦政委交差去了。
杨干事刚迈出席棚。郭金泰终于按擦不住了。他“曜”地站起来,叫住杨干事:“老杨!请你转告秦浩,王世忠的死,是事故,恶性事故!”他把手中的烟蒂狠狠地摔在地上,“告诉他,这笔血账早晚要算!”
杨干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彭树奎生拖硬拉把郭金泰拽回席棚:“营长,你不能再·…………”“奶奶的,这年头,放屁都掺假!”郭金泰周身发抖。
郭金泰又被押送回木板房写检查去了。彭树奎的心一下子变得麻木了。直觉告诉他:他、郭营长同殷旭升、秦浩并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
王世忠死后,彭树奎接过了钻机手的工作。导洞还差十几米便大功告成。秦浩下达了死令,限半月内完成四个导洞的掘进任务。彭树奎不以为然,吹牛挡不住塌方,他要为全班安全负责。
班长,快,大壮不行了·………….”陈煜大声呼喊道。彭树奎侧脸一看,只见大壮在副钻机手的换扶下东歪西斜地瘫在地上。“大壮!”彭树奎关闭钻机,跑上前使劲摇动大壮。
大壮发烧两天,但死活不肯休息。彭树奎一摸他的额头,像火一样烤人。陈煜忙递上水壶。班长把水慢慢喂到大壮嘴里。
过了会儿,大壮苏醒了。“班长,俺………··俺没事。”孙大壮开了眼,挣扎着爬起来,又要去抱钻机。“扶他去医院!”彭树奎声音严厉地对陈煜说。
四班的钻机坏了。班长四大胡子和钻机手去修理连,刚出坑道,见不远处有三个汉子架着一个被绑着的妇女,慌慌张张地朝山外走去。那女的还在不断地挣扎。四大胡子感到奇怪,大喊一声:“喂!干啥的?”三个汉子听见喊声,反而加快了脚步。
四大胡子忙追过去。三个大汉站住了。其中一个满脸堆笑:“我们………是来抓一个从村里跑出的盲流。”“盲流?”四大胡子转到被绑妇女面前,大吃一惊,“菊菊!”忙拽出她嘴里堵着的毛巾。
“强盗!土匪!………….”菊菊边骂边喙陶大哭。“她是俺们公社主任的媳妇。”三人中的一个“瓦刀脸” 老公喊来!”
那汉子见四大胡子发怒了,忙说:“别误会··………”“误会?”四大胡子挽起衣袖,蒲扇般的巴掌打得那家伙原地转了一圈。
彭树奎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坑道里跑来,身后又拥来一群战士。“树奎……….”菊菊哭得更伤心了。彭树奎抚着她的肩头,嘴唇哆嗪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殷旭升闻讯赶到。“瓦刀脸”一见“四个兜”的,知道是当官的:“首长,她是俺公社主任的媳妇她家收了定礼钱。”“胡说!”殷旭升皱起眉头。“不敢胡说,俺们带了介绍信·…………”
殷旭升把树奎拉到一一边:“树奎呀,我看把他们轰下山去算了。不然,影响军民关系。他们又是老家地头蛇派来的,惹不起呀!”彭树奎喘着粗气没叽声。殷旭升便对身边战士使个眼色,让他们把那三人送下山去。
头午,彭树奎没去上工。菊菊闹着要去东北投奔舅舅。殷指导员让他留下来劝劝菊菊。树奎一想起昨天的事,头皮就发麻。他闷着头,——句话也没有。
快开午饭了,殷旭升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树奎呀!这回真该祝贺你了!下午团里来车接你去做体检。”转脸又笑逐颜开地对菊菊说:“菊菊,全连都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说完,打着哈哈走了。
原来,上午殷旭升到坑道转了一圈,发现“锥子班”因彭树奎不在而士气大跌,其他班情绪也不高。他意识到昨天事件的严重性。为了稳住彭树奎,他和秦浩通了电话。秦浩同意先让彭树奎去体检
彭树奎体检很顺利。只是医生见他眼里布满血丝,一再劝他多休息。回到连队,已开过晚饭,彭树奎吞了几口冷馒头,就直奔连部,去找指导员。
殷旭升简单地问了体检情况之后,便冷冷地对彭树奎说:“还有一道手续,也就是你对郭金泰问题的态度…………”彭树奎的脸一沉,眼里透出愤怒的光。
殷旭升默然迎着他的目光:“你大可不必这样。郭金泰已是死老虎,“万岁事件够他兜一辈子的!秦政委只是要你个态度。我苦口婆心地劝你,也是为你和菊菊·……·
“你清楚,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看重你。”彭树奎心理上的防线崩溃了,它抵挡不住这刚柔相济的攻击。这是最后的机会,失去它菊菊就将无处安身。可是,揭发什么呀?他大口地吸着烟,犹豫不决地望着殷旭升。
殷旭升已窥透彭树奎的心思,忙势再诱导:“不能犹豫了,树奎!郭金泰有哪些错误言论,随便举一条嘛!”语调中充满了希望。
“他,他曾说,龙山工程是匹死马了,只能……·当活马医。”彭树奎声音很低、很弱。他心里掂量了半天,才选择了郭营长在半公开场合说的这句话。
妥了!有这一句话我保你过关了!”殷旭升露出笑颜。彭树奎跨鳍地走出木板房。终于过关了。他想:菊菊,咱总算有救了。彭树奎长吁了口气,想让心松快一下,可心口咋这么沉哪!
彭树奎像是从恶梦中醒来。他不敢回班.怕见人,怕见菊菊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槐树林。他倚着一块青石板坐了下来:“我都讲了些什么?郭营长,为什么偏偏让我来揭发你?” 他想起自从当兵以来,在郭营长领导下的种种情景。
他清楚地记起:1960年困难时期,一天夜里正轮到他和殷旭升站二班岗。饿得难熬,两人到茄子地想摘个茄子垫垫肚子。这时,香查岗的郭营长过来了。
两个新兵等待挨批,郭营长却叹了口长气,“等青菜下来就好了。”说着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彭树奎:“明天去买些花生米,谁站二班岗,就分给谁二十粒。”这件小事使彭树奎懂得了怎样带兵。
“树奎一是树奎吗?”有人低声喊着。他从回忆中醒过来,是菊菊,他不敢答应。菊菊已经走过来。
到处找你………”暗影里,她看不清他的脸,自顾坐到他身旁说,“下响,那三个坏家伙又来了,要钱,要人
菊菊说:正在那三个坏蛋赖着不肯走时,郭营长来了,送给她三百块钱,让他们把婚事在连里办了。她不肯收,三个坏蛋却一把把钱抓过去,说剩下的账以后算…………这才走了。
因为郭营长给她解了围,菊菊的情绪好起来,话也多了。她见树奎不岐声,便用胳膊拐了他一下:,
“你,又怎么了?指导员变卦了?”她使劲开树奎的手,见他满脸是泪,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彭树奎抬起头“他们……….·让俺揭发郭营长…·…·”“啊?你揭发了?”
彭树奎不敢正眼看菊菊,心虚地扭过头去:“我……·”“啪!”菊菊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树奎的脸上!两人都惊住了。
接着,菊菊身子一斜,瘫在了地上。彭树奎绝望地哭喊着:“俺对不起郭营长!俺不配做人啊!
一个高尚的人假如不能自拔于困境,有时也会流于庸俗。老天啊!原谅他吧!“树奎哥,是俺不好,俺拖累了你,俺不该打你·”从惊呆中醒来的菊菊,一下扑过去,紧紧地护着树奎的头。两人哭作一团。
好大一会儿,菊菊一边替树奎擦泪,一边说:“俺知道你是硬汉子,不是万不得已,你不会这样做。可你也得替营长想想啊!俺一心跟了你,是敬重你的人,敬重你的心啊!
菊菊断断续续地哭诉着:“那坑道里的事俺也看明了,说不准哪一天,也会把你砸进去!树奎哥!咱俩从小做亲,苦等到现在,咱不能白白来人世间走一遭。今夜里,咱…咱俩就成亲吧。”“菊菊!” 生活啊,你是那般严酷,又是这般美好、动人!
孙大壮连续高烧已经七天了。高烧是因背部伤口化脓引起的。如果不是前几天班长硬把他摔回来,他是不会躺在这儿的。他想擦起拳头试试力气,十个指头像木棒一样握不拢。他后悔自已不该躺下。
昨天晚上他还独自卸了一车大理石,可眼下连坐起来的劲儿也没有了。“大壮!”听见喊声,大壮擦撩开眼皮一看,是指导员和琴琴来了。“大壮,昨晚你又带病卸车,好样的!我写了一段快板,号召全连向你学习!”
大壮!吃点儿西瓜!”指导员走后,琴琴见大壮烧得厉害,给他切了西瓜,一匙一匙喂他。几天来,她一直细心地照看他,使这位自幼失去父母的战士,尝到了人世间的温暖,两串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琴琴走后,大壮更躺不住了。他拿出笔记本、《毛著》学了起来。“卸车啦!”司机又喊叫了。大壮放下笔记本,从铺上下来,身子打了几个晃,跟跟跑跑地走出席棚。
运来的是一车水泥。司机在车上把五十公斤的水泥袋子搬到大壮肩上。他紧咬牙关,一趟、二趟、三趟
肩膀麻木了,腿挪不动了,他只觉得七窍冒火生烟,胸中有滚烫的热流向上涌。天在转,地在旋眼前无数金花在跳跃·………一口鲜血喷出,大壮“咕咚”一头栽倒了…
《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一一杨干事看了大壮牺牲性的现场,灵感顿生。当他向秦政委汇报后,秦浩郑重地说:“把‘公,字改为‘忠”!”真乃一字千金!通讯很快见报了。
据医生诊断,大壮死于高烧引起的肺炎。战士们却说:“他是累死的。”当班长为他换衣服时,发现他的衬衣全是水泥粉末,经过汗水浸渗、冷却,衬衣和肉体粘在一起揭不下来了。彭树奎放声陶起来!全班哭成一片。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二座坟。
从医院回来,陈煜替大壮整理遗物。他一页一页翻着大壮的学毛著笔记本,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妞里,寻找着战友最后的心音。他竟意外地发现了这年轻的生命是怎样被推送着走向极限的……·
陈煜的心猛一颤动。他又把最后一行仔细看了一遍一—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大壮把两个字写颠倒了。是他写错了?记错了?还是他一直就是这么颠倒着理解这两句话的?这不能让殷指导员看到。陈煜忙撕下这一页心得,装进自己衣袋。
涝沱大雨下了一昼夜。整个龙山的沟沟,都变成哮的急流。暴雨又使郭金泰的心被种种不祥覆紧了。雨淅浙沥沥变小了,突然,木板房门被撞开。彭树奎满身泥水闯进来。
未待郭金泰打招呼,彭树奎哭喊着:“营长一”扑到他面前,“我对不起你呀·…………”“树奎,别这样你不过替我公开说了句实话·……
郭金泰叹息了一声:“想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呀!‘大比武”虽是锻炼了部队,但我一味保‘尖子” 争荣誉,误了你的提于,使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营长,别说了。我想好了,功名利禄是填不满的壕沟。这么大个世界,总有咱走得下去的路。营长,你多保重!”郭金泰苦笑着说:“我是把老骨头了。你们当班长的多为战士安危操些心,尽点责吧!”
琴琴向大壮遗体告别回来,做了一夜恶梦。梦见“锥子班”列队在陡哨的悬崖上,指导员让她打着竹板做鼓动:“向前看,大步走,粉身碎骨不回头…”王世忠、大壮,全班战士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最后指导员把她也推下去了
她觉得整个身子飘悠着向万丈深渊跌落,下沉,想喊却喊不出,竭力挣扎,猛一下从梦中醒来。身边的菊菊安然睡着。她有点儿怕,又不忍心叫醒菊菊。
她瑟缩着,把头埋在枕头里,在这风雨飘摇的暗夜里,在恐怖的预感与现实的痛苦中,她多么想念妈妈呀!自己连着给妈妈写去八封信,妈妈为啥一封信也不回?病了?还是…·她不敢想,泪水浸 湿了枕巾。
清晨,雨停了。菊菊到炊事班于活儿去了。琴琴整理好内务,正准备到班里去,“琴琴,你妈妈来信了,和给我的信装在一起………”陈煜忧戚地说着,把信交给琴琴
琴琴接过信,急切地读着。妈妈说两个月来,因她出差在外,她的八封信刚由一个阿姨转给她。关于不让她吃鱼的事,现在该告诉她了。
我的琴儿,你四岁时,你那讲授古典文学的爸爸就教你读古诗。你虽不解其意,却倒背如流。爸爸见此,喜不自禁
正直、善良、热爱生活、热爱真理的爸爸,却于1959年被补打为漏网“右派”,下放沂蒙山区一个社办采石场劳动改造。
1960年,妈妈带着只有三个月的菁菁一一你的妹妹,到采石场看望爸爸。虽说乡亲们对我们很热情,但妈妈仍因吃不饱,没奶水。菁菁饿得直哭。
采石场旁有个很深的大水库,结着厚厚的冰。有位热心肠的采石工送来十几管炸药,带着你爸爸去炸鱼给我熬汤下奶。喝了鱼汤,妈妈的奶水果然多起来了。
到水库里炸鱼是不允许的。爸爸怕连累别人,一天傍晚就又独自去炸鱼。哪知,因天气转暖,冰薄担不住人,爸爸掉进冰窟,尸首都没找到·…妈妈的眼泪哭于了。你妹妹也天折了。转年五月间,水 库捕鱼队捕鱼时,捞上来几块白骨那一年,水库里的鱼好肥呀
“琴儿,我的琴儿呀!你想想,妈妈怎能再吃鱼,又怎会让你吃鱼呀!以前不告诉你,是想让你用童贞之心去对待人生,多体味一些生活的甘美。现在妈妈才明白,这对你是有害无益的。
现实告诉妈妈:幼稚,容易被人利用:天真,难免上当受骗:软弱,必然遭人欺凌!”写到这里,妈妈还引用了列宁在《哲学笔记》中的一段警句,希望她昂起头来,去迎接生活的风暴,做生活的强者。
琴琴读罢信,满脸泪光莹莹。她要看妈妈给陈煜的信。陈煜说遵老师的瞩吋,信已烧掉,还说因她妈妈出差,地址也没告诉他们。琴琴猜想,所谓“出差”,肯定是妈妈出事了。
琴琴没有猜错,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琴琴的家又被抄了。抄出了她爸爸当年未发表的一部遗稿,她妈妈以窝藏“右派变天账”的罪名被关押起来,失去自由已两个月了妈妈让陈煜暂时不把这情况告诉她。
连日暴雨,把整个龙山都泡酥了。在“泥夹石”中掘进的荣誉室,随时都有解体的可能。彭树奎和几个班长去连部找指导员。殷旭升一听险情严重,顿时没了主意。
殷旭升给秦浩挂了电话。秦浩风风火火地乘车赶来。四个“上导洞”的掘进长度已达到或超过三十八米,还差两米就完成任务了。还差两米!这两米对秦浩的诱惑力太大了。他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格斗:退下来,自己的一切努力将宣告失败;豁出去,一旦出事,就
经过反复掂量,秦浩终于下了决心一一飞驰的骏马不能怜惜脚下的小草,呼啸的列车不能顾及铺路的石子!他对殷旭升的泄气很恼火:“殷指导员,你看荣誉室的情况,是客观险情,还是主观信心的问题?
突出政治是灵魂中的灵魂,关键中的关键。我不明白,你们‘渡江第一连’,眼下举的是什么旗抓的是什么纲!”秦浩的口气越来越严厉,“给你们送来了副统帅的‘金杯”和‘宝椅’,儒夫也应变成硬汉!”
秦浩又放缓了口气:“小殷呀,我不是逼你去拼命。讲拼命,你十个殷旭升也顶不上一个彭树奎。可你是指导员,应该懂得怎样政治挂帅!好,我等你们的好消息。”殷旭升诚煌诚恐,连连点头。
送走秦浩,殷旭升重温他那一番说教。这一套本来也是殷旭升念熟了的经。可眼下面对工程实际,他感到这是不着边际的一篇空话,可文章还必须从这里做。殷旭升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吃过午饭,殷旭升向全连传达了秦政委的指示,立即复工,继续掘进。军人是不能也是无力抗拒命令的!
宝椅”抬进了坑道,放进尚未被复的首长休息室。四个掘进班面对“宝椅”宣誓。殷旭升指令琴琴领着大家宣读誓词:生为革命生,死为革命死。坚决拿下荣誉室,天崩地裂志不移!
宣誓完毕,殷旭升特意嘱吋琴琴:“‘宝椅’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的政治生命。现在是党考验我们的关键时刻。你的任务是:既保证它的安全,又要让它最大限度地发挥政治威力!”说完,殷旭升匆匆返回连部,向秦政委打电话汇报去了。
彭树奎招呼班里战士说:“每人带根支撑木,以备应急!”“锥子班”的战士扛着圆木,一个接一个地从太师椅和琴琴面前走过,踏上十几米高的石阶,一一登上导洞。
琴琴忽然感到孤单。她回头看“宝椅”,它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她紧跑几步,跟在最后一名的陈煜后面,登上了石阶。
站在洞口的彭树奎叫住了她:“琴琴,照指导员命令办,你留在外面。”琴琴不愿在这时离开班集体,她用求援的目光望着陈煜。
陈煜顽皮地向她眼:“听班长的话,回去吧一一它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琴琴站立不动。她明白陈煜所说“它的安全”实际是说“她”的安全。他那顽皮的神情是告诉她:放心,我们会回来的。这一切等于说出了那说不出口的字眼“我爱你……….
四个导洞中的钻机,先后再响起来,声声紧着琴琴的心。她忽然觉得那“突突”响声是她与陈煜离别的警钟。她感到陈煜适才那含情的一,是在向她做最后的诀别。琴琴不安地在导洞下着。
一阵“哗华啦啦”的声音,从首长休息室传来。琴琴猛然想起那“宝椅”,赶忙跑回去。室内拱顶一角,支撑木已经被压塌,枣木椅上落满了泥石。琴琴急忙扑过去,抓住椅子扶手,使尽全身力气,却没有搬动。
她又扛住椅背,拼命往外拖。碎石里啪啦地掉在她肩上、臂上··………她怕极了,但始终不敢撒手她想起指导员的交代:“政治生命!”她这个“右派”的女儿,希望获得“政治生命”的人知道失去“宝椅” 带来的灾难将比塌方更可怕。
惊骇加上焦急,使她像撕裂了喉咙似的尖叫了一声:“啊一一”椅子终于被拖动了。刚挪几步,一块箕大的石块裹着泥沙砸落下来!她,一下倒在血泊中就在这一瞬间,导洞里也筒然发出一声巨响!
”四大胡子呼喊着,率先从四班的导洞中冲出来,后面战士们也都呼啦啦拥到“锥“塌方啦子班”的导洞口。战士们朝洞内呼叫着,听不见一声回音。洞内漆黑一片,“锥子班”全捂在里面了!
赶紧鸣枪报警!”四大胡子几步跃下导洞,朝坑道外跑去…
琴琴在血泊里挣扎着。坑道里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到了。她心里在呼喊陈煜,嘴里却发不出声来。石块砸在腰上,她感到整个下身麻木了,丢失了。她艰难地爬着、爬着,爬到通道口,她无力地吐出最后气
“哒哒哒·”报警的枪声把惊恐、不祥、慌乱和焦虑传给了与工程休戚相关的每一个人。菊菊正在炊事班帮厨。枪声响过,炊事班炸了营。“一号坑道出事了!
正在揉面的菊菊,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当她猛然意识到彭树奎正在当班时,不由得尖叫一声,扎煞着沾满面糊的双手,失魂落魄地向一—号坑道跑去…
导洞下的通道上挤满了战士。由于电线被砸断,导洞里面漆黑一片。菊菊挤过人群,声嘶力竭地“,
“闪开一”郭金泰高擎着一只五百瓦的灯泡,拖着长长的导线,出现在导洞前。战士们让开道郭金泰稳步登上十几米的石阶。明亮的灯光下,人们雾时静了下来。
“四班,进洞抢险救人!→一班、二班、五班加固支撑”他迅速地下达了命令。“营长…………”殷旭升拖着哭腔,“宝…………宝椅也砸进去了…….”“闭嘴!玉皇大帝坐的椅子老子也不稀罕!”郭金泰怒吼道,“殷旭升,你给我上来!”殷旭升颤抖着两腿,登上了导洞。
“给我把灯举起来!”郭金泰说着,把灯交给了瑟瑟发抖的殷旭升,“党代表,腿不要打抖,把灯举稳!”殷旭升明白,眼前的郭金泰不再是一个被一撸到底的大兵,他的威严使他本能地感到,必须绝对服从。
当先抢险的四班,最先在塌方的碎石墙旁,救出了菊菊。菊菊已不醒人事,血把她整个左臂的衣袖湿透了…水谢
导洞两边的支撑木在岐岐作响,排架子在沉重的负荷下,渐渐倾斜、下沉.··拱顶上隐隐透出喻喻的声音,一场更巨大的塌方即将来临。它将要吞噬一切,摧毁整个导洞!
平米间隔,顺序排开!”郭金泰指挥战士们迅速加固两壁的支撑。此刻,对一个指挥员来说,无畏、勇敢和智慧的全部内容就是沉着。
拱顶上渗下来的流沙泥浆溅在郭金泰身上。他然不动,眼观四方,指挥若定,俨然一尊钢铸铁打的雕像。只有军人的生涯,才能锻造出这钢一般坚硬的灵魂!
战士们跪在拱架下,顶着纷纷下落的碎石,用手扒开石碴,竖起一根根立柱…………·此时此刻,为了抢救战友,“我”是不存在的!终于,支撑木“岐岐”的叫声减弱了,下沉的山体一时被托住了。
塌方的碎石墙被扒开一个大豁口,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锥子班”的十名战士,只有陈煜、彭树奎的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阵阵呻吟·
四大胡子从乱石堆里钻出来,满身满脸都是血迹和泥浆:“营长,全扒出来了!
全体注意!由里到外,顺序撤离导洞!”郭金泰发布了最后的命令。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先后撤离导洞。
突然,前面一根支撑木“岐嘎”一声倾斜下来。四大胡子几步扑过去,奋力抱住支撑木。未待他将支撑木扶正,拱顶上“华啦”一声,一块巨石直落头顶。四大胡子没来得及一声,便瘫在地上了…
郭金泰冲过去,死死扶住支撑木。几个正在撤离的战士扑了过来,“快,把四班长抬走!”郭金泰命令着。战士们当即把牺牲的四班长抬走了。这时,导洞中疲劳到极限的支撑木又一齐“岐嘎岐嘎”怪叫起来。
高擎明灯的殷旭升一直僵立在那里,他的心被震慢了。在这短暂的惊心动魄的时间里,他仿佛集中了一生的沉稳。他第一次领悟了政治工作这盏明灯,应该怎样高擎!
“殷旭升!快撤!”郭金泰见殷旭升还木然站在那里,大声催促道。殷旭升在等着营长在光亮下撤离。郭金泰迅速冲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臂朝洞外跑去。
离洞口仅有三几米时,“岐嘎嘎”一阵响,右壁的支撑木排墙一般砸了过来。郭金泰下意识地伸手抵挡,同时飞起右脚,猛一下把殷旭升端出导洞··……·
轰!”整个导洞塌了!殷旭升从十几米高的台阶上滚下来。导洞下的战士们抬起他就朝坑道外跑。殷旭升声泪俱下地哭喊着:“营长!”“轰轰轰”,一声接一声的巨响,整个一号坑道未经被复的房间通通塌陷了。五十米厚的山体压了下来。碎石泥流滚滚而来,灌满了二百多米长的通道…·
郭金泰葬身在大山腹内。山的儿子,与巍巍龙山融为一体了。
师医院里住满了伤号。在一号坑道通天塌陷的同时,二、三、四号坑道也相继塌,又死亡六人。两千名指战员战一年零七个月的结果,是在龙头崖上落成了十九座坟。
死者坟士未干,幸存者的伤口还在滴血,受刺激者还未从恐惧,悲哀中得到解脱,龙山工地已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哺育英雄的摇篮”。由政治委员秦浩挂帅,D师开动所有宣传机器,打了一场“立体” 宣传战。
《一曲“忠”字的凯歌响彻龙山》这篇通讯,把最先牺牲的王世忠和孙大壮算在内,为龙山的十八烈士树起了丰碑。既是“英雄集体”,不论是生者还是死者,人人都有一顶“英雄帽”:殷旭升一一高擎政治明灯的模范指导员。彭树奎一一拉革命车不松套的老黄牛。刘琴琴一一同反动家庭决裂的新一辈。
头崖上,十九座坟莹的新土,在炎日下蒸腾着湿气,像死者体内散发出的温热。坟前,一块块 新凿成的墓碑,还未经世事的风尘,用那大山的纯朴和清新告诉人们,这里发生的一一切,不是遥远的,不是古老的。
烈士们入土的第七天,龙尾村的百姓按照传统的民俗,男女老少上百人,捧着一碗碗黄澄澄的小米饭,提着一罐罐小米汤,来给烈士们上坟。
他们没有找到郭营长的坟。他们来到第十九座坟前,那光洁的石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碑文。二愣子哭着对福堂老汉说:“爹,看来,这就是郭营长的坟啦…………”立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这就是郭金泰墓。虽然他与十八名烈士葬在一处,却没有进入烈士的行列。人死啦,账也了啦。秦浩总算大度,还给了他一块葬身之地。然而,葬在坟中的仅是他的一顶军帽,躯体葬在大山体内,挖不出来了。
一碗碗黄澄澄的小米饭,摆在无字碑前。人的品格和威望,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毁的。这没有墓志铭的石碑,它的碑文早已深深镌刻在龙尾村百姓的心中.……
当年,郭营长就是用一捧捧小米,救活了他们全村人的性命。此刻,他们按古老的仪式,仍然用黄澄澄的小米饭和米汤,送亲人上路·在一片哭声中,福堂老汉用颤悠悠的手,在无字碑前,虔敬地点燃了三香
陈煜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二十天。严重脑震荡使他整日昏昏沉沉,恍若梦中……奇妙的?荒唐的?美好的?恐怖的?·….·颠颠倒倒,光怪陆离……·他算是轻伤号,只有头上两个伤,缝了十七针。
和陈煜同病房的彭树奎断了两根肋骨。菊菊的左臂粉碎性骨折,已经截掉了。殷旭升跌断了腿腿上还打着石膏
陈煜是最晚恢复神智的。当他清楚了眼前发生的变化之后,年轻的心化作了顽石,人立刻苍老了。一个年轻的梦永远消失了。
琴琴不是突然闯到他心里来的。琴琴妈是他艺专的老师。他经常出入老师的家门,与她便熟了。
在部队,他把她当妹妹保护着。宣传队巡回演出的行军途中,当她的背包落在他背上时,她那甜甜的一笑,像是告诉那些不无妒意的女伴们:我是幸福的!他也是幸福的!
如今,她为一把破枣木椅子匆匆地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缥缈的往事转眼成了童话,被时代的狂风吹散,遗落在荒莽的大山之中。严酷的现实使他连说一句“我爱你”的机会都没有了。
“陈煜,你的信。”彭树奎慢慢挪动着脚步进了病房,打断了陈煜的沉思。他把两封信递给陈煜爱抚地用手拭掉他眼角的泪珠,“又哭啦。”陈煜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既为军人,死本不足悲。可悲在于她是把生命的圣水倒进了‘龙须沟’里……·”她请陈煜代她在女儿坟前献上一幅挽联。
“别了,煜儿!我要去追赶琴琴…………·”读到这里,陈煜全身战栗,咬破的嘴唇在滴血。他匆忙撕开姐姐的来信,展现在眼前的正是使他心碎的耗一一“琴琴的妈妈已于昨夜服毒自杀。”
啊!”陈煜一声惨叫,从床上跳下来。直勾勾的两眼里,射出疯子般的拧野。彭树奎慌忙下床,拉住他:“陈煜,你怎么啦?
放开我!”他猛推彭树奎一把。伤口未愈的彭树奎无力地摔倒在地上。陈煜“”地拉开房门,他的胸膛像哇冒烟的炸药包,他要出去,到宽的地方去炸个痛快。
没等他出门,杨干事和几个拿照相机、采访本的年轻军人出现在他而前。杨干事先是一惊,随即热情地问:“陈煜同志,好些了吧?前些天没敢打扰你。坐,坐下谈。”
杨干事拿出那篇报道:“瞧,你们都上报了!尤其是刘琴琴同志,为捍卫林副统帅…而牺牲。秦政委指示,要进一步.……….”“啪!”闪光灯一亮,陈煜像被人当胸开了一枪。
哈哈哈哈·…………”他狂笑着,一把抓住杨干事的前襟:“你说什么?秦浩?秦桧?还有林彪一一林秃子?哈哈…秦,林秃子!”“他疯了!快!”杨干事被陈煜前后推揉,吓得面无血色。
陈煜被押上了军事法庭
元旦前一场大雪,把整个龙山裹得严严实实。彭树奎已打点好行装,就要带菊菊离开龙山闯关东去了。他从医院回来的当天,团干部股股长就亲自给他送来了提干表,让他立刻填了交上去。
彭树奎呆呆地望着这张纸,思绪追溯九年的历程…………·他想哭,泪早流干了;他想笑,脆弱的脑神经再经不起震颤。他平静下来,拿起表格,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条、一条,又撕成一片、一片…
他打开房门,外面正下着大雪。他把手中的纸屑当空一扬,纸片在空中飞散开来,随着晶莹的雪花儿轻轻地飘去了。他当天交上去一一份复员报告。
彭树奎办完复员手续后,从那可怜巴巴的复员费中拿出三百元,让菊菊到团部留守处,送给郭营长的家属。
突然,他想起殷旭升曾以“学雷兵”名义给他家寄过四十元钱。可除去路费只剩三十元了。他打开行李,取出那套唯一的新军装,又给殷旭升写了一封信。他把钱、信和军装一起交给连部通讯员,让他转交给殷指导员。
彭树奎拉着菊菊,一步一步攀上龙头崖,向死去的战友们告别。他们缓缓地走到无字碑前,慢慢地跪下去。他们没有哭。他们是按家乡的礼节,在结婚时给自己的长辈磕头。
他们在每座坟前默立片刻。当走到琴琴墓前时,菊菊俯下身去,一只手摩挚着冰冷的石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琴琴,我的好妹妹!你显显灵,救救陈煜呀·………….
良久,彭树奎扶起菊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北方走去。两串深深的脚印,慢慢被雪填平了
殷旭升特地从医院赶回来给彭树奎送行。他来晚了。通讯员把彭树奎留下的钱、信和军装交给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抽出信来。
老实说,我恨过你。现在觉得恨你也是不公平的。在危险关头,你还是站在我们战士中间了。…………·希望你今后做人实在点儿。遇事多替战士想想,他们都还年轻啊。………….”信从殷旭升手中滑落
良久,他站起身来,朝龙头崖方向追去。龙头崖上空无人影,只有风搅着雪,在一座座坟包间打旋。他久久地位立在风雪中,悲炝地感到,面对死者,他更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秦浩接到了升任军政治部主任的命令。上任之前,他决定约两个曾为他鞍前马后出过力的小人物来谈谈。杨干事已按时赶来了,还带来报道龙山英雄事迹的一百多篇剪报。秦浩满意地说:“干得不错嘛!剪报就留在我这儿吧。
他拉开文件柜,正要把剪报本放进去时,无意间发现了自已两年前起草的有关龙山工程的“报告”,心为之一动。这是他的“杰作”。只因报告上冠以“林副统帅对龙山有过具体关怀”,送审后,仅两天,军党委的常委们便逐个画圈,批复:“坚决照办”、“立即开工”……
龙山工程上马时一路顺风,没谁问过“具体关怀”的内容。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已清楚。眼下龙山工程报废,万一………·“这笔血账早晚要算!”郭金泰这句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算账?哼,中国的事,哪有一笔算得清的账!文过饰非,指鹿为马,多了!只要舆论造得足足的,没有趟不开的路。
想到这里,他又放心了。他放好文件,对杨干事说:“不等殷旭升了,咱们先喝!
殷旭升从龙头崖回来,天已擦黑。他赶到秦家,透过客厅门上的玻璃,看到秦浩和杨干事对饮,谈笑风生。他的脚步止住了。他此刻的心情还难以适应这种欢快、热烈的气氛。
小杨,这次宣传固然不错,可惜,还没有一个在全国叫得响的典型!他妈的,坏就坏在郭金泰那一脚上!咳,要是把殷旭升砸在里头,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喔唧”一声,殷旭升的头撞在了门上。他险些瘫倒在地。
杨干事闻声过来把门打开。秦浩见是殷旭升,亲昵地迎过来把他拉到桌前:“小殷呀,师党委已决定提升你为团政治处主任。来,先为小殷的提升于一杯!
殷旭升手哆嗪着端起酒杯,酒不时地从杯中溢出。须电间,他镇定了,像在大塌方面前擎灯时那样镇定了。他望着秦浩,惨然一笑:“军政治部主任同志,这杯酒,还是祭奠龙山的亡灵吧!”说罢,他沥酒于地。
醉的秦浩一证,脸沉了下来。殷旭升用冷漠的目光逼视着那双网上了血丝的眼晴,一字一顿地说:“我正式申请转业!”说罢,他推开身后的椅子,昂首大步朝外走去:他,终于挺直了腰板。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随着历史的大转折,命运对活着的人做了重新安排。秦浩在“九·一三”事件爆发后,被隔离审查。他曾给林彪写过七封效忠信,却从未收到过回音。林彪政变之前急于搜罗党羽,秦浩如此拼命投靠,为何不接纳呢!有人悟出奥秘:查老根儿,D师是属于“华野”的………
经查,所谓“具体关怀”,是秦浩偶尔听说,林彪视察半岛期间看过的地图上被铅笔戳了个洞。秦浩出于不可言说的“悟性”,发现破洞之处恰在龙山。这就是规模浩大的龙山工程及“具体关怀”的全部根据。
同样的杯子,该招待所共有五百只,纵然动用最先进的侦破技术,也无法确定哪一只杯子上留下过林彪的唇印和指纹。
那椅子经鉴定系光绪年间所制,不失为一件古董。权威人士论定:林彪畏风畏寒,是断不敢“臀顾”那把冰凉郴硬的枣木太师椅的。那是当年秦浩在没有搞到“题词”无法收场的情况下,巧立名目,厚着脸皮从九角楼要来的。
据说,不久前有人在龙头崖的莹地里见过秦浩。他已须发皆白,目光痴滞,像一块移动的化石
按照《公安六条》,陈煜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未待“验明正身”,林彪折戟沉沙。他被宣布无罪释放。复员回省城后,陈煜被安排到一个区的文化馆,从此潜心作画。
随着十四个沿海城市的对外开放,龙山海湾被发现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天然深水港,龙山一带将被开发为一个现代化的港口城市。人们兴高采烈地参加建设。龙尾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时常念:“要那支队伍还在的话,于这活儿,一个顶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