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为了逃脱疯批皇叔的摆布,阿姀逃出皇宫沦为钦犯,被迫替人哭丧勉强维持生计。
要是知道有一天会哭到衡沚亲爹的坟头上,那她一定马不停蹄连夜滚出恪州。
可惜已经晚了。
彼时衡沚杀得一脸血,在亲爹出殡这日,弄死了一堆趁机夺权篡位的叛贼。
“不好好在都城做掌上珠,公主的爱好是换着坟头给人哭丧?”衡沚冷眼瞧着她,嗤笑道。
尚在通缉中的阿姀小心翼翼地保着自己的小命,被衡沚锁住手腕捆在马鞍上带回了私宅。
“敢跑,我就找人把公主哭坟的事写成话本子,挨家挨户发。”
她怕死又要脸,连连点头。
阿姀毕生所愿有二。
一是让自己的红白喜事生意遍地开花,最好干成连锁。
二是自己那个半吊子皇帝叔叔早登极乐,最好用她的铺子办白事,还能小赚一笔。
和衡沚假成亲之后,她发现都实现了。
于是阿姀假戏真做,当真成了他的侯夫人。
可她的身份终究被发现,金吾卫浩浩荡荡严防死守着,押解她回皇宫和亲。
送嫁那日威风凛凛,用金钗抵着皇叔的喉咙问,“想不想下去见我爹你大哥啊?”
马上就要实现人生最高光,没想到本应在草原打仗的衡沚亲率人闯进宫禁,一路势如破竹地把手递到阿姀面前,捞她上马,强行抢了人出宫。
阿姀不爽:“再晚来一步我都自己跑了!”
“你敢。”衡沚马也不稳了,晃得人直恶心。
阿姀:“你别晃了我晕马!”
然后穿着极漂亮的一身嫁衣,吐了衡沚一身。
阿姀:离。
——
衡沚十来岁时进都城给先帝贺寿,遇见酒楼上靠着栏杆酣睡的姑娘。
直到在亲爹坟前,真的看到她一身丧服眼睛肿得桃子似的,才觉得兜兜转转,他们命里注定有缘。
于是他骗成亲骗分红骗外面满大街追兵,堆钱造势把公主投资成了恪州第一大红白喜事商。
也一次又一次地,甘愿不顾一切地救她。
攻破都城之日,长矛扎穿衡沚的身体。
他脱力跪在地上,阿姀架着浑身是血的衡沚,怕得浑身发抖。
他尽力扯出个笑,“别怕,一定带你去蜀中吃暖锅。”
阿姀哽咽,“铺子烧了,不能走账给你办白事,你多挺会儿?”
衡沚咳得吐出一口血来,还勉力安慰她,“死不了。”
阿姀望着远处翻飞的战旗越来越近,拖起他就跑,“万全之策,咱家纸扎管够,死了你也是最富的鬼。”
“实在不行,你就尽管托梦给我。”
精选片段:
九月三十,凶煞血忌,冲龙煞南,安葬婚嫁皆宜。
北地恪州鲜见地没有晴。
浓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枝头最后一茬枯叶受北风相催,摔在城外的土路上,被踩成碎末,混在沙石灰尘当中,寂寥地走过了一生。
沿路设祭的排场如流水般,轰轰烈烈摆到了城外。两侧的灵棚比肩挨着,竟没有空置的地方。
通天是烧得飞起的纸花儿,周围吊唁的宾客不时慌里慌张地伸手,扑灭袍子上沾染的火星。
召侯府邸出灵的长队围着棺椁,绕过了整个恪州城,要往衡家祖坟的方向去。
少女站在队伍的后列,身穿斩衰重孝,一手执孝杖,一手挽着身边已经哭成一滩的友人周嫂子。
落珠般的泪来不及擦,将眼角脸颊淹得红了一片。
今日,是镇守恪州的召侯出殡的日子。
若说缘何悲痛不已,自然也不是因为什么深情厚谊。
前几日崔姀和周嫂子二人得了银子,是被雇来哭丧装排面的。五两银子砸下来,便让阿姀心甘情愿地,从小殓哭到安葬。
“终于到地方了。”周嫂子将脸一抹,直起了腰身。“虽说过了晌午也不管饭食,好歹就差一步了,银子拿了咱们便上城里吃酒去。”
吉时还差些,得攒一攒力气再哭。
阿姀点点头。
说起她们这职业,是挺不受人待见的。大崇治国以仁孝为重,唱挽歌的挽郎、哭丧的哭娘都是下三滥的行当。
可偏生挣得多,谁又能跟钱过不去?
阿姀一路从都城颠沛流离至此,已哭过不知多少场丧事了。靠这个换点活路,才不至于早成一缕芳魂。
“我去前头要点水喝。”她肿着一双桃子眼,疲惫站起身,顺便把袖中藏的葱段塞给对方,示意她装好。
没这大葱可哭不出来。
衡家祖坟许久无人下葬,召侯又不是什么孝子贤孙,为了充军费便省去了守陵人这道开销。
是以等到他自己要进祖坟的这日,浩浩荡荡的队伍,竟无人略做款待。
不得已,阿姀只好走到那荒废的屋子前,把主意打到门口的大缸上。
虽没到冬天,可北地偏远,天早冷得不行了。掀开竹盖来看到水面薄薄一层冰碴,让人觉得手指尖都冻得发硬。
阿姀气结,这喝下去不得当场给老召侯陪葬啊,瑟缩着又盖上了竹盖。
算了吧。为了五两银子,暂且忍下。
她正欲转身回去,倏地,空中一声金属的铿鸣呼啸而来。
阿姀闻声看去,一道冰冷雪白的利刃劈头盖脸而来,将将擦过她的脸颊,直冲身后的水缸飞去!
清脆的一声响,水缸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阿姀浑身一软,摔在了地上。冰冷的水混着冰碴,很快浸透了她本就不抗冻的麻布衣裳。
她脑中嗡嗡一阵响,当下五感皆失,魂魄都随着这意外,上上下下震荡了一遍。
长刀直直地插在她额旁不过一掌之隔的土里,半个刀身都是粘稠腥锈的血。
赚死人的钱,果然迟早有一日要花在自己身上。
阿姀浑身颤抖,苍凉地想。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策马在前的,竟也是个也穿着斩衰重孝的男子。
眼看快马就要撞进人群,他才将缰绳束在手中用力一勒,使坐下的马儿顷刻安静下来。
姓赵的那个领头的站在最前面,差点成了烈马的蹄下亡魂。
丧服本是全无形状的一片布,穿在这人身上,却不见臃肿。单看背影,端正的身姿丝毫不受拖累,如林中苍竹冽冽。
高坐在马上,从容的姿态远甚后面站着的一众歪瓜裂枣。
可人却绝说不上是什么善类,刚才的那刀,八成就是他丢出来的。
“我竟不知,儿子不在,是谁做了主给我老子摔了瓦盆?”并不是人如其声,男人的声音似酒醇烈,含着讥诮之意。
挽郎出来方便,碰上这场景吓得不敢出去。躲在后头的屋中观望了许久,才开了条门缝偷偷出来想将地上的阿姀扶起来。
没想到阿姀身子还软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硬没将她拖起来。
挽郎有些窘迫,索性找了块还干燥的地方,与阿姀一道坐在了地上。
终于收回几分神志,阿姀细看了眼来人,“这是来奔丧的?可谁家奔丧骑这么快的马啊?”
挽郎是见多识广的,见状便悄悄给阿姀介绍了几句。
“你初来恪州,可能不了解。这今日的事主老召侯衡启,一辈子只有一个嫡子,叫做衡沚,是为召侯世子,也将继位为新任的召侯。”
“打头那个骑快马的呢,便是世子,他年轻不羁,本就与父亲不和。这些人擅作主张定了日子出殡,叫他丢了声名,心里头肯定火着呢!不过这都是高门贵族,是非多,咱们就看个趣儿得了。”
原来是亲儿子。可亲儿子竟到了出殡才露面。阿姀恍然大悟,既有点惊讶又有后怕。
后怕的是得亏她早早从都城跑了出来。
她十来岁时,便有许多折子递上去,为拉拢恪州,上表要把她许给恪州世子为妃。
她那时候都还没垒起来的折子高,听人说到“嫁”,哭得像死了爹娘,便被抓着罚站了一整日。
天光灼人,那个赤日炎炎的盛夏,和被汗浸湿,黏在身上的衣裙,令阿姀终生难忘。
只是兜兜转转怎么还是碰上这厮了?
阿姀十分悲观地望着前头出神,仿佛自己半生来,一如悬在刀尖儿上一般命途陡峭。
“衡沚!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参军眼见着吹胡子瞪眼起来,指着世子开始骂,“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父亲在世时你未尽过一日孝道,如今他仙逝,你竟还来闹灵!恪州没你这么个混蛋少主!”
衡沚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昔日世子长世子短的叔辈,觉得异常讽刺。
老侯爷过世是在花酒楼歌姬的床上,这事本就说出去丢人。
他漏夜从巡防营快马赶回来,只换了身衣服,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处理衡启留下的十几个女人。
女人们哭得此起彼伏,他听得头昏耳鸣。
这些人今日说他不孝,他认了。衡启不是个东西,也别指望着他衡沚做什么虞舜。
反正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一边骂他,一边肖想着整个恪州,那便是没把他当个人看了。
衡沚原本没想穿丧服,可底下衣衫都让血透了。人浴在血腥中,瞧着像地府里爬出来的鬼,这才不得已遮掩了一二。
赶回城中的这一路不仅甩了几次设伏,也杀了几个不要命的盯梢,杀人又带伤,很是不容易。
老侯爷衡启重嫡庶,几十年来即便和侯夫人从不相见,对这个儿子却还是愿意说两句话的。若瞧见儿子一路杀过来带血地为他出殡,只怕这棺材板也要压不住了。
“行。”衡沚收紧辔头,眉目沉下来,“你既不装了,那我也懒得装。”
四下皆是深林,忽然簌簌响动几声,穿着黑衣的隐卫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尖出来,将白得一片的队伍团团围住。
“赵参军,我再敬你一声参军。今日之后,黄泉下见着我老子,好好跟他赔个不是。出殡大日子,你也本不想死了晦气。”长刀从身侧的刀鞘慢慢滑出来,衡沚话说得冷峭,一字一顿,是起了杀心。
“你!你敢!”这原来是个参军,此刻胡子吹得更要到头顶上去了。
恪州是块肥肉,没了衡沚,才有瓜分的机会。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醒悟,就算召侯再不喜这个儿子,恪州都轮不到别人坐在上首。
黑衣隐卫本是召侯私兵,看衡沚指挥自如的样子,只怕早就改弦易辙,做了衡沚的麾下臣了。
看他凶煞的模样,岂止是敢。
赵参军硬着头皮,叫队伍亮起刀剑,终于明白今日一战是避无可避。
浩浩汤汤来送葬的队伍,顷刻剥去白衣,露出了冰冷的兵刃。
阿姀眼见形势不对头,抓着挽郎跑远了些躲在树后,鹌鹑似的缩着,只愿这帮大爷都眼瞎瞧不见他们。
天杀的,这怎么还打起来了。
打架倒是没什么,她担心的是,瞧见了今日的事,这世子又如此性凶,会不会也让他们做了给召侯陪葬的冤魂。
那银子岂不是也拿不到了?
很快,刀剑拼杀的铿鸣,并着血肉横飞的惨状,不讲道理地闯进她眼中。
但并未持续多久。
深秋里,天色暗得早。阿姀来来回回想着对策,再一阵风萧索地吹过去,这些黑衣的人便掐着吉时般打扫起了战场。兵贵神速,可见是所言不虚。
一个身着软甲的人走到阿姀身边,将地上带血的长刀拔起,眼神落到他们这几个鹌鹑身上。
“你们几个起来,跟我走!”
一下子被点名,几个人都不由一哆嗦,阿姀也被牵动着哆嗦了两下,腿麻得险些蹲不稳。相视的那一刻,竟都有些视死忽如归的壮烈。
刀刃横在身前,她被催赶着,到了衡沚面前。
世子爷这时又装斯文矜贵,长腿曲着,坐在他爹墓碑前头。接了自己的刀,随意撕了一块死人衣服,漫不经心地擦。
翻过来擦,翻过去擦。
好像身后正挖坑下葬的,不是他老子一般,毫不在意。
阿姀牙根紧咬,心惊胆战地看着。
下一刻,衡沚手中刀花一翻,她就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
“大人明鉴!小的只是给人哭丧挣点活命钱的,今日是这个天杀的赵参军雇我们几个来,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您英明神武,放小人几个一条贱命吧!”
阿姀匍匐在地,手抵额头,浑身打颤地求。
身后的周嫂子与几个挽郎几乎看呆了眼。
贪生怕死,这四个字就如刻在她脸上一样显眼。
可脸面如今又算得了什么,人死如灯灭,她不想今日赔了银子又赔命,给老召侯陪葬。
良久,才闻得上首的男人轻笑一声。
讽意在这一声笑里,仿佛将她的骨气践踏了个百转千回,使之轻如鸿毛。
“钱发了,让他们走。”世子爷从怀中摸出个荷包,丢给了身边的云程。
鼻尖嗅着地上的泥土味,阿姀紧咬着槽牙,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还算你衡沚是个好人。
又装模作样地谢了几句,阿姀赶快撑着地爬起来,用毕生最快的速度,预备离开这阎王的眼前。
恪州这地方,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回去就收拾东西连夜滚!
阿姀心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地叫嚷着,可雀跃还没上心头,地府催命的声音,终究还是赶上了她的脚步。
冰凉的刀锋,由身后忽然袭击,横在了阿姀颈侧。
“你站住。”
就非要炫耀你这好快的刀吗。
阿姀跟木头似的僵在原地,头发丝儿都不敢顺风飘起来一根。
斜眼看见那刀,亮得能映人影儿。
她绝望地闭上眼。
过去的将近一年中,每个追杀她的人都有这样三指宽的一柄刀。不过既没这个亮,也没这个锐利。
若说在将死之刻,还有什么善言的话,她的心中约莫存了这样一句话——多给我烧点纸。
四周的人也都跟冻住似的,眼睛悄悄往这儿望来。
世子爷一手握刀,一手云淡风轻地拍了拍衣角,掸去灰土。即使生麻粗布,在他身上也似绫罗绸缎,衣凭人贵。
人起身走近,高大的身形,将面前兔子一样小的阿姀整个罩住。
“没说让你走啊,殿下?”
只末尾这两个字,就令阿姀从头凉到脚,像被阎王判了命。世子身边的隐卫杀人快,清场子也快。
云程分发完了银子,就立刻垮起脸,把还有气儿的人,都赶出了方圆几里之外。
衡沚方才的一句话来来回回,如撞钟般回响在阿姀的脑海。
完了。阿姀如是想。
今日若不是贪图五两银子,你崔姀不会有如此下场。
这一瞬,连阿姀连墓志都为自己想好了,上面刻几个字,就写“后人哀之鉴之,莫为五两银折腰。”
思绪魂游天外,甚至短暂地忘了面前还有个人,牢牢盯着她。
衡沚比阿姀高出许多,此时抬眼望去,他一张脸在阴影里多少显得有点骇人。
刀从阿姀颈侧移开,衡沚一抬手,轻松收进了鞘,“说吧,好好的掌上明珠不做,跑这儿给人哭丧?我爹命贱,可受不起宣城公主这一身斩衰啊。”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阿姀硬着头皮胡说,“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小人一条贱命,岂会是什么公主。”
衡沚将她细细端详了一番。
阿姀乌发高挽,一双杏眼还没消肿,耳尖也冻得通红。身体瘦得一把骨头,衬得人像雨打了的梨花。
即便身上的丧服沾染了一身泥水,也并不显得落魄。死板的白布,为她增添了几分清丽。
“姓赵的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来哭丧?”衡沚微微弯腰。
这朵雨打的梨花立刻收起做小伏低的样子,锐利地盯着他。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身体又忍不住向后倾了倾。
只差把“离我远点”几个字,铿锵有力地骂在他脸上。
阿姀受不了他这副极具压迫性的语气。手上揪着衣摆上的几条麻绳,因受制于人的紧张,全都扯成穗子。
“一人五两银子,他说只管哭,哭到出殡为止。”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哭过不久还带着明显的鼻音。
强装镇定的样子,让衡沚终于想起,公主生于惠舒二十三年上元夜,至今不过十七。
惠舒是她祖父武安帝时的年号。那时她父亲尚是储君,宫中添丁进口,让武安帝开怀不已,认为是个新年吉兆,在都城办了一场隆重的上元盛会,天下同庆。
公主便被赐名元宁。
此后她便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即便再喜爱,在帝王眼里,也不过是个女儿,与祖宗大业无益。
直到约一年前,如今的天子,公主的皇叔亲笔下通缉令,广而告之公主私逃,令见者当即上报。
一时间四境哗然。
听闻公主入了恪州界便不知踪影,衡沚已暗中追查了许久,竟真的在父亲出殡这天逮到了她,也算是他运气好。
今日与其说是为杀赵参军而来,不如说他是为了她而来。
几日前,衡沚尚在服丧时,宫中的内侍薛平忽然亲至。这薛平是今上身边权势最大的内侍,新帝登基后封了长秋监令。一到他亲自办的差事,十有八九没好事。
这次也果不其然。
他先是恳切地表达了一番吊唁之意,又将皇帝的哀意以话术修饰一番,叫衡沚领受皇恩。废话说完了,才提及正事。
新帝下了令,说他所钟爱的一副天子游猎图流落北地,命衡沚三月之内找到此画,快马送进都城呈上。
此举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衡沚心中清楚得很。
不日他将继位成为新任召侯,衡家的势力在这恪州三道之内,是说一不二的好用。新帝不是凭本事继位的,朝廷眼下内忧外患,再往北一些的草原还在盯着中原沃土。
大崇境内也不太平。北地有靠恪州镇草原,西边原州和蜀中都各自为据,蜀中不臣之心也早有。这便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势力。大崇立国已久,都城内势力庞杂,经不起任何一仗。
新帝如今想要挑个软柿子捏着立威,就只能找衡沚这个刚失了父亲的狼崽子。想要护住恪州,不能跟新帝硬着来。
巧的是,衡沚的确有这幅画。
衡启自沉湎酒色,流水一般花钱。这次办丧事多亏了那些好叔叔,花出去他巡防营三年的军饷。
府中军中可算得上一贫如洗,偏偏这幅画市价极高,本想着丧事过后练兵,便将画典当出去换点经费的。
衡沚昨日彻夜看着账,愁得头痛。即便是互市发达,也经不住这样花销。
卖了这画,起码抚恤伤残,不必从府中开支了。
是以更不想将画交出去了。
但不交,就要承受新帝的盛怒。新帝虽不如先帝性沉多疑,但也阴晴不定,并非贤君。
此时若说没找到画,却正好将公主带回去,加上他亲自陈情一番,卖一卖父亲新丧的惨,也顶多领个不轻不重的罚。
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过看来公主并非笼中鸟,不是他能随意交出的。
得慢慢来。
阿姀见衡沚半晌没搭理她,以为他已经信了,便伸手去他亲卫那儿领银子。
可等到银子发到她这儿,荷包却空了。阿姀抬头,盯着那手持空荷包的亲卫,对方满脸写着不关我事。
别太荒谬了吧,这破烂儿一样的命数?
“打个商量吧,殿下?你留下,他们我放走。”衡沚高高在上,即便是阿姀越来越难看的神色,他也全不在乎。
尊贵的公主似乎不明白,她身上这种出众的气质,即便是在人堆儿里也能一眼瞧得出。
从都城一路逃到恪州,阿姀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苦。本以为这样的北地,再也不会有人认得她了,半路杀出来个衡沚,一切又都功亏一篑。
手紧紧在衣袖下攥成了拳,即便是指甲嵌进皮肉的痛,此刻也难以抵消阿姀心中的火。
可她还是屈服了。
为了身后这些,把她当做亲人一样照顾的友人。
她微微点头,权作妥协。
“银子付你,过来。”人都放走了,衡沚见她仍气得咬牙的模样,觉得有意思。
阿姀转身看了看。
四周的人确实都走了,方才那个亲卫押解着周嫂子他们,只怕都要出了这片林子了。
阿姀警惕地望着他。
衡沚见她不动,手又抬了抬。
“那你费这么大功夫,留我做什么?”阿姀走近,从他手中拿过银子。
衡沚轻笑,正欲装得和颜悦色些,同她商量点正事。
一个刀尖舔血的想法,却忽然在阿姀心中有了形状。
衡沚连手掌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丝毫不设防的情形下,阿姀便像只水中灵巧的鱼,另一只手扬起方才顺势抓的土,趁他迷了眼,一转身就开溜了!
甚至片刻之前还在同他好好说话。
她拎着衣裙,速度之快,不亚于军中拉练兵士的绕城奔袭。衡沚只侧首躲避的功夫,人已经从小坡上滚下去,窜得无影无踪了。
衡沚:“……”兔子变的?
气极反笑,衡沚方才甚至担心吓着她,还特地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
他一个人,站在风里冷静着。
亲卫云程小跑过来,掂量着问要不要追。
“要。”
人不要太闲得慌。
跑出去四五里,都跑到荒无人烟的庄稼地里去了。阿姀气喘吁吁地一回头,世子爷还溜着马,一个人没带,悠悠地在后头跟着。
阿姀叹了口气,觉得刚才真是漏算了,抢匹马的话,这会儿都出了恪州界了。
哭是很耗体力的,一天没吃饭,现在也跑不动了。天冷得要命,这丧服又不抗冻。阿姀两眼一黑,看不到希望,索性摆烂地往大石头上一坐,周围全是枯死的庄稼。
倒是很应景。
衡沚甚至没提速,过了一小会儿,马才走到阿姀跟前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姀是真好奇。
四周将将暗下来的天色里,衡沚服一身玄色,摸摸马的长鬃毛,底下悬着几个没响的铃铛。“不干什么,没见过公主,瞧瞧。”
他眼一抬,语气那样张狂,显得这番话出奇得正经。
阿姀不可置信。
恪州的铜墙铁壁,难不成都是用他的脸皮垒起来的?
“那你现在看也看过了,能不能放我走了?”她耐着性子,甚至还带着笑。
说着,衡沚将马一栓,走到了她的面前。
眼前人又是微微弯腰,阿姀看着越来越近的五官,忍不住向后缩了缩。
“不能。谁让你跑了?”
行,你有种。
若不是面前的这人姿色还有点东西,今日即便是跑不了,也要挠花他的脸,非要跟他同归于尽不可。
阿姀盯着衡沚,衡沚望着阿姀。
实在是不解气,她忽然指着衡沚身后大喊一声,“看!”妄图利用他不明所以回头的空,先给他一拳再说。
不过这招用过了,便不兴再用了。
方才是衡沚没反应过来,现在再使,那就是自投罗网。
果然,阿姀拳头还没丢出去,就觉得手腕一紧,还勒得有点疼。
头顶一声嗤笑,她不由地低头一看,细白的一截手腕上悬了个拇指指甲大小的银锁。另一头正不紧不慢,牵在衡沚手上。
“看着了。”衡沚语气不咸不淡地,把银链锁在辔头上。“这不就是吗,笨蛋。”下巴微扬一下,又把阿姀的骨气践踏了个百转千回,“事不过三,你要是再敢跑,我就把公主哭我老子坟头的事,找个人写成话本子传出去,天天在酒楼里演。”
末了,还很欠揍地添了一句,“还要挨家挨户发。”
若今夜有雷,一定先劈死衡沚。
阿姀彻底认命了。再跑下去说不定会被他耗死,跟他回去,不过就是被抓回都城,那时候也有办法再逃。
“怎么,这身衣服还不脱吗?”无赖扯着链子往回走,怎么看她的衣裳怎么不得劲。
宽大的白布袖子遮住了阿姀手腕上的银链,牵在马上,阿姀就不敢跑了。这马是北地的烈马,跟衡沚的个性一样,野得要命,被它拖一拖能当场毙命。
“冷啊,你也不看看你爹挑什么气候下葬。”语气讥诮,顶多学了他三分。
“那真对不住了,死人等不了。换了吧。”衡沚看了看她,风吹一下她都能倒,还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递过去,“将就一下,回府了让人给你买两件厚的。”
阿姀一点没客气,粗麻丧服随手扔在了地里,像是将不顺的心气儿也连同着一起扔了,随秋风一吹,飘到不知哪儿去。衡沚的长袍还暖着,只是是个窄袖,披挂着挺不伦不类。
“你爹出殡,你这样打打杀杀,不太好吧?”阿姀见衡沚牵马走在前头,终于忍不住问道。
衡沚的背脊宽阔,走路身板也正,是骨子里有好教养的。阿姀望着他快要隐入暮色的肩颈线,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感受到了些许落寞。
也许是因为秋风,也许是因为天色。
“没什么。他溺死酒色,本来就不太算是个人。”他没有回头,平平无奇地叙述着,好像已经很习惯了。
原来他也有混账的爹啊。阿姀心中叹气,对衡沚的不爽,也因感到同病相怜而减轻了几分。
“那你爹可真不是个东西。”
阿姀说完,眼见着衡沚回头,凉凉瞧了她一眼,又十分有眼色地添了句,“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几不可闻地,阿姀听见了前头一声轻笑。
非议先帝,胆子倒不小。
走了没多久,衡沚嫌慢,发觉再走下去天亮也回不了城,将阿姀一把丢上了马。
阿姀累了一天,上了马便困得迷迷糊糊,衡沚骑马又稳,便忍不住睡过去了。
不太踏实的睡梦里,都是两个老头在互骂对方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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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州丘几道,互市隘口一间择客而待的胡姬客栈。
这家客栈叫做春风渡,有波斯来的最好的舞娘,最美的若羌女侍。
因为只挑合眼缘的客人接待,一日的接待也有数,一时名冠北地,无数人趋之若鹜。
胡商在大崇做生意,实在太会拿捏人心。深知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就会越为人追捧。
披散一身枯草般灰白长发,歪斜在胡床上的人神色迷离。鸡皮般皱褶的胸腹袒着,左右围拥了两三个围着面纱的胡姬。
即便只露出眼睛,也可见胡姬们摄人神色。如胡笳在古道悠扬,是许多人毕生不能见的风情。
“监令,有书信。”小太监放轻脚步,走上前来。
纸笺递到眼前,薛平才懒懒睁开眼来,“怎么个意思?”
见他没接,小太监自觉禀报道,“您吩咐盯着的那户人家,近日来为首的动作没停,除过料理家务,均在办您交代的事。”
这便是说在盯梢衡沚的事了。
“嗯。”薛平萎靡地仰头,叫胡姬喂了葡萄酒,“家主要画,就是没有他也得有,上心就好。”
小太监低眉顺眼,“他也还算听话的。”
薛平听了一乐,“不听话怎么办?他们家今时不同往日了。毛头小子,只得乖乖听话了。眼下家主能用的人不多,拿捏一个是一个喽。”
也就是仗着胡姬听不懂。
捏腿的捏腿,喂酒的喂酒。这都是砸了大把银子的,享受的自然享受,殷勤的自然殷勤。
老板从前可没见过这样阔绰的豪绅,那一箱珠宝一箱金银地抬进来,抵得上买百个胡姬的了。
“只是,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当讲。”
主要是为这事,才硬着头皮进来。薛平再手握权势,也不过是同他一样的阉人罢了,享乐的时候是从不许人看着的。
今日算是心情好,才没叫他带伤禀报。
“废话少说。”
小太监只好挥退了薛平一边耳侧的女侍,凑近低声回复,“之前去寻小姐的人到了这恪州界便再没了踪影,那时城中有大丧,乱得很。只是人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那人平常并不近女色,回城时却带了个女人。奴才觉得奇怪,要不要……”
薛平忽然直起身子,“有这事?”
“不确定,但他的私宅守卫严,每次都将咱们的人甩掉,不好考证。”
“小姐啊。”薛平右颊上有个痦子,还长了几根毛,指甲盖那么长,此刻一笑更显突兀,“亦是好久没见小姐了,消息若属实,带回去家主肯定更高兴。”
想起数年前,他还是新帝身边一个内侍。
年宴海平阁中遥遥一见,也知先帝的那位公主如琢如磨,是个美人坯子。
只是亲生的父母不喜,后来听说送去什么尚书夫人处养了。
新帝继位,她还曾为了个女婢在殿外长跪。脱簪去饰以首抢地,昼夜不停地求。
新帝哪是怜香惜玉的人?公主磕破了额头,也没能救得了女侍的命。
爱屋及乌,恨亦如此。
自私逃出宫,新帝动辄怒骂公主,要捎带着先帝后,自己的亲哥嫂。也是父母辈的仇算到子女头罢了。
活着的宣城公主,成了新帝心头的一根刺。
大好的立功机会,对于倚靠皇帝眼色过活的长秋监,哪能是轻易放过的机会。
“不确定,那就去见见。若是小姐,自是要带回家的。若不是,也该给这毛头小子立个家室将他拴起来了。”
有个上错坟遇到鬼挺好看的,这个不知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