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我一直坐在小小的书房，面对着书桌上那一堆形状不一、颜色发黄发旧的小纸片，沉醉在自己激昂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书房很小，一个小书架，一张小书桌，一盏台灯伴随我度过了近30年的备课生涯。

从教几十年，学生无数，人们说这是桃李满天下，似乎毫不夸张。虽然大多已经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但无意中翻出的这些小纸条，看着那一行行青涩的潦草的甚至还有笔误的字迹，我记忆的闸门似乎被一点一点地开启了。我一遍遍读着纸条上的语句，极力想在这一言半语的文字中追寻那失去的青春岁月。而这些文字一如善解人意的小精灵，他们好像带着温度，似乎插上了翅膀，把我的思绪带回了多年前的某一天，某一月，某一年。

“老师您的声音真好听。”

“老师你太温柔了，你很漂亮，我喜欢你。”

“老师，你就像我们的大姐姐。”

“老师，你的胆子太小了，你要厉害点。有的男生不怕你。”

......

这些个纸条，纸质相近，颜色暗黄，应该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届学生写给我的。21岁的我，因为是当时本教委第一个大学生，刚上班就被领导委以重任——带毕业班语文课兼班主任。农村孩子上学迟，有的学生仅仅比我小五六岁。班里有两个刺头男生牛刚和马亮，常常结伴迟到、逃课、上课捣乱，让我很是头疼。讨教年长一点的同事，他们的法宝就一个字：“揍”！说是之前带过这个班的李老师，天天拿着板子揍他们，两个人乖得跟猫一样。可生性温柔腼腆的我下不了手，顶多也就是板起脸训斥两句，收效甚微。后来我发现牛刚和马亮都喜欢唱歌，于是在音乐课上（当时的农村小学，没有专职的音体美教师，老师们个个都是万金油，什么课都带），有机会我就请他们为学生范唱老师教过的歌曲，趁机表扬鼓励，并且有意让他们担任了班里的正副班长，明确要求他们要给其他学生起带头模范作用，同时对他们一点小小的进步，不失时机地进行夸奖和表扬。有几个小孩子不爱听好话呢？就这样，在我的一路表扬鼓励和监督下，两个孩子在工作上互相配合，在学习上你追我赶，由最初的老大难变成了同学们的好榜样和老师的好助手。他们的转变让初为人师的我产生了莫大的喜悦，我想这也许就是以柔克刚的力量，也是欣赏的魅力所在，只要善于发现和欣赏每个孩子的闪光点，他们的潜力就会无限大地释放，会在不经意时给你惊喜，给你希望。按年龄算来，那两个男孩现在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他们说不定也会给自己的孩子分享曾经年少时的烦恼和成长的喜悦，于他们而言，那该是一份值得珍藏的记忆

拉回思绪，我又翻书开几张字条：

“老师，您的嗓子哑了，记得吃药。”

“老师，你太累了，你辛苦了。”

“老师您太严肃了，从来没看到您笑过。”

记不起这些个学生的名字，可我却能肯定这是在2008年，我调入市里的第四小学任英语教师时期，学生们给我写的。2004年青铜峡市教育局准备选拔一些有英语基础的老师进行为期两年的脱产进修学习，为两年后全市所有农村小学开设英语课做准备。为响应市教育局号召，再加上自己确实特别喜欢英语，有一定的英语功底，就毅然报名参加了培训。学习结束后，我如愿成为了一名英语教师，并且在次年调入市第四小学任英语教学工作。第四小学是新建小学，生源大多为周边务工子女，家庭教育十分欠缺，学生学习习惯和基础都令人堪忧，尤其是他们的英语成绩在我调来之前的统测中，全市挂名倒数第一，有的学生连“yes 、no 、goodbye”都不会读。当时的我真是压力山大，一度感到焦头烂额，甚至急火攻心，有时连吃饭睡觉都想着怎样才能提高学生的英语成绩。因为女儿在外上学，我真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当时的我已到中年，多年的教学经验和班主任工作让我历练得雷厉风行，也时刻记着老同事们的工作心得，把“宁给学生好心，也不给他们好脸”当作制服学生的法宝，也深信“严师出高徒”。彼时的我已经从刚站上讲台的“小甜”变成了“大铁”。为了严禁学生不完成作业的现象，每天检查作业时，我都是手里拎着教鞭。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的学生，必吃我三尺。讲课严肃，语气严厉，极尽威严之事，想在气势上镇住学生。因为我知道好的纪律是成绩的保证。英语老师带的班多，每天到下午嗓子就处于嘶哑状态了，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每天在课堂上板着脸，破着嗓子讲课，孩子们怎么会喜欢我进而喜欢我的课呢？好在我是一个善于反思的人，也喜欢听学生们的意见。多年来，时常让学生给我写匿名小纸条提意见说心里话的习惯我从未改变。时不时学生会趁课间塞给我一个小纸条，大都写着“老师您嗓子哑了，吃点药。”“老师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儿。”这些温暖的话语，也曾击中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我不能自已。可一站上讲台，我又习惯性地戴上严厉的面具，严肃地讲课，严厉地批评。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个特殊的字条时，一下子有种被电击的感觉。“老师，你太严肃了，你不会笑”。天呐，这是在说我吗？在生活中我是个特别爱笑的人啊！我的笑点很低，同事们讲了笑话，别人还没反应，我却笑得前仰后俯。现在竟然被学生说我不会笑。

短短的一句“你不会笑”，让我深思许久许久，越想越惭愧。想想也是！在课堂上我装成铁老大，把学生拒之千里！有几个学生会喜欢这样的老师呢？他们被逼着写作业、被逼着背单词，机械地听课，一切都是被动的，这样能有好的收效吗？信其道，必先亲其师。这个很早就懂的道理，被急功近利的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想想每天第一个到教室的是我，最后一个回家的是我，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大讲特讲的是我，在办公桌前批阅着一摞摞的作业本的是我，每天都感觉那么累那么累。半学期过去了，为什么收效甚微？无意和班主任聊天得知：这个班里有三分之一的孩子都是单亲子女，我被震惊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到惭愧：我这个英语老师真的是太官僚了！每天只是抱怨有的学生为什么总是迟到，为什么有的学生总是大清早上课就打瞌睡？却不知道背后的原因。因为有的孩子父母在外打工，有的由爷爷奶奶监管，甚至个别孩子一个人在家生活，自己照顾自己，我听到后真是又自责又心疼。曾经因为迟到、上课睡觉被我屡次教训的张小奎，因父母离婚，母亲不知去向，父亲在外打工，小小年纪，生活不规律。一个人在家，自己吃饭，自己睡觉，晚上看电视、看手机，看累了倒头就睡，早上起不来，有时候一着急，早饭吃不上，又饿又困，难怪上课老犯迷糊。知道了这些情况，我自责惭愧的同时，不禁对孩子们多了一些关注和怜惜。有时候要是时间充足，我上班前路过早餐店就会多买上几个包子到教室，下课了从包里拿出来放到讲台上给孩子们说：“没吃早餐的，来吃包子喽！”而且会专门用眼神示意离我较近的张小奎来拿包子。可后来，有几次我第三节去给他们上课，发现包子竟然还在讲台上。我很奇怪，前排的女孩悄悄告诉我：他们老吃我买的包子，说不好意思。知道情况后，以后再带了包子，我下课前会直接放到张小奎和一个父母经常不在身边的孩子桌上，故作轻松地说：“包子又买多了，给老师帮个忙吧！”就赶忙走出教室。因为对孩子们的心生怜爱，我的心境和情绪也改变了许多，也暗暗给自己定了一些规矩。其中一条就是每天必须带着微笑进课堂。微笑着和同学们打招呼，微笑着讲课，即使再碰到上课打瞌睡的孩子，我也争取不上火，不动怒，我会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边讲课边轻轻拍拍他的头。当我再转回到讲台上时，刚才打瞌睡的同学已经悄悄地坐直了身板，拿起了书本。我也会每天准备一个小笑话在课堂上和学生分享，调节课堂气氛，课间和他们聊聊家常，夸夸这个女同学的新发卡，夸夸那个男同学的新球鞋，逐渐从“大铁”又变回了“小甜”。不久收到学生写来的纸条：

“老师，你真善良，”

“老师，您是一个有爱心的人。”

“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

“老师你讲课的态度很亲切”。

......

是啊，没有人会拒绝微笑、夸赞和关爱。经过一年努力，班里的成绩从头一年的倒数第二，跃居全市英语统测第二名。尤其是张小奎，他的英语成绩从平时的不及格已经上升到70多分。教育局给我颁发了印有青铜峡市人民政府印章的荣誉证书。。

一位哲人说过：“语言的尽头,是音乐出现的地方。”此时我不由想起苏芮《奉献》里的歌词：“白鸽奉献给蓝天，星光奉献给长夜，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啊？我的小孩。”是啊，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呢？我的孩子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唯有努力，唯有负重前行。

“老师，你很温柔亲切，我们喜欢你。”

“老师您真优雅，你的英语水平很高。”

“老师你的英语说得太好了，我长大也要当一名英语老师。”

......

这些纸条我更记得。当时我们的英语组组长王文霞老师因为工作需要调离到别的学校，领导安排我接她的班，年近五十又有脚疾的我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年年带毕业班，身心疲惫，加之因为王老师教学风格幽默风趣，她很能和学生打成一片，而且这个班是她从三年级带到五年级，学生们已经完全认可了她。听说有的孩子听到王老师调走的消息当场就流眼泪了，可见孩子们对原任老师的认可和依恋。他们怎能轻易地接受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呢？而且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中途接毕业班的学生，对老师而言更是一种挑战。面对我的种种顾虑，学校领导一再鼓励我，说这是校委会研究决定的，我是最佳人选，要体谅学校的难处。事已至此，那就愉快接受吧，多年来我也是服从领导安排的乖老师啊！静下心来想，我也有我的长处，我不能用我的短处和王老师的长处相比，那样我就越不自信，越发露怯。我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所以在上第一堂课之前，我精心做了准备。首先给自己画了一个淡妆，特意穿上了合体大方的衣裙，并且准备了一大段流畅的英语自我介绍，又告诉孩子们，我和他们一样舍不得王老师的离去，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呆了快十年，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呼吸和存在。可是人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离别，有的事情无法左右，所以一定要学会面对和接纳。并且和学生调侃：你们看，我这个新英语老师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吧，我英语课上得也不差，相信不久你们就会喜欢上我的。看着学生们逐渐舒展的神态，我忐忑的心轻松了一大半。正式讲课之前，我又用英语提了两个问题，自然进入本节课的学习内容。一节课下来，从学生们那一个个专注的神情中，从他们嘴角微微的笑意中，我感觉到了孩子们对我的认可，甚至喜欢。就这样，自信一点点裹挟着我。慢慢地，我们师生融为了一体，我很快走进了孩子们的心里，孩子们也逐渐走进了我的课堂。有一次下课后，我跟孩子们道了再见，就出了教室。没走几步，身后围过来几个大男生，喊着miss高，miss高，下节美术课我们不想上了，你接着上英语吧。我还以为是他们逗我玩呢，因为孩子们最喜欢上的就是音体美了，可是不由我分说，一个叫王鑫的学生看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接从后面把我拦腰抱起，一直抱到教室里。围在我身边的几个大男生打着节拍，大声喊着：“上英语课，上英语课！”教室里其他的学生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合着节拍喊起起来：“上英语课，上英语课！”那一刻，我的脸发烧，心跳跃，我真的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我的自豪感真是膨胀到极点。一般学生们都是欢呼着上音体美的，很少要求英语老师占用美术课来给他们上英语，我真是何其受宠！受到这些小可爱们的如此喜爱！那一刻我知道，所有的披星戴月，所有的寒来暑往，所有的辛苦疲惫都值得，都值得！

一路走来，从“青葱岁月”到人到中年再到光荣退休，桃李无数，荣誉颇丰。感谢自己曾经的选择，让我遇到了一波又一波可爱的孩儿们，是他们给我启迪，给我勇气，教我反思，让我成长！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啊？我的孩子们。岁月无声，唯心能语。

整个下午，我坐在书桌前一遍遍地读着这些小纸条，舍不得收起来。我想，我要寻一个美丽精致的盒子，把它们一一收藏。——不，不只是收藏在盒子里，我要把它们永远地珍藏在我的心里，把他们静静地安放在我心灵的一隅，共晨昏，同悲喜，用余生光阴书写落叶飞舞的人生，一起感恩，共同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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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红，曾供职于青铜峡市第四小学，宁夏作协朗诵艺术学会会员，吴忠市评论家协会会员，青铜峡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