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河街”这个词应该还是在沈丛文的《边城》里,“一半着陆,一半在水”舒柔妩媚,仿佛那些临水的日子无论多平淡无奇,都足可以在这两个字上就熨得平平整整,读来像水在雾里流,船上波上荡。
却是一直不懂,临街向河的日子该是怎样的潮湿和不便。老房子多该是木头搭建吧,泛着霉斑,在水雾里朽着;棉被似可以拧出水来,晒在水边的衣物也是许久不干;傍晚推开窗,蚊子和花香结伴涌入,一个湿得透不过气来的夜总是辗转无眠的,所有“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美妙都被这湿潮瘴气折腾得生机全无。
来江南,一直是抵触的,那细软,那听不懂的越剧和深入人心的潮湿让人感冒一样不舒服。可是没想到,这一来,就是十来年。
石板路,小巷里时不时蹿出一只东张西望的猫;有女人在巷子尽头的水边浣洗,她身后,有炊烟直直的往天上飘。看不到楼宇宽街人嘶马叫的鼎沸,只是“安静”二字的澄明世界。临着河,却偏偏没有蚊虫打扰,夜来的时候,可以有一杯酒几页书,清清爽爽又干干净净。这些村落就沿着河水的走势曲曲弯弯地一户挨着一户,青屋白墙小门小户的守着河,守着过不完的日子。
推开窗就望得见街,十几步外就是河,也不磅礴,不喧闹,细细地在烟火里哗哗作响。偶有船过,就起几道水纹,船上常挂着红灯笼,照明的作用倒在其次,只是给对面的船提个醒小心撞了。舱里有网,却很少见它们被下到水里,倒是小小的灶上冒着热气,一壶老黄酒,就墩在旁边。那河不惊不扰,等桨过了,再自诊自愈地归乎平静,照着老样子流。
河上有桥,石桥,栏上坐着老少,敞着胸衣,蒲扇在手上摇得错落有致,脚尖点在桥栏上,似是哼着什么曲儿。桨声灯影,畅达随和。日子不争不抢,过得四平八稳。
于是想,“枕河人家”的说辞多少有些安逸的诗情,似乎接着地气却不食烟火,该是出现在一篇妙不可言的散文里的,倒是“河街”二字才是这份淡雅的寻常生态,不争宠,不抢镜,以一种隐居的达观乐在其中,不朝九晚五地讨生活,晴耕雨读头面干净也心存高远,它们藏愚守拙不玩弄机巧,也不争胜负,守着自家的门庭做着四方小院的平常梦。于是,“河街”上就带着无上禅意,无论是做为形容词还是名词,都不如动词更来得恰到好处。
这里的河,没有秦淮河的沧桑,巷子也不是乌衣巷的老成,桥自然也没有朱雀桥泗水桥的沉重,那些桥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却随便一座都挺了几百上千年。它们已经淡泊了太久,没有马革裹尸的王者气却有智者风度,威然自重着,韧性十足。它们从不精雕细刻地弄几座石狮来逞霸道讲排场,甚至只是几块石板斜斜垮垮随随意意地相互支撑着让你踩,可偏偏你踩过了还想回头,看时就带了尊重和敬意。
河街,与苏州园林又不同。那些园林更多的是富贵安逸的悠然,那水阁亭榭假山荷池的背后常常是有着一个兼济天下的大梦,这河街上却没有,它隐逸得与世隔绝,和这世界相生相克彼此两忘,从人格和时间双重经纬上自给自足,也自持自立。
陪着河一起老,生在河边,死在河边,于是学不会焦灼和浮躁,望一眼水便清心寡欲地超脱了。怪不得人家说智者乐水,枕河而居,总是神仙风貌。
河街的美,美在这素素淡淡的凡俗景致里,总守着一种人生哲学,让人流连之中,时不时抬头仰视,低头沉思,然后学着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荣辱恩怨,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