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成化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蒋名兴哥,原是个商人,少年时便娶本地女子三巧儿为妻。那三巧儿长得如花似玉,模样娇美。蒋兴哥因怕她独自在家不放心,夫妻两个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后来蒋兴哥因生意上的缘故,需外出经商,这一去就是两年。
时光荏苒,转眼蒋兴哥离家已有年半。此时正值暮春天气,三巧儿在花园中闲步,忽听得卖珠子的客人叫卖,她叫丫鬟请客人到客厅相见。三巧儿看那客人年纪约有二十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她心中一动,慌忙转身回避,暗忖道:“这客官倒也好个仪表!谁家有这般年少子弟?”只见丫鬟递过珠子来,三巧儿接来一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心中欢喜,便问:“要多少价钱?”那人道:“要卖二百两。”三巧儿道:“一百五十两罢。”那人道:“忒少了些。”丫鬟道:“便是加添十两,也十分值了。”那人想了一想,说道:“也罢,一百六十两卖了罢。”三巧儿取了珠子,又叫丫鬟封好十两银子,递与那客人。那客人再三作谢而受。
这客人姓陈名商,字大郎,也是徽州人。他得了银子,心中欢喜,转身就走。却被三巧儿叫住,道:“你姓甚名谁?哪里居住?须说个明白,日后好相会。”陈大郎道:“小生姓陈,名商,祖贯徽州。今在苏州居住,专以走卖香料为业。”三巧儿道:“这等,我丈夫也到苏州做买卖去,却不曾相会。”陈大郎道:“尊官尊姓大名?”三巧儿道:“我丈夫姓蒋名兴哥。”陈大郎道:“原来是蒋兴哥,小生虽不曾会面,却神交久矣。前日敝友还收着兴哥一百两银子,这一两日正要还他哩。”三巧儿道:“如此却不相瞒,这珠子就是还了银子买的。”陈大郎道:“是呀。”三巧儿道:“我家离此不远,就请过寒家吃茶。”陈大郎道:“小生有事,不得相陪。”说罢,又深深作揖而别。
三巧儿心中思想道:“这人却也作怪,想必他知我丈夫不在家中,故意卖弄精神,装此模样,来诱骗我。到是我看破了,却不上他的钩。”一面忖度,一面归房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新春。蒋兴哥因大半年不曾回家,恐怕妻子独自寂寞,打点起程。兴哥到家,夫妻相见,欢喜自不必说。兴哥看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三巧儿又打扮得如花似玉,愈加欢喜。是夜无话。
到了次日,兴哥想起珠宝店中那一百两银子不曾取得,便到市中走访。却见旧日交游,都门面改换,不是旧时相识了。细细访问,才知因他久客在外,又无音信,人家见他媳妇美貌,都起谋心,你来我去,都把与做了老婆,一个个都搬了别处去了。兴哥且惊且怒,吞声忍气,回家查问妻子。三巧儿见丈夫回来,暗地欢喜,又见他怒气冲冲,正不知为着甚事。当他问起时,便含泪道:“自从你出门之后,这半年里,七八伙人来勾引,言三语四,我不曾理他。前日有徽州陈大郎因卖珠在此,我见他来意不善,已当面回绝了他。这几日他不曾上门,想是惭愧了。你因何又生起气来?”
兴哥道:“我何曾生气来?你且说,这陈大郎是个甚么样人?”三巧儿道:“二十六七岁模样,白白净净,身材小巧。”兴哥道:“他与你讲了些甚么?”三巧儿道:“他问我丈夫的姓名,我恐怕他惹事,不曾说与他真名姓。只说是姓蒋的。他又问我有丈夫没有,我回他道:‘有’。他又问是何方人氏,我恐怕他纠缠,一发假说丈夫是湖广人氏,到苏州做买卖去了。他就要娶我,我不肯,他就去了。他又不曾拿出甚么来,便不不继续了,我也不曾放在心上。你因何又疑到我身上?”说罢,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兴哥道:“不须啼哭,我且问你,他临去之时,可说什么来?”三巧儿道:“他再三问我的住处,我不曾与他说。他又问茶房时,我晓得他与茶房熟识,恐怕他私下问出真情,倒吃了一场惊恐,也只推说不知。他就走了。”兴哥道:“还说甚么?”三巧儿道:“没有了。”兴哥道:“既不曾留甚么物件,可见他情薄。我去问他讨珠还你。”
当下蒋兴哥打叠衣装,别了妻子,径到苏州。访着了陈大郎住的客店,问时,却说陈大郎已搬去了。蒋兴哥心中烦闷,只得转身。偶然去街上闲走,却好撞着陈大郎。兴哥一把扯住,大郎吃惊,说道:“你如何在此?”兴哥道:“你做得好事!你既有了妻子,却又来招惹我的浑家,如今却又搬了,正是‘人无廉耻,百事可为’!你快还我珠子,我便罢休。若不还我,送你到官司,断你个‘淫人妻女’之罪!”陈大郎道:“小郎从不曾见令正,从何诱之?若不曾留物件,何得污人清白?”两下里各不相让,一齐扭进一个鳌头里来。
正遇御史陈公按临苏州,访察民情,差人四处缉访奸贪恶霸,隐匿不报的官吏。这日差人经过巷口,听得里面喧嚷,差人即时进内捉拿。陈御史在察院中正坐,观看文卷,只见外面拿进两个人来。御史且教监候,细问其故。蒋兴哥备细说了,陈御史道:“你妻子如何得见陈大郎?必是你与他有奸,假此为名,却来反告别人。不是你来首状,几乎被你瞒过了。这里是衙门门首,不是你来撒泼的处。”喝令皂隶,把蒋兴哥重责三十板,赶出察院。
蒋兴哥被责,没做理会处,只得忍气吞声,回家去了,再不提起。
却说陈御史回到衙中,正待退堂,忽有门上报来:“有一妇人,年纪不到三十岁,衣服淡雅,容貌甜美,自称是蒋兴哥之妻,特来伸冤。”陈御史听罢,即命唤进察院。那女子从容步进,深深道个万福。御史看那女子,仪容不俗,问其来历。那女子道:“小妇人丈夫名蒋兴哥,本贯广东潮州府人氏,自幼随父蒋世泽往苏州生理。因我父亲有个旧相识,是徽州陈客人,他见兴哥聪明伶俐,又无亲眷帮助,就教他附船到徽州。那年小妇人只十五岁,也随到徽州居住,就配与兴哥为妻。兴哥因见小妇人是路上带来的,恐怕被人耻笑,故只说小妇人是苏州人氏,从不曾说真实来历。”御史道:“却是何故涉及你夫?”那女子道:“丈夫蒋兴哥去年别了小妇人,前往广东做生意。因是路途遥远,人去后,不曾寄得书信回家。前日有个徽州客人陈大郎,因在苏州卖珠,与小妇人做买卖。这客人是个轻薄子弟,见小妇人有些颜色,就起奸心,百般引诱。小妇人因他夙昔是丈夫的旧交,况他又是徽州人氏,就一心不疑,将家中事体尽诉与他。前日丈夫回来,因起疑心,只道小妇人与陈大郎有奸,却不思量小妇人结发之情,致被丈夫殴打逐出。隔别多时,丈夫回心转意,又接小妇人回家。小妇人只恐大郎日后尚有情言骚扰,故特自来陈明。此是丈夫多疑之过,与小妇人实无干涉。”
御史道:“你丈夫如今在那里?”那女子道:“见在门外。”御史即命带进来。蒋兴哥见了陈御史,跪下去道:“小人轻听妻言,一时气愤,做出事来。今悔之无及!”御史道:“你且起来,待我与你断个明白。”即叫那女子上来问道:“你且说与丈夫有何说话,却教一个外人得知,以致丈夫起疑?”那女子道:“丈夫去后,有个徽州客人陈大郎到小妇人门首做买卖。因他说是丈夫旧友,故此小妇人将丈夫的名姓籍贯,都实实地告诉了他。小妇人实是出于无心,并不曾约他甚么来往。”御史道:“这便是了。你丈夫既不寄信回来,又远隔数千里,如何知道得你家中事体?况你一向本分,必是陈大郎轻嘴薄舌,造此是非,也不可知。但你丈夫也不该听信闲言,就此打人。夫妻之间,何所不有,只管一一追究,毕竟有个尽头么?但只是陈大郎委实与你有奸没有?”那女子道:“委实没有。”御史道:“这便奇了!难道陈大郎倒是个闲汉,自己没得老婆,却去管别人闲事不成?”喝教皂隶:“快拿陈大郎来!”
须臾之间,陈大郎拿到。御史问他时,陈大郎只叫得冤枉。御史道:“你自与蒋兴哥是旧交,如何又引诱他妻子?理宜重处!”陈大郎道:“小的虽与蒋兴哥旧交,却不曾引诱他妻子。实是蒋兴哥妻子央小的往广东去寻蒋兴哥回来,因此往来走动。小的并不曾与他有甚么奸情。”御史道:“你既与他妻子往来,他妻子也不曾约你甚么,可见不曾有奸了。他妻子既不曾有奸,他丈夫为甚么却打他?”陈大郎道:“只因此间有一个徽州客人谢杰,他屡次调戏蒋兴哥妻子,兴哥妻子不曾理他。他便去对蒋兴哥说:‘你妻子已有奸情了,你如何还不去寻他回来?’蒋兴哥将信将疑,就赶回家去,不分皂白,打了他妻子一顿,直赶他出来,不容完聚。至今夫妻两下分离,未曾相会。”御史问蒋兴哥道:“你妻子果有奸否?”蒋兴哥道:“果是没有。”御史道:“却是谢杰这厮谎报你!”喝令皂隶:“快拿谢杰来!”
那时谢杰也站在门外,听得叫他的名字,只道与他无干,随众进来看时,却被公差一把拿住,道:“这是谢杰!”谢杰道:“小人又不曾做甚么事,为何拿我?”御史道:“你为何调拨蒋兴哥,打他妻子?”谢杰道:“小人并不曾见蒋兴哥,如何调拨他?”御史叫陈大郎道:“你且说他如何调拨你。”陈大郎道:“有一日,小的在蒋家门首做买卖,谢杰撞见小的,便对小的说道:‘你与蒋兴哥是旧交,何不趁他在广东做生意,却与他妻子做些勾当?’小的听了大怒,骂道:‘你这狗才,出言无状!兴哥待我不薄,我若做这勾当,怕不灭了九族!’谢杰道:‘你若不做时,他妻子少不得也要与别人做了,你白白地丢了一个朋友,岂不可惜?’小的被他言来语去,激得生气了,将他说了几句。他自去了,小的并不曾与他做甚么勾当。”御史道:“是了。想必谢杰看见蒋兴哥妻子美貌,起这片心;却自己不能勾惹他,故此教唆陈大郎去做,却又把这话激你。你却是戆直汉子,便信以为真,与他厮闹起来。他却借此去对蒋兴哥说你有奸。你妻子又不曾与你说明,致你起疑。这都是谢杰一片奸计!”喝令皂隶:“重责谢杰八十板!问他奸情实犯,着落里甲拿人完聚;再不许诬告生事,违者重究!”
当下皂隶将谢杰重责了八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谢杰自知理亏,不敢声言。里甲便押蒋兴哥并他妻子回去完聚。蒋兴哥一路只是自怨自悔,到家见了妻子,如获珍宝一般。夫妻团圆,欢喜自不必说。
却说陈御史自审了这桩事,把本申奏朝廷,便下旨意,把谢杰问了斩罪,陈大郎杖八十,发落宁家去了。自此蒋兴哥得了这个老婆,愈觉恩爱。后来生一儿子,又得中科举,遂名扬天下。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值乱离,只缘无子故相离。
陈郎巧计还完聚,应识从前拆散时。
却说蒋家因了这一番波折,反而更加和睦,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堪称一时之典范。蒋兴哥因祸得福,对妻子更是呵护备至,不再轻易怀疑。而那陈大郎,虽被杖责,却也因此事而悔过自新,不再轻薄他人之妻,专心经营自己的生意,后来也颇有成就。
再说那陈御史,因明察秋毫,公正无私,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升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一时名震朝野。他深知为官之道,不仅在于明辨是非,更在于为民除害,故此后更加勤于政务,深受百姓爱戴。
蒋家因了此事,更是名声大振,成为了乡里的楷模。蒋兴哥的儿子自幼聪明好学,后来果然中了科举,为蒋家添光增彩。蒋家从此成为了当地的望族,人人羡慕。
而那谢杰,虽被斩首,却也因此事而警示了世人,使人们知道了诬告生事的严重后果。自此,乡里之间和睦相处,不再有人轻易诬告他人,社会风气一时大好。
此事传为佳话,后人每每提起,都赞不绝口。蒋兴哥和陈御史的名字,也因此事而流传千古,成为了后人学习的楷模。
诗云:
世间多少纷扰事,却因疑虑起争端。
幸得御史明察理,夫妻团圆福寿全。
陈郎改过成新业,蒋家名声传万年。
善恶到头终有报,世人当以此为鉴。
这便是蒋兴哥三巧儿与陈御史之间的故事,虽经波折,终得团圆,实为世间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