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沈如故的时候他还是我的教书先生,
与我这乱世大小姐不同,有一种文人的风骨,
后来,在战火纷飞的乱世里。
家仇国恨,爱恨情痴,
都在硝烟中殆尽,
当再见他时,他换了一个身份说:我该与你一见如故
再后来我才知道,他在说:我爱你
但此生,你我已经永不分离。
……
民国二十五年,我第一次遇见沈如故。
还未踏进家门便能听到爹爹那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
「我那性子顽劣的小女就烦劳沈先生了!」
富贵的金丝楠木雕花沙发上,父亲坐在主位上,二哥和另一人分坐在两侧。
儒雅有礼,正笑着与父亲交谈。
我出生时母亲年岁已高,生下我后便撒手人寰。父亲又时常不在家,幼时便只有我与二哥为伴。
「二哥,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我挤在二哥身边,亲昵的抱着他的胳膊撒着娇。
「晚晚,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还有客人在这呢!还不赶快打个招呼。」
父亲拄着手中的拐杖轻叩着地面,周身的气场不威自怒。
二哥笑着轻刮了下我的鼻尖,一脸宠溺。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继而又向我介绍道,「那位是我留学时期结识的好友,沈如故。今后便是你的家学先生了。」
那人一身青白色,对我报以礼貌一笑,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林小姐安好。」
若不是二哥嘴里的晴天霹雳的消息,我想,我是很愿意与他结识一番的。
我低头拼命将眼睛挤了挤,氤氲着泪珠,然后惨兮兮地盯着二哥。
二哥向来心软,最吃我这一套,便是有天大的事,只要我如此向他撒娇他便毫无办法。
可是此刻他却并未像往常一般,而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晚晚啊,你就看看你那学末考的成绩,实在是惨不忍睹。我和爹爹都是为了你好。」
「可…可我实在是不喜欢那些留着白胡须的老先生,他们讲课又枯燥得如同催眠曲似的,怨不得我一上课就睡觉…」
父亲一个眼神扫过来,我缩了缩脖子,声音也不免弱了下去。
「所以啊,二哥特意请了我最好的朋友来。学识渊博,玉树临风,定不会叫你失望。」
「沛琛兄的妹妹就如我亲妹一般,我定会认真教导,不敢懈怠。」那人适时搭话。
心中一万匹马奔过,我愤愤地望向他。
「喂,你这个人,这些都是客气话,你可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只见他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粉薄的唇畔盈着浅浅笑意,声音富有磁性,「一切都听林小姐的。」
林家在北平城里也算是有泼天富贵的人家。
我爹林之栋是前清退下来的老臣,有权有威望,还一手创办了林氏航运。手握着上到东北,下至江南的所有航线。
我的两个哥哥一文一武,大哥林沛洋是国军高级将领;二哥林沛琛从日本留洋回来便在外交部担任要职;唯独我这个林家幺女,文不成武不就,搞得我爹时常是长吁短叹的。
「咳…林小姐,你这功课简直是…」他的手掌虚握成拳,却依然遮不住隐隐上扬的嘴角,「一塌糊涂,不忍直视。」
我瞥了一眼,便知他是看见了我在书本上胡乱画的小人儿,「不一塌糊涂的话先生你也不会坐在这了。」
被强压着坐在这里学枯燥的功课,我心中不快,自然对他就没有好脸色。
但他好似并未听出我言语中的针锋相对,仍旧极具耐心地翻阅着手上的书本。
我轻嘁一声,不再搭理他,继续看起了手中的话本子。
「他的唇轻轻掠过我的,温热甜腻,酥麻了我的心……」
正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我看得认真,手中却骤然一空,话本子被人腾空抽走。
我一抬头,便见他已经将书合上藏于身后了。
实在是太不懂世故了。
我一拍桌子,对他的敌意不加掩饰,「沈先生,你讲你的课,我看我的话本子,咱两谁也不碍着谁。不要我爹对你客气点就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他却一点慌乱之色都没有,面上依然挂着浅浅笑意,「我与沛琛情同手足,他的妹妹自是如我亲妹妹一般。况且林老先生德高望重,我更加不能辜负他所托了。」
末了,他还特意加重了语气,「不把你的功课教好,我是不会离开林家的。抱歉,林小姐,日后恐怕你我要天天见面了。」
「你……」
我气结,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他。
可这个罪魁祸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挑起了我滔天的怒气,竟还慢悠悠地将我的话本子拿出来,翻开的那一页赫然便是我方才看得正兴起的那段。
思及书上那极其露骨的情爱之言,我的大脑像是充血了一般,脸上也不可控地升起了红晕。
适才被气昏了头,如今冷静下来才察觉到我与沈如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看这些话本子确是不妥。
不自觉地,我的语气软了下来,「沈先生,我知错了。不知可否将那话本子还给学生?」
他见我服软,眉头一挑,望过来的两道探究的目光,嘴上还不忘戏谑道,「哦?这话本子威力竟如此之大,轻易便叫林小姐甘拜下风。看来在下也该拜读一下。」
说着便要拿起来,我也是急了,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别……」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书桌并不算宽,我的动作便大了些;他大约也是没料到我的行为,毫无防备被我撞了个满怀。
椅子被掀翻在地,他的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却还不忘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不受冲击。
额头抵着他坚实的胸膛,清冽的烟草味猛地充盈了我的鼻腔,还带着男性独有的荷尔蒙,让我的脑子一瞬陷入空白。
沈如故低低的笑声传进我耳中,「林小姐对在下也未免太心急了。」
我回过神,慌乱地手脚并用从他身上起来,一把夺过话本子便冲了出去。
生怕再慢一步便会被他瞧见我面红耳赤的模样。
推门而出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二哥一副被抓包后的尴尬笑脸。
「呵呵,小妹啊,那个。二哥来看看你对这个新夫子可还满意。」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我这位二哥定是早早被我凌迟了千万遍。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满意,一点都不满意!」
经过他身边时还不忘重重踩他一脚才甘心。
仓惶跑远之际隐约还能听见二哥「嘶哈」的呼痛声和沈如故低沉的笑声。
真是要了命了,我似乎能预见到沈如故站在那里时的场面。
双手慵懒地斜斜插在裤子口袋里,额前零碎地散下几根发丝,轮廓分明的面容上尽是对我二哥的打趣,笑得动作大了些时还会伸出手来矫正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是夜。
现下方才入秋不久,空气中仍旧氤氲着令人不爽的湿热气息。
窗外蝉鸣依旧,扰人清梦。
我在欧式雕花公主床上翻来覆去,白日的场景又一遍遍浮现与眼前。
不知是这无垠的浩瀚星河作祟,还是少女心动时见万物都烂漫。
我只觉今夜的蝉鸣声像是在应和着我的心情一般。
「扑通、扑通……」
霎是好听。
白日里,傍晚时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齐心……」
要我说这沈如故也是实在担不起我爹对他学富五车的评价,否则怎么会在他那磁性的讲课声中我仍然昏昏欲睡呢?
「砰……」
我一阵吃痛,面前立起来遮掩的书本也应声而倒。
「沈如故,你放肆!」
我捂着被打的头顶,龇牙咧嘴地凶他。
「看来林小姐这下是清醒了,便来回答下适才我读的是《大学》中的哪篇文章?」
他双手环胸,气定神闲地俯视着我。
什么《大学》,本小姐听都未曾听过这本书名,鬼才知道是哪篇文章。
这些圣贤人也是闲得慌,整日里无事便聚在一起这里曰,那里云,甚是讨厌。
清醒片刻后我自觉心虚,却依然有勇气理不直气不壮地说,「本小姐不知又怎样?以我这样的身份,我知不知道这些重要吗?」
我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训诫我,等了许久却只见他将自己面前的书本都合起来,然后才望向我,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庄重肃穆之情。
「晚晚,你可知我为何会放弃大好前程而甘心只做一介学堂夫子?」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我,似是问我,又不是问我。
因为不待我有反应他又继续说道,「山河破碎,国家动荡。未有国,何以有家?」
「我等未能有大志向,惟愿能用手上这樽笔杆子唤醒我中华万千好儿女。」
「我亦愿能将毕生所学和一腔热血抛洒在我挚爱的这片土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与我披露真心,一片丹心赤忱。
我虽懵懂,内心却忍不住震撼。
「晚晚,我知你从小千恩万宠着长大,不知如今这世道艰险。我盼望你好,更希望不论将来是否有人庇护,你依然能生活在游刃有余的处境里。」
他望着我时眼中仿若有万千星辰在发着幽幽荧光,深邃而明亮。
纵有镜片相隔,我却在那双眸里翻山越岭,瞧见了自己。
「嘤嘤嘤~这个沈如故,好烦…」
我将锦被拉过头蒙住自己,双手覆上灼热的两颊,嘴上埋怨,心中却尽是欢喜,
索性睡不着,我翻身而起,直奔二哥的房间。
自从沈如故做了我的家学先生后,二哥也搬回了家中,每日归来必要拉着挚友高谈阔论一番才肯罢休。
若我想要了解他这个人,那么去问二哥定是错不了的。
二楼走廊尽头,二哥的房门虚掩着,透出台灯的光。
我轻手轻脚地与黑夜中摸进了他的房门。
二哥整个人伏在书桌上像是在费力地看着什么,因此也未能察觉到我的到来。
我悄摸摸地凑上去,好奇地问出声,「二哥,你在干嘛呢?」
「啊呀~」
他猛地抬头,正好撞了上来,我俩同时惊呼出声。
惊慌之余,他极快速地将手中的字条塞进了口袋。
我揉着被撞的脑袋,嗔怒地瞪他,「你慌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山魅鬼怪。」
要说倒霉还得是我,脑袋一天受伤好几次,学问记得住才奇怪了!
二哥顾不得自己,快步走过来扶着我在贵妃椅上坐下,又如小时候我每一次跟在他身后受了伤一般,一边温柔地吹拂着我的伤口,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晚晚乖哈,二哥吹吹就不疼了~」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
他坐到一旁,这才开口,「我看你就是山魅鬼怪才对,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二哥人都快被你给吓没了。」
「嘁,谁让你老大不小了还不娶亲,房里但凡有个人你也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了。」
二哥将热茶递与我,笑容明媚,「哟,我们晚晚出息了,成语张口便来。看来我得好好谢谢晏清兄才是。」
我啜了口茶,疑问出声,「晏清?」
「就是沈如故啊,晏清是他给自己取的字,意为海晏河清。」
「哦~」
我应了声,若有所思。
他还真与旁人不同,连字都是如此磅礴。如他的人一般,清冷,高不可攀。
「你这么晚来我房里,有事吗?」
二哥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了。
我放下茶杯,扭捏开口,「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一下,你觉得沈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二哥惊奇地打趣我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他么,怎地这会又想来问他的事?」
又意有所指,「也是,细算来我们晚晚今年十六岁,心有所属也是正常。」
心事被戳穿,胸膛又如小鹿乱撞般。
我「噌」地起身,敷衍二哥,「哎呀,你都说到哪去了。尽是逗我,我不跟你说了。」
二哥难得在我面前占了上风,心情大好,笑了好一会才正色道,「晚晚,他这个人好是好,但不适合你。你须得管好自己的心,离他远些。」
听闻此言,我不解,「为什么?当初我说我不要他来当我的家学先生,是你们硬将他塞到我身边来的。如今又说让我离他远些,这又是何道理?」
二哥也站起来,抬手轻覆与我肩上,叹了口气,「你还小,有些事二哥不愿将你牵扯进来。可无奈地是那些事情明知不可为却仍不得不为之。总之你只需知道二哥都是为了你好。」
我回望着他,心下清明,「二哥,我长大了。我不知你说的是什么,可我知道我也有我自己的明知不可为却仍不得不为。」
二哥似是才正视到我这个只知跟在他身后眼泪鼻涕横流的小妹已经长大了一般,怔愣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直到万籁俱寂,天边露出鱼肚白,天幕缓缓被浸润成浅蓝色…
圣玛利亚女中。
散学铃声响起时,同桌的苏晓晓冷不丁地推了下我的手肘。
从梦中惊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迷糊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哪个教员点我名了?」
「大小姐,已经散学了,你不会是打算在这过夜吧?」
「哦哦,散学了散学了。」
我嘴上嘟囔着,手上还记得将课本胡乱地塞进屉子里。
「晚晚,你今天可是足足睡了一整天,我瞧着那主班教员恨不得将你身上盯出个窟窿来呢!你昨夜是没歇息好吗?」
这会意识清晰了,我对身旁担忧我的好友报以劝慰一笑,「嗐,没事,左右他们拿我没法子。」
「我听说你爹给你请了个家学先生,怎的你还是如此吊儿郎当。」
提起沈如故,些许郁闷之情又涌上心头。
昨夜回房后,我思来想去,前半晌好不容易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半晌却琢磨地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对我又是何心意呢?
要是如我所说一般,他是被二哥硬塞过来的,心性高洁如他定是不喜如此娇宠成性的我。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端着些淑女名媛的架子的。
想我堂堂林氏大小姐,走到哪身后都不乏贵公子的追求,未曾想情窦初开时却在籍籍无名的沈如故身上栽了个大跟斗。
我撇着嘴,可怜兮兮地望着苏晓晓,「晓晓,你说,我以前是不是很骄纵跋扈?」
晓晓咬着下唇,像是在斟酌用语,片刻后才开口,「晚晚,你是不是在家学傻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啊,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中敏感的紧;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可一旦认定了那人,便是掏心窝子也要对他好;你自知自己背景复杂,所以用跋扈的名声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拒之门外。若是有人像你说的那般,那便是绝不了解你罢了,你又何必把他放在心上。」
晓晓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她爷爷是我爹同僚,朝廷覆灭后便带着一大家子隐退回乡。
只剩下她家这一支还留在北平城。
父亲经营着一些与外国的商贸,我爹念着往日的情谊总会在运输方面给予她家方便,还将她也送进了圣玛利亚女中与我为伴。
心中的柔软被触动,我定定瞧着她,「我好似,心悦于一人…」
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香榭树木,我只觉今日回家的路格外漫长,忍不住催促起司机程伯。
「程伯,你再快一些。」
「小姐,街上人多,再快怕是要出事。」
我被包裹在牛皮座椅中,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捱到汽车开进洋楼院子,未等车停稳我便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耳边是佣人仆从的惊呼,「小姐…」
身形却被一人稳稳接住。
想是来前梳洗了一番,今日竟闻不见一丝烟草味,淡淡的龙涎香还有些熟悉,倒像是二哥常用的那款。
我站定,咧开嘴笑得灿烂,「沈如故,我回来了。」
今日他未穿一贯的西服衬衫,罕见地穿了件素色中式长衫,衣领的盘扣一丝不苟地趴在他修长的脖颈之下,青丝玉面,修长挺拔,
真真应了话本子里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仍是一贯温和的笑,「今日我们不学习,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不用学习,我自是万分愿意。
「好,我回去换一件衣裳。」
「夕阳快要下山,只怕是来不及了。」
我拽着身上的黑色棉布裙,犹豫道,「穿成这样,行吗?」
他忽得抬手,将我而耳畔掉落的碎发拂至耳后,温柔至极。
「晚晚如此,便是极好。」
一路上我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般,飘忽浮沉,任凭着他牵着我走向不明的前路。
心中全是他的那句「晚晚如此,便是极好」。
直到暮色降临,人已站在了崇文门城楼上时,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带我来这儿,作什么?」
他松开我的手,背立而站,整个人被笼罩在月光里,身影绰绰。
「来看这万家灯火,人间烟火。」
我学着他的样子,倾身俯在护栏上。
目之所及,是千千万万点烛火汇聚而成的银河;是一砖一瓦成就出的北平城。
「天下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我远渡重洋而来最大的心愿。」
许是我被人护在羽翼下太久,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路有冻死骨」的惨烈了。
如今在他的引导下,第一次直面家国的美,不可谓不震撼。
心中的崇敬之情有感而发,「沈如故,我也会向你一样,守护这片土地安宁。」
「今日怎么不唤先生了?」
我收回目光,只见他已斜靠着,望着我,目光如炬。
心下漪旎,我嘴硬道,「本小姐爱如何唤便如何唤。」
笑意在他的眉间漾开,皎洁的光洒在他身上,不禁让人恍神。
「好,那便依着晚晚。」
满心的爱意快要溢出,压得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蛊惑心神的地方。
转身之际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晚晚快看,流星雨!」
我循声仰头,一颗星光划破黑夜。
沉寂片刻,又有更多亮光洒下。
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浩浩荡荡,快要照亮整个天际。
城里似乎热闹了起来,喧嚣的声音隔了这么远还能听见。
沈如故走到我身旁,声音轻柔,「报纸上说,对着流星许愿,不论是什么,都能实现。」
「嘁,那都是用来唬骗小孩子的罢了。」
我嘴上不屑,心里却悄悄地虔诚许愿。
片刻,他问我。
「晚晚许了什么愿?」
「幼稚鬼,我才不信呢。」
说完便蹿下了城楼。
街市上,还能听见大家在津津乐道方才的天象奇观。
我与沈如故一前一后走着。
映着屋檐下的烛光,他的影子拉长与我的影子重重叠叠,像是一对相拥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恋人。
我享受着这片刻的愉悦。
肚子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咕嘟~」出声。
他低低的笑了,我窘迫地转身,「都怨你,那么急切地拉我出来。」
他环顾四周,最后停在前面不远处。
「要不,我请你吃面可好?」
「自然好。」
我丝毫不客气地上前坐下,豪气地点了五碗牛肉面。
「我竟不知,晚晚胃口如此之好。」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那倒是,我只知晚晚是至真至性之人,率真坦然。」
出乎意料。
我试探着开口,「你不觉得我嚣张跋扈,大小姐脾气?」
「嘴硬心软。」
「离经叛道,不服管教?」
「心中缺爱,大约是因你从小丧母所致。」
我哑然。
「你这人,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可是你自己要问我的。」
「少爷,小姐,面来喽~」
热腾腾的面上桌,我把筷子递给他,「吃面吃面。」
吸溜半天,他幽幽说道,「我自小无父无母。」
「飘落海外幸得好心人救助,但我从不怨天尤人,如今习得一身本事,亦全都靠自己努力。」
「晚晚,芸芸众生里,每个人都只是过客,唯有你自己是能由自己决定的。」
自那天过后,我对他的心意像是倦鸟归林,溪流入海,孜孜不倦。
我们会在潺潺的河里捕鱼。
在清晨的城楼上呐喊。
在小摊上一起分食热乎的红薯。
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房间里一起说二哥的糗事。
…
细算来,那真是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算得上真正开心的时光。
北平落下第一场雪时,圣玛利亚女中已接近停办的尾声了。
最近报纸上时常说道「在这民族危难存亡之际,停止内战,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是大势所趋,势在必得」。
愈来愈多的青年学生加入了街上游行的队伍,学校索性放了长假。
横竖这与我而言关系不大。
倒是难为了那些家境一般,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求学的女子。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断不可能再与男子同堂而学的。
身逢乱世,只怕此后的命运便是草草寻一人托付终身,颠沛流离。
我以手托腮,望着窗外长长叹了一口气。
「晓晓,你当真要回广州了吗?」
晓晓的手覆上我的,「我爷爷来信了,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日后还回北平吗?」
顿了一顿,她才说,「大约是不回了,父亲的生意都已转让妥当了。」
我转头,看着她的眼睛。
「那我二哥呢?你也不要了?」
她眼中像有泪光闪烁,偏头过去慌乱拭了下。
再说话时声音哽咽,「这世间哪能事事尽如人意。」
「能与沛琛哥相识相伴一场便是我此生之幸。」
我为她打抱不平,「可你连一句喜欢他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你不也是如此吗?那沈先生可知你的情意?」
「我不一样,我与他还有长长久久的时光。我定能等来他的心意。」
「但愿他算得上良人,才不枉你一番真心。」
与晓晓分别后,我一路郁郁寡欢。
晓晓也算是我哥看着长大的,两小无猜。
二哥却因为身份而不得不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政治联姻。
我不懂,两个人相爱不就能胜过世间一切了吗?
管它什么世俗眼光,孝义道德。
但是感情这事,永远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天空的雪还在落下,将北平城变得银装素裹一片。
女佣为我打开车门时,我一眼便瞧见了撑着油纸伞等我的沈如故。
我奔过去,心中有了一丝慰藉。
「等很久了吗?」
「没有,才到而已。」
他抬手替我拂去肩上沾染的雪花,语气是一如往常的宠溺。
「我今日,是来告别的。」
闻言震惊,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告别?为什么要告别?」
「事出有因,没能提前告知你,抱歉!」
沉默半晌,我问他。
「非走不可吗?」
「非走不可。」
鼻尖一酸,脚下的路恍惚变得扭曲。
我使劲眨眼,不让温热的液体流出。
「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