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苏轼三过扬州平山堂,忍不住老泪纵横,写下一首怀念恩师的肺腑之作:
《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欧阳修曾向官员大力举荐苏轼:“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使苏轼被朝廷赏识,并迅速成名。这让苏轼感激涕零,直到欧阳修故去,依然对恩师念念不忘,屡屡在平山堂上吊唁追怀。
其实,欧阳修的一些快意洒脱之词,无形中也影响了苏轼,从下面的这三首词中,可见一斑。
(一)
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平山堂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修建,地势高耸,可以遥望连绵起伏的群山。此时正值晴天暖日,山色微微蓝淡淡绿,似有若无,作为底色十分好看。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视线拉到近处,平山堂前的垂柳婀娜上线,是欧阳修当年亲自栽种。此时,它已经摇曳了几个春秋呢?欧阳修掐指一算,大概有七八年了。
约九年前,他因支持范仲淹改革新政,被保守派诬陷,贬职滁州。后来升任扬州太守,便兴高采烈地在扬州建了平山堂,邀请文人雅士们前来小酌。
可惜的是,朝廷不想让他逍遥,扬州任满一年就将其调离,平山堂从此成了欧阳修的白月光,明灭在灵魂深处。
如今,好友刘敞新任扬州太守,欧阳修欢喜地与其平山堂小聚,不由得感慨“聚散苦匆匆”,写下这阕美词赠予刘敞。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欧阳修自嘲道:作为太守(市长),我却能写出很多很多文章,而且我还特别能喝,一杯一杯地干,不在话下。自嘲的同时,顺便炫耀了一下才气。
有人说“文章太守,挥毫万字”赞的是刘敞,这太尴尬了,明明夸的就是他自己。他夸别人是这样的:“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洒脱率性。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刘敞比欧阳修小十余岁,欧阳修劝他要及时行乐,不然就像自己这样,老态龙钟,也玩不动了。
虽是自嘲,却无不妥。青丝白发是自然规律,欧阳修的自嘲更像是一段职场工作总结,劝刘敞要多多享受生活,不要因别人的诬陷而愁眉苦脸。
(二)
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首词前半部分写欧阳修同友人外出郊游,足迹踏遍洛城东、垂杨下、紫陌边。春风拂过耳畔,酒香掠入鼻中,那种感觉,愉悦、闲适,无比从容。
可惜,“聚散苦匆匆”,时间过得那样快,真令人生恨。本以为欧阳修会这样愤懑下去,谁知他很快看开了。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和友人游玩道别,却并不过分留恋。他知道明年大概率是另一个人陪他玩赏,
每个人都只能陪伴自己一段时间,只要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人陪,就足够了,又岂能奢求是同一个人呢。
这份洒脱和从容大概也深深影响到苏轼,以至于苏轼会感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三)
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欧阳修即将去别处赴任,临行前与歌姬道别,举着酒杯二人都有些哽咽,歌姬更是花容惨淡。欧阳修稳定了一下情绪,便安慰起歌姬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们相处的时光是如此快乐,你的歌声深得我心,你的陪伴甚合我意,可是离别总归要到来,由此产生的悲伤是因为我们情感真挚,热诚友善,并非情爱,无关风花雪月。所以,我们是否可以坦然离别?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欧阳修进一步规劝道:今日就不要再弹奏新的曲目了,旧曲已经足够让我心有千千结。因为今日所有的调子都写着离别,新的歌词只能雪上加霜,让我们理智的心不再坦然。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若说服不了自己,就去看看洛阳的花吧,春风一过,它们就相伴着告别树枝,告别春天。这是人生的规律,不必太在意。
虽然有一个愁容满面的开篇,却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让这首词在哲理处收尾,然后潇洒转身,告别过去。
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不也是在调整心态,而且成了心态调理大师。
这就是欧阳修的风格,总能在伤感的路上及时拐弯,来到一个明理清澈的世界。可见,他是一个豁达的人。尽管他亦有许多婉约词,伤感的、俏皮的,但都在尽量避免五代词及宋初词的华丽萎靡。
他倡导文章朴素自然,文道并重。
他有许多身份:翰林学士、科举主考官、《新唐书》编辑、枢密副使(军委副主席)、参知政事(副总理)等等。
他还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文章平易近人,极富感染力,怪不得词宗苏轼会对他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