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钱」这个充满渴求、冲动、憧憬的抽象词汇,「钞票」则显得不带情感、纯粹机能并且中性许多。于是你不太会说「他们家钞票很多」,却会说「他们家很有钱」。我们通常钦羡或迷恋的是「钱」可能换取的种种东西——物质的、精神的、权力的,而不是那些「钞票」本身。毕竟如果没有政府背书或有价金属做后盾(以及我们没来由的信任),那些纸钞,充其量就是印刷比较精美的纸张罢了。
因此,人类所有伟大的发明之中,纸钞或许是最简单、却最虚幻而像魔术一般的。
但钞票还是能在其他层次里,深深打动许多人。对艺术史学家而言,钞票记载集体(或者至少是官方)的审美观,并让学究在不同年代的各个版次之间寻找样式风格嬗变的趣味。
对文化人类学家而言,钞票又有近似「民族语义学」的功能,从钞票上的符号,我们可以分辨不同民族「更关注」的东西是什么(或者至少是官方「更在意」的是什么)。
而对于政治学或历史学家,钞票的广泛流通,则像难以毁灭的证据,在政权更迭与意识形态的替换之间留下难堪的对比。比如老挝货币「基普」(kip):1988年版500基普钞票上的国徽,有星星、镰刀和锤子,却在2003年版1000基普的钞票中,被替换成了首都的塔銮佛塔。吊诡的是,这两个版本的纸钞仍同时在市面上流通。
总之,承载个人想望的、不指定使用/赚取方式,让人感觉自由(或者束缚)的「钱」,有个三位一体式的分身,关乎官方制定的复数叙事、集体经验,叫做「纸钞」。
由此,使用欧元消费,或许也是一种体验欧盟的方式,而且很有意思。首先,按流通的金额计算,欧元已经超越美元,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货币。这样的规模与影响力,在欧元发行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今天的欧元国可能达到。
其次,你在欧元的纸钞上看不到和特定国家有关的符号;为了维持辨识性,欧元纸钞不论在哪个国家只有单一样式。相较于纸钞,硬币的量值小,加上金属已经不再是什么便宜的材质,伪造的风险比钞票少得多,所以欧洲银行允许各国发行自己的版式(但仅限正面,背面仍然是格式一致的)。
因此,钞票与硬币的异同,似乎也是欧洲统合命运的一种隐喻:对外大体追求统一,内部却仍在一定限度内保留各国的差异性。而这种制度设计内部隐含的冲突与张力,从前几年希腊的债务危机,到申根国因应难民危机、开始对于国界开放政策的重新调整,都表露无遗。
回看欧元钞票,既然只有一种样式,纸钞的设计就成了一个尴尬的难题:设计者必须找到足以代表「欧洲」的图案与符号,却又不能有太明显的地域风貌或国家特质,以免牵动加盟国敏感的民族情绪或历史遗绪。
最后,欧洲中央银行只选了「门窗」和「桥梁」两种符号,印在欧元的纸钞上。从面额最小的5欧元,到最大的500欧元,建筑物与桥梁的风格,依据时序分别是古典、罗曼式、哥德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工业革命时期,以及现代主义的样式。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不同时期的建筑物或桥梁,实际上都只是各个时代风格的「理想型」,更像是「欧洲建筑设计指南」中虚构的完美范例,而不是真正存在于现实中的某个建筑物,避免「被人指认出建筑物位于某个国家」的风险。
巧合的是,这种「理想形式」的引用,在概念上也近似于「民族」这种人为建构出来的虚幻产物。每个民族完美的样貌,以及形塑那样貌的神话事迹、共同记忆,永远只能出现在教科书、政治人物的演说之中——或者还有钞票上。
另一个有趣的点,则是罗马帝国在此幽灵般地再现。为了兼顾这些欧洲老牌民族国家的国族认同,又想要另辟蹊径、建立新的欧洲认同,唯一可取的符号,也许就只剩下过去曾经横跨今日国界的罗马帝国。何况,罗马人的辉煌久远,不只不用担心会与晚近的西伐利亚民族国家系统冲突,还曾是许多欧洲国家都抢着继承的头衔。
此外,罗马人对拱结构技术的掌握,刚好与他们发展出一个超大帝国的时间点吻合。我们或许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帝国的存在,才造就了大型运输网络的必要性;以拱为结构主体的桥梁,除了表达工程技术、艺术形式、文明结晶的意义,其实还是个代表帝国主义的符号。
于是有些矛盾的是,欧洲人追求统合,小心翼翼地避免让某个国家背上「创造帝国」的嫌疑,最终却无可避免,还是得回过头来,在符号的使用上请求过往帝国的应援。于是我们也能看出,欧盟其实也是人类政治史上的一次伟大实验:他们正试图以「超国家」(supranational)的尺度为名,将传统的帝国现代化,并兼容进民族国家的政治框架之中。
人类是唯一一种使用货币生活的生物;对我们而言,「买到」几乎快要成为「得到」的同义词。但货币不只在个人消费中出现,他同时还是国家内调控经济生产的工具,也是国家间彼此竞争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