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夏末,傍晚时分。
一辆满载旅客的长途公交车风尘仆仆地进入L城城区。
已坐了半日车的旅客们,早就已经疲惫不堪,个个歪倒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吱嘎。”
突然,公交车一个急刹车,把大多数人都惊醒了。
“大家看好自己的行李哈。”
售票员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之前叫旅客买票时,嗓门大气势足,但此刻这声提醒不仅音量小了许多,声音中还明显透着一丝恐慌。
“老刘,你把车门开了,这伙人惹不起。”
售票员随即又对着一脸犹豫的司机老刘叮嘱道。
老刘刚要伸手去按车门按钮,猛然想到什么,回头瞟了一眼挂在售票员胸前的票箱,问道:“陈姐,票钱……”
陈姐会意地拍拍座椅垫,表示早已经藏好了。
车门打开了,随即冲上来三个头发染得不伦不类,流里流气的青年。
领头的黄毛丝毫不理会过道上站着的旅客,一上车就带着两个跟班往里挤。
三人的目光就像饿狼搜寻猎物一般,把车里的所有旅客挨个打量起来。
“老头,找死啊,开慢点。”
车子启动时,黄毛脚没有站稳,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立时冲司机台破口大骂。
看着司机被骂也不吭声,售票员更是紧闭着嘴巴,某些精明的旅客联想到之前售票员所说的话,立时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缩到座椅下。
“你,把钱拿出来。”
黄毛已经看准了目标,对着二排座位上一个穿西装的老头吼道。
其余两个跟班立刻围拢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
老头刚才一直在假寐,此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显然还没有搞清楚车厢里的状况,大声嚷嚷:“售票员,售票员,有人抢钱!”
“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黄毛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老头脖子上:“要钱还是要命?”
两个跟班配合地各自掏出明晃晃的匕首,凶神恶煞地抵在老头腰部。
“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
老头这下子算是彻底清醒了,知道遇上了劫匪,赶忙求饶。
“废话少说,把钱拿出来。”
老头瞅瞅周围旅客,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只得哭丧着脸,摸出裤袋里的钱包。
黄毛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只有几张十元人民币,当即掏出钱把钱包砸到老头身上:“妈的,就这点钱还装阔。”
接下来,黄毛三人开始从前到后挨着座椅对衣着华丽,打扮新潮的旅客勒索钱。
旅客们面对三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面对司机和售票员视若无睹的沉默,情知逃无可逃,为了保命,只得乖乖地把钱拿出来。
三人行动迅速,配合默契,很快抢了不少钱,来到了最后一排。
“老头,停车。”
黄毛的喊声让所有旅客都松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大家的神经都绷紧了。
只见黄毛一把拽起后排座椅上那个全车最漂亮的姑娘,色迷迷道:“今日出师不利,遇到的都是穷鬼,好在还有个美人,正好陪老子去消消火。”
姑娘吓得连声尖叫,哆嗦着边挣扎边不断求饶:“我,我不去。我,我给钱……”
黄毛吹了一声口哨,两个跟班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姑娘,就要往车下拖。
“大哥,大哥,求求你,救救我。”
姑娘急忙回头冲坐在自己旁边的黑衣男子求救。
黑衣男子果然站起来,厉声道:“放手!”
黄毛当即打量了一眼黑衣男子,见他身形魁梧,站在摇晃的车厢内却有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不敢大意,把匕首朝黑衣男子眼前一晃,亮明了身份:“乌龙帮在此发财,识相的就别多管闲事。”
“云峰山来此拜码头,这姑娘我先看上了,放开她,你们走。”
黑衣男子冷声道。
“云峰山算什么东西,老子没听过。”
黄毛所在的乌龙帮是本地的黑社会。
L城因占据水陆交通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优势,在国家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后,经济发展遥遥领先本省其他城市。
每天乘坐火车,汽车,私家车来此开厂的老板,经商的生意人,打工的农民工络绎不绝。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既是商贾名流挥金如土的乐园,也是不法分子大肆捞钱的天堂。
L城有三大赫赫有名的黑社会。
黄毛所在的乌龙帮专门实施偷盗抢劫。
与乌龙帮齐名的还有专门开地下赌场的青龙帮,从事买卖人口和经营娱乐场所的黄龙帮。
黄毛眼见黑衣男子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遂放下心来,不再理会他,冲到司机台前,吼道:“死老头,停车。”
此刻的黄毛,如果知道Z城云峰山的厉害,立刻服软认错,也许能把这件事化干戈为玉帛。
可惜他是个井底之蛙,没有出过L城,对外面黑道上的风云人物一无所知,最终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惨案。
公交车“吱嘎”一声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黄毛站在车门前,两个手下连拖带拽地想把姑娘弄下车。
“我,我不去。我,放开我……”
姑娘哀求,抓住车门死死不放手。
见状,黄毛发出狞笑。
“不下去也行……咱们就在车上把这事儿办了!”
伴随着一阵布料撕扯声,姑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就见黑衣男子几步上前,挥手出拳,黄毛的两个手下根本来不及躲闪,脸上各自挨了狠狠一拳,痛得嗷嗷乱叫,抓姑娘的手立时松开了。
黑衣男子趁机把姑娘往车厢后一推,紧接着抬起脚,一脚一个,把黄毛的两个手下相继踢下车去,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黄毛见此情形,气得吐血,抡起匕首就朝黑衣男子刺了过去。
黑衣男子身子一闪,躲过了致命攻击后,出拳如风,正打在黄毛手腕上,匕首顿时“咣当”落地。
黑衣男子随即一把抢过黄毛手里装钱的布口袋,扔给了售票员。
黄毛一向威风惯了,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当下就如疯狗一般,一头撞向黑衣男子。
前排的旅客因为害怕打到自己,纷纷尖叫着朝车厢后躲避,车厢内顿时乱作一团。
“有种的,下车来打。”
黄毛瞅准时机蹿下了公交车。本就落败的他,落地后居然对着黑衣男子叫嚣起来,目的显然并非怕伤到车上的旅客。
黑衣男子丝毫不惧,从车上一跃而下。
“老刘,瘟神已经下车了,快走。”
在售票员的催促下,公交车飞速离去。
“大家多担待哈,乌龙帮我们是得罪不起的。”售票员心有余悸地解释道,“前几天有个公交车也被乌龙帮的人拦路抢劫,司机因为没停车,结果车子被砸了,人至今还在医院躺着。何况大家被抢的钱还在车上,各自拿回去就是。”
一时间,车上那几个被抢钱后嚷嚷着要报案的旅客,在拿回钱后都沉默下来,只剩下漂亮姑娘压抑不住的悲泣声。
“作孽啊,难道L城这儿就没有王法了吗?”
一个旅客忍不住顿足道。
“听说……”售票员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话又说回来。
黑衣男子下车后,这才发现情况不妙。
天已经黑了。
在昏黄的路灯下,四周突然冒出来一个个手持钢管铁棍的汉子。
黄毛指着黑衣男子对其中一个壮汉禀报道:“牛哥,就是这小子,刚才坏了我们的买卖。”
“胆子不小啊,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兄弟们,给我上,打断了腿再说。”
随着牛哥一声令下,黑衣男子就被一群乌龙帮的匪徒围在了中间。
一时间,钢管横飞,铁棍乱舞,混战一团。
自古双拳难敌四手。
黑衣男子显然是个练家子,但此刻手无寸铁,面对的又是一帮穷凶极恶之徒,在肩膀上挨了一钢管后,深知不能恋战,在接连打倒西面的数名匪徒后,终于杀开一条血路,朝西奔逃。
“跟我追。奶奶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牛哥眼看着躺倒一地,哎哟叫唤的受伤手下,气得暴跳如雷,带着剩下的人一路呼喊一路追赶。
黑衣男子肩膀受了伤,奔跑中伤口裂开,血流不止,因失血过多很快就跑不动了。
匪徒们追上后,联手一起群殴黑衣男子。
不到片刻工夫,黑衣男子脸上,身上又添了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滴滴滴……”
就在黑衣男子因伤重摇摇欲坠之际,忽然前面传来由远及近的小轿车声音。
黑衣男子发出一声怒吼,拼命突出重围,迎着车子方向奔去。
他在奔跑了数百米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身一跃,一头扑倒在迎面驶来的小轿车引擎盖上。
黑衣男子没有想到,追来的匪徒更没有想到,车内坐着的,是一个即将令他们万劫不复的人物。
小轿车急速停下,车内副驾驶上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前窗玻璃上黑衣男子血肉模糊的脸,又看了看追上来的一群亡命之徒,双眼射出寒光,发出命令道:“先救人。”
司机飞速打开车门,想把黑衣男子扶进车内。
但这时匪徒们已经围了上来。
牛哥用钢管指着司机道:“想要命的就别管闲事。”
司机回敬了一句:“想要命的就赶紧投案自首。”
牛哥怒极,高高举起手中的钢管,朝司机当头砍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牛哥手臂中枪,钢管落在了地上。
匪徒们这才发现,开枪的是车上中年男人,此刻他已经下车,再对天空开了一枪后,把手枪指向众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谁都不许动。”
“你他妈谁呀,有枪了不起吗?弟兄们,给我上!”
在牛哥鼓动下,本想放弃抵抗的众匪徒又蠢蠢欲动起来。
“你们谁敢动,他是咱们市新上任的公安局高局长。”
司机眼看形势危急,立刻亮明了中年男人的身份。
就在这时,远处回应般地传来了“嘀呜~嘀呜~嘀呜~”密集警笛声。
“跑啊!”
这次没等牛哥下令,众匪徒如丧家之犬,朝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警察赶到后,高局长一边下令对乌龙帮的匪徒展开抓捕。一边让警车马上送黑衣男子去市医院抢救。
第二天上午,高局长亲自来到市医院看望黑衣男子,护士推开病房门后,却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黑衣男子不见了。
护士回忆说,黑衣男子昨晚送来时,值班医生进行了初步检查,发现他身上都是皮外伤,对伤口清洗消毒后进行了包扎。根据登记的就医信息显示,男子叫吴明,30岁,桂花镇人。
“吴明就是无名,明显就是个假名字。看来他的身份挺神秘嘛。这么能打,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高局长对黑衣男子产生了浓厚兴趣,决定要把这人找出来。
接下来,高局长从抓捕的乌龙帮匪徒中,了解到了黑衣男子来自云峰山。
从公交车上的售票员处得悉,黑衣男子是在Z城上的车。
再从跟他交谈过漂亮姑娘嘴里了解到,黑衣男子说是去L城找个人。当匪徒们上公交车实施抢劫时,黑衣男子一开始只是冷眼旁观,直到姑娘向他求救时,才出得手。
但是,高局长经过调查,Z城并没有云峰山这座山。
此后,黑衣男子就如鸟入森林,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半点消息。
高局长此次来L城上任,是按照上级指示,来消灭L城的黑恶势力。
1983年8月,我国开始了第一次针对黑恶势力的严打行动。
截至70年代末期,我国待业青年的总数超过了2000万,出现了很多流氓团伙和组织,社会治安面临挑战,其中上海、内蒙古、河南、辽宁等地先后发生了重特大案件,例如东北二王兄弟,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
按照正常情况,把抓捕的罪犯在法院判决以后,需要最高法复核。
但为了让本次的严打活动达到杀一儆百,威慑犯罪分子的目的,最高层进行了部分权力下放,县或者区级法院能够直接判处死刑,地方上组织公审大会后就直接枪毙。
这次严打,确实让国家的社会治安有了较大改善。
然而,进入90年代后,随着国家经济的飞速腾飞,人们物质水平的不断提高,黑社会团伙开始死灰复燃,抢劫杀人,拐卖人口,贩毒嫖娼的恶性案件逐年上升。
到一九九五年时,L城的黑恶势力究竟有多猖狂,说出来真是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乌龙帮匪徒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实施抢劫,不管是工厂、商铺,还是火车、公交车,见钱就拿,见东西就拿,谁敢报警就打谁。
青龙帮开设地下赌场,黄龙帮经营卖淫场所,出售毒品,不知害苦了多少家庭。
公安局,派出所不是不管,而是根本管不过来。
当然,也有同流合污的败类,给犯罪分子充当保护伞。
高局长上任第一天,就亲自领教了L城黑社会的嚣张跋扈。
但接下来的日子,高局长并没有对乌龙帮采取严厉的打击行动。
他按照上级指示,通过各种渠道收集犯罪分子的情报,严阵以待。
俗话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1996年4月,我国第二次在全国范围内集中打击犯罪分子行动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这次打击重点为杀人、抢劫、强奸等严重暴力犯罪、流氓犯罪、涉枪犯罪、毒品犯罪、流氓恶势力犯罪以及黑社会性质的犯罪等严重刑事犯罪。
在高局长的运筹帷幄之下,L城的三大帮派被连根拔起,灰飞烟灭。
也是在这次严打中,高局长终于从Z城的捷报中得到了云峰山的消息,从而查出了黑衣男子的身份。
云峰山并非一座山的名字,而是Z城一个帮派的称呼。
这个帮派的老大叫刘云,老二叫关峰,老三叫张山。
而黑衣男子,赫然就是云峰山的大当家刘云。
刘云,关峰和张山都来自Z城最偏僻最贫困的农村。
三人成年后,来到特区打工时,碰巧进了同一个建筑工地,在得知都是老乡后,便效仿桃园三结义,按照年龄排序,结为了异姓兄弟,发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一天晚上,三人怀揣刚发的工资,来到城里最大的舞厅见世面。
想不到跳舞跳到一半时,舞厅内突然有两伙人打了起来。刘云在沙发后躲避的时候,意外摸到沙发下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他悄悄打开口袋一瞧,发现里面都是百元人民币,顿时两眼放光,叫来关峰和张山做掩护,抱上钱袋子逃之夭夭。
三人连工地都没有回,连夜踏上了返回Z城的火车,到站后也不敢回家,投奔了刘云住在大山中的表叔家。
三人安顿下来后,这才清理袋子里的钱,发现竟有五十万元,无不欣喜若狂。
刘云特别聪明,明知这钱来路不正,不能光明正大地使用,一来怕露富后被黑道抢,二来怕被公安查。
三人经过商议后,一拍即合,为了长远发展,干脆招兵买马,成立一个帮派,名字就取三人姓名中一个字,称为“云峰山”。
云峰山驻扎在山里,便计划做山货生意,让手里的钱生钱。
刘云知道山里人特别野蛮,如果不能从气势上压制对方,生意根本没法做。为此他带着关峰和张山开始苦练武功。
三人参照香港电视剧里的练武方法,每天举石头锻炼臂力,挑水上山锻炼脚力。
刘云表叔家栽有一棵上百年的大麦柑树,结出的大麦柑个个有七八斤重。
刘云把快成熟的大麦柑摘下来,用小刀在中间挖个洞,再用绳子穿起来吊在树上,四面八方各吊一个,形成一个圆圈,人站在中间不断击打大麦柑,要练到八个大麦柑弹回来时不打在身上才算过关,以此训练身子的灵活性和反应能力。
经过两年苦练,三人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做起山货生意果然是风生水起。
云峰山渐渐打响了名气,连外地的年轻人都慕名而来,自愿加入云峰山,想跟着三个老大吃香的喝辣的。
刘云广招门徒,并且立了一个规矩,云峰山每年举行一次比武大会,能顺利躲过八个大麦柑攻击的,升为小头目,连练三年没进步的,就回家种地。
另一面,刘云已不满足于固守山里,只做山货生意,想到城里大展宏图。
他早就听说L城的乌龙帮,青龙帮和黄龙帮三帮兴旺,便决定亲自去见识一番。
刘云对偷盗抢劫为生的乌龙帮很不屑,对逼良为娼的黄龙帮更是嗤之以鼻,所以他去L城,是想去秘密拜访青龙帮。
然而,让刘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师如此不利,刚到L城就碰到乌龙帮作案,又因为一时打抱不平,救了个漂亮姑娘,被乌龙帮追杀,还撞上了公安局局长的车。
刘云受伤进了医院后,为了怕身份暴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得悄悄离开医院,返回了Z城。
刘云身为堂堂的云峰山掌门,被牛哥打伤,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不久后,他派人来到L城,把牛哥抓到了云峰山,不仅让他饱受折磨,还让乌龙帮拿出十万元赎金,才放他离开。
经过这件事后,L城黑社会和Z城云峰山自然是势不两立。
刘云也因此处处提防,不敢轻易出山。
所以在96年严打黑恶势力时,云峰山虽然有涉黑性质,但并无作奸犯科的恶性案件,并没有受到大的波及,只是解散了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因种种原因,文中的城市和人物用了化名。
当然,云峰山也是一个化名。
故事中主人公的刘云就是笔者的一个远房亲戚。
他到现在还喜欢吊上八个大麦柑练武,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