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尚家英
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农村人交公粮的场景！
今天给我八十多岁的老爹通电话哩，我故意逗他开心:“爹，今年你种了多少小麦啊？够不够交公粮的?”
老爹乐得哈哈大笑。
想起来82年那年，我弟弟才四岁岁，父亲把我们姐弟俩人放在家里，他和我妈连夜去交公粮，结果三次都没交上的事情。
提起往事真是心酸啊！
感谢我们如今的好政策，农民比原来幸福多了。
我爹是生产队长。
记忆中我们家的公粮年年都是村里第一家交的，因为父亲是干部，他得起带头作用，先交了自己家的公粮，完成了任务，才好帮助其他村民交公粮啊！
那时候农村底层干部都是这样，出力不讨好，干着最累的活儿，每个月领着十几块钱的工资。
1982年是我父亲最开心的一年。
在叔伯和姑姑们的帮助下，我们家终于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子。
而且那年风调雨顺，小麦大丰收。
刚刚收割完小麦，父亲就开始兴奋地给我们算帐，说:“今年咱家收成好，一亩地最少能收800斤粮食，我和你妈还开了三四亩荒地，总共能有七亩多的小麦，稳稳能打6000斤粮食了。”
是啊！如果年年都能有这样的好收成，那我们家就不用到处去借粮食吃了。
打了粮食后，要先收拾干净，筛掉里面的泥沙和秕子，挑选最饱满，最上等的小麦，然后晾晒几天，放到嘴里嚼得嘎嘣脆，这种状态才可以去交公粮的。
那个年代的公粮必须要交最好的，如果不合格，粮站会给你退回来的。
而我父亲那年，硬是交了三天都没交上。
收公粮的粮管所在镇上。
而我们家离镇上又比较远，差不多三十里地呢。
那时候没有拖拉机，没有电车，农民交公粮都是自己拉着架子车，车上装着几个干净的大袋子，里面装的就是要上交的粮食。
那年我爹妈是连夜拉着车子去交粮的。
主要是心疼家里的牲口，所以他们把牛留在了家里。
父亲拉车，我妈在后面推。
两个人白天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吃过晚饭，把我和弟弟锁在家里，然后他俩就出发了。
几十里的路程，两个人走着歇着，赶到天亮正好到镇上，早早地交了粮食，他们就可以赶早再回来，又不影响白天的活计。
小时候家里开的荒地多，忙不过来，好多事情父亲都是放在晚上干的。
可是吧！
没想到还有比我们家更积极的。
当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夜没睡，拉着满满一车公粮赶到镇上的时候。
彼时天才刚刚露出鱼肚白，粮管所的大门还没开，工作人员估计还没起床哩，但是外面却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都是连夜赶路来交粮的农民。
我爹妈只好把车子按顺序排在了后面。
前面差不多20架车，要是验起来也特别快，原以为吃过早饭一会儿就能验到呢！
哪知道后面来的关系户太多，都是加塞儿的。
人家粮站有熟人，只要打个招呼，说句话，根本不用排队，直接就从后门拉进去给验收完毕了。
只有像我家这样，没有人情，没关系的才会连夜赶车去排队呢。
那也没办法呢！
普通老百姓嘛！即便是再慢你也得耐心等着。
交粮的队伍跟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向前蠕动。
赶到中午的时候，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家了。
父亲赶紧就把车子往前拉，点头哈腰地给验收员套近乎打招呼:“哎呦，这不是顺子老俵嘛！我是尚庄的啊！跟你赵家老俵一个村啊！今儿是你上班就太好了！添麻烦了，帮咱验一下吧，一晚上没睡觉啊！昨天晚上都来了。”
顺子是我们村东头赵家老三的媳妇的娘家妹夫的老俵。
拐了那么多弯，但是赵家老三可威风了，就因为有亲戚在粮管所端公家碗，所以大家都得高看他一眼。
我爹想顺顺利利交公粮，自然也得说上几句好听话。
然而那个顺子老俵却傲娇得很，仿佛没看到我爹和他身后的一车粮食一样。
把手里锋利的铁管子在我家的粮袋上虚划一道，然后“啪”的一声，又扔回了磅秤后面，一脸冷漠地说:“下班了，下午再验吧！”
明明还不到中午十一点呢！
就这可下班了。
我爹赶紧就掏出一根卷烟，上前拉住顺子的手:“老俵，老俵，麻烦了，麻烦了，就一会儿，把咱这车验了，一会儿的晌午饭我请你去吃板面。”
父亲一脸讪笑，狠不得跟验收员跪下了。
在镇上多待一天就要浪费一天的时间，耽误事不说，又得吃饭又得喝水，农村人主要是怕花钱。
所以我爹着急想回家。
但是你着急，人家验收员却不急啊！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理都不理后面排成长龙一样的队伍，洗洗手，摇着把蒲扇就下班回家了。
只留下一帮热得冒烟的庄稼人，赤裸着双臂坐着车子旁边啃干粮。
是啊！那年代谁舍得在街上买饭吃啊！
我妈提前就蒸了一锅玉米面窝窝头，装在包袱里，她和我爹早饭，午饭都是窝窝头就着凉白开对付的，倒是还没怎么花钱。
一行人就那么耐着性子又等到了下午。
快三点了，工作人员总算是晃晃悠悠又来上班了。
我们家是第一个。
只见顺子拿着两把大大的粮签子，对着我妈缝补得严严实实的布口袋，扑哧扑哧就是好几下。
里面金黄黄的小麦粒就顺着铁签子的三角棱里面哗哗漏了出来。
我爹就赶紧掀起身上的背心去接。
那可是他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啊！往年收成低，打下的新粮晒干交公以后，一家人就连口粮都没有了，还得去找别人家借。
庄稼人节省，见不得自家一粒粮食掉在地上。
顺子斜睨了我爹一眼，捏起一粒小麦，在嘴里嘎巴一咬。
“不行，你这粮食太湿了，不能收。”
“下一家。”
根本都不给人解释的机会，那叫顺子的验收员挥挥手，示意让我爹把小麦拉走，说不合格。
我爹急得也抓了一把小麦在自己嘴里，嚼得巴巴响。
“兄弟，顺子兄弟，不，不，老俵，顺子同志，咱家这小麦我整整晒了三天啊！你再看一下，可干了，来来，再尝一把……。”
顾不上顺着漏洞向下哗哗流的小麦。
我爹赶紧又抓了一小把递了过去，恳求道:“老俵，你就再尝一下嘛！可干了，真的。”
可是那顺子已经举着签子去扎下一家的小麦口袋了。
仿佛我爹是完全不存在的。
能怎么办呢？
我妈只好又拿出随身带着的针线，跪在地上，把被扎破的几个口子缝上。
父亲一边捡地上掉着的麦粒，一边忿忿地说:“缝啥缝，缝了下次还得被扎破。”
当天父亲和母亲又把小麦给拉了回家。
一天一夜没睡觉。
第二天，两人把小麦重新摊在了麦场里继续晾晒。
又晒了两天，那天晚饭后我爹妈再次拉着架子车出发了。
和上次一样，等到了中午。
没想到验收员又是那个顺子。
看见我爹的车子后，这次连口袋都不扎了，直接上前用手捏了捏，就大手一挥:“你这麦子里面杂质太多了，得过过筛子再来验啊！咱们收的是上等粮食，你可不要糊弄我。”
好家伙，他连袋子都没打开啊！
这次我爹真是急眼了，说:“你倒是打开看看啊！你不看咋就说我糊弄你了呢！”
但是人家顺子更厉害，眼睛一瞪:“我都是谁啊！还用打开袋子嘛！手一摸就知道你这粮食不行。”
小胳膊咋能拗过粮站的大腿呢！
人家说不行就是不行，把我爹气得直叹气。
仔细一想，这顺子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呢？
我妈一句话提醒了他。
前几个月赵家和刘家分地的事，赵家分要多分刘家一犁头的地，他们家把玉米都种到两家的界沟里了。
刘家不同意，所以才找我爹去重新量地的。
我爹是队长，自然得秉公处理。
这赵老三那次分地没占到便宜，莫不是就记恨上了?
于是我爹就让我妈看着车子，他自己连日赶了回来，跑到赵老三家，恳求道:“老三，你看，我这公粮交不上啊！你家亲戚在镇上工作，麻烦你给帮忙说说，哥哥到时候专门谢谢你啊！”
但是人家赵老三根本不领情，说:“你现在用上我了，你不是挺公正的嘛！那就也公正地去让人家验啊！”
任凭我爹把好话说尽，人家就是不松口。
而且还提条件:“你今年要想把公粮顺顺当当交上，那就必须让我把刘家的那一犁地要回来，而且还得赔我的损失。”
看看，讲理不讲理?
我爹也是没撤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安排好我们姐弟两人。
他第三次又赶去了镇上，继续排队。
就不信今年的公粮交不上了。
然而结果就和前两次一样，虽然换了工作人员验收，但是我家的小麦依然被找了理由没交上。
三次了已经。
把我父母愁得眉头不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是在这时候，我姑奶奶家的表叔却来了。
也就是我爹的姑家老俵。
不是亲的，但是关系处得比亲的还亲。
表叔的妈妈是我爷爷收养的义妹，当初她结婚找婆家，成亲都是我爷爷奶奶一手操办的。
姑奶奶是个感恩的人，结婚以后一直把我爷爷奶奶当亲哥嫂，把我爹他们兄弟几个当自己的亲侄子侄女一样看待。
表叔是听他们同村里的人回家说的，说:“尚庄你那个当队长的老俵啊！今年可是倒了大霉了，就他家那公粮，已经交了三次了，都没验上啊！估计是惹着人了。”
都是一个镇上的，表叔家在镇东，我们家在镇西。
农村人爱在一起闲拉呱，谁家的亲戚只要一说就都知道了。
表叔一听，好家伙，我老俵受委屈了啊！
这个表叔比我爹年龄小了几岁，性格直，脾气倔，用农村话说，就是红的很啊，最爱打抱不平了。
他也不去镇上找我爹。
直接就借了辆自行车，连夜骑车去县城找他姐夫了。
表叔的大伯去世得早，大伯的女儿也就是他堂姐，等于就是我姑奶奶一手养大的孩子。
堂姐成年后嫁的是一个军官，从部队回来后被分在市粮食局工作了，好像还是个大领导哩。
本来我爹也知道这事，但是他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就随便麻烦别人。
表叔骑自行车赶了一百多里路才到城里找到他姐夫。
见面后饭都没吃，拉着姐夫就说:“你赶紧跟我去我们镇上一趟，我老俵现在被人欺负了，他的公粮交不上，已经在粮管所外面硬扛了好几天了。”
就这么点小事，姐夫肯定不能亲自出面。
只是写了个纸条，让自己家十二岁的闺女回来了。
小姑娘也特别霸气，跟着我表叔一起坐车回来的，到了镇上的粮管所，直接就去找了里面的头儿，拿出她爸的字条说:“翟叔叔，为什么我舅舅家的公粮交不上呢？舅舅和舅妈已经来交了三次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爸说要是还不行，他可以亲自回来帮舅舅家晒粮食。”
姓翟的领导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赶紧让人喊了我爹妈过去。
这次都不用说了，两分钟不到就验过了。
此后我爹就在粮管所出了名，人家都知道他是谁谁的舅舅，以后再交公粮就顺当的很。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个舅舅真的是拐了太多的弯，沾不上边啊！
不过直到现在，我表叔都去世了。
要是遇到我父亲，表叔的那个外甥女还是叫我爹舅舅。
人家也是几十岁已经退休的人了。
而当年难为我们家的顺子，早就第一批下岗到处打零工去了。
所以说现在的农民，相比于之前，真的是幸福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