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对死人》威廉•特雷弗

柯远说文学 2024-10-23 10:41:15
《坐对死人》

威廉•特雷弗

他先是闭着眼睛的,然后睁开眼,说要看看马房。

艾米莉脸上没有反应,表情一片空白。她的面庞比他的年轻,但看上去也年轻不了多少。她面无表情,除了疲惫,她自己感觉到的疲惫。“从窗子这里看?”她说。

但他要下去看。他说:“把外套拿给我,好吗?还有,把靴子拿到门口去。”

她从床边起身离开。即使她不帮忙,他自己也会把事情搞定的,她很清楚——她认识他已经二十八个年头,嫁给他也有二十三年了。拿不拿外套给他,不会带来任何不同;即使她劝阻,也不会有什么用。

“你这样会没命的。”她说。

“新鲜空气会让人强壮。”

到了楼下,她把靴子在后门边放好,然后把帽子、围巾还有外套都拿给他。外套左袖筒上部连接肩背的地方绽线了,需要缝几针,这是她刚刚才注意到的。如果现在就去拿针线修补,他会等得不耐烦的,她知道。

她问:“你要去那里干什么?”他几乎没搭理她,只说了句,去稍微整理一下。

八天后,他死了。女医生安说,只穿着睡衣再加上一件外套去清理马房的场院,这并没有加快病情,让他提前去世。医生走了一小时后,杰拉蒂姊妹俩就来到了门前;她们还不知道他死了。

那时是晚上七点半。第二天早上这个时辰,殡葬承办人基恩就该来了。她把这个对杰拉蒂姊妹说了,想让她们明白,她希望她们离开只是因为丈夫已经死了,而不是别的原因。不过,她也知道,如果丈夫还活着是不会同意杰拉蒂姊妹陪坐在他床头的。她们来得太迟了点——这倒是好事。

杰拉蒂姊妹已届中年,是两位嬷嬷,谁家有人即将辞世,她们就来陪坐在濒死者身边。艾米莉以前听说过她们,但不认识,甚至都从没见到过:她来为两人开门时,还不得不问了问她们的来历。她从未想到过杰拉蒂姊妹会带着好心善举走进这个有病人卧床的房间,而过去的七个月中,都是她独自一人在照料着丈夫和家务。两位嬷嬷是“圣母军”的成员;这个教友团体以慈善出名,不遗余力地支持圣文森特·德·保罗协会的扶危济困活动,还热心传播泽维尔·奥谢神父的著述——这是当地历史上的一位牧师,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远赴东方传道,感染疟疾,不幸早夭。

“我们礼拜二才听说了你家的事,”姊妹俩中身形更瘦小的那位对艾米莉表示歉意,“确实,有时候我们的消息不灵通。”

两姊妹中的另一个,更壮硕也更老一点,化了妆,戴有首饰,也更注重她的衣着。但打头主动说话的却是容貌瘦削生硬的那一位,虽然她看似不喜言辞。

她说道:“我们是在麦克林西的店里听说的。”

“很抱歉,让你们空跑了一趟。”

“不会是空跑。”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这里停顿一下很有必要。她又补充道:“我们对您表示同情。”这一句是解释她们为什么没有白来。

这段对话完全是在大门口进行的。黄昏的暮色正要幻化为暗夜,但目光掠过小小前院的白灰墙,艾米莉仍然可以看到一辆小车停靠在路边上。天很冷,风旋舞着向东吹去。这两位妇女,心是好心,虽然她们把一切都搞拧了:从卡拉镇开车过来,来陪伴和送别一个根本就无意对她们的到来表示欢迎的人;好在还来迟了,这个人的去世让她们免除了一次尴尬遭遇。

“要不要来杯茶?”艾米莉提议道。

她设想她们会谢绝,说不能在这样一个时刻再来打搅她,然后就准备掉头离开。但两姊妹中宽肩膀的大个子却在那里犹疑起来,扫了她的同伴一眼。

“如果你觉得孤单,”小个子说道,“我们可以留下来陪陪你——如果这样能对你有一点帮助。”

死去的这个男人不信教。艾米莉煮茶时想到,关于这一点,可能有什么人已经告诉她们了。她丈夫或许会说,她们陪护濒死之人时不只是干坐在那里,看着病人的眼睛,而是还有别的意图;她猜测那也有可能。经常有不信教的人在大限将至时,会忽然无来由地表露出向神皈依的最初征兆,她们满怀虔敬与同情,风尘仆仆地赶去陪护,或许就是期待着这个?探视告慰结束后,她们离开死者的住处,开车径直去到教区事务主持牧师那里汇报,便算完成了职责?杰拉蒂姊妹是否也是这种做派,她从没听到有人说过;即使有人说,她也不愿去相信。她们来只是出于好意,她再次提醒自己。

等她们离开,她也不打算上楼去,去看看死人的样貌。她现在只想把他留在那里,等着基恩早上来处理。他咽气之后不长的时间内,葬礼的日子就已经确定,将安排在下周的星期四;明天上午她会通知几个人,还要在《公告人》信息小报上刊登一个讣告。这场婚姻没有带来儿女:等周四一过,除了未还的债务,一切都将了结。她为果子面包片涂上奶油,又搅了搅壶里的茶,然后装在托盘里端出来。

她们还没脱掉外套,但稳稳地坐在那里,像石雕,相互之间隔着一点距离。

“挺冷的,”她说,“我来生火吧。”

“啊,不必不必,不用麻烦。”她们都表示客套,但她还是点起了火,整个夏天都放在壁炉铁隔栅后面的引火物立刻窜起腾腾的火苗。她为她们倒茶,问要不要加糖,然后请她们尝尝面包片。她们开始称呼她为艾米莉,仿佛跟她已经很熟。她们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样子稍老的是姐姐,叫凯斯琳,妹妹叫诺拉。

“我没想到,”凯斯琳开始说话,但被诺拉打断了。

“哦,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她说,“你是新教徒,但那也完全没关系的。”

卫理公会教士沃尔夫去世时,也是她们在床头陪护照看的,凯斯琳说。她们给他宣读教义,拿来所有他需要的东西。教士走的时候,她们就在现场。

“这个没什么关系的。”诺拉重复说道。俩人先后拿起一片面包吃了,夸赞说味道很棒。

“那最初的几个小时,”对话陷于中断的时候,凯斯琳找了个话题,“确实也不好受。我们常常得留下来。”

“能够想到他,你们真是好人。”

“艾米莉,有炉火取暖真惬意。”凯斯琳说。

她们跟她聊起马匹的事情,因为她们听人提起过的就只有这些马。

她解释说养马已经成为一个过去的故事;她现在打算把这个地方卖掉,她说。

“艾米莉,你会觉得这地方太偏远了一点。”凯斯琳说。她的唇膏在茶杯口留下了一道红印,诺拉做出一个手势提醒她。凯斯琳把红印抹掉。“我们自己是住在镇上的。”她说。

这栋住了将近三十年的房子,艾米莉并不认为很偏远。开车五分钟,你就到了卡拉镇的城区中。向着另一个方向,用不了一分钟车子就能开到曼根大桥。

“一个地方,你住着住着就习惯了。”艾米莉说。

她们给她描述她们自己住的地方,让她识别位于卡拉镇外围埃希路边的那栋房子。艾米莉知道那里,那座房子上满是爬藤植物,门前围着银色的栅栏;房子不很大,但看上去其乐融融、温暖兴旺。她之前还以为那是土地勘测员柯里根的家。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的。”

“是我们从柯里根先生手上买来的,”诺拉说,“那是在三年前,我们才来到卡拉。”她的姐姐在一旁说道,在那之前,她们就在埃希路住着。

“卡拉是我们想找的那种地方。”诺拉说。

艾米莉意识到,她们说这些轻松话题,是在尽力提升她的情绪。她们说,在她们定居之后,卡拉已经大有改观,而且还会变得更好。一个城镇会怎么样,你看得出来的;有些镇子,一百年过去了,还是萧条停滞的老样子。

“现在,你或许可以考虑住到镇上去?”凯斯琳说。

“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为她们添加茶水,又递给她们面包片。安医生给了药丸让她服用,但她不想去吃药。尽管身心疲惫,她却并不想睡觉。

“他一周前走到门外的,”她说,“他起床,只在睡衣上加了件外套就到场院那边去了。我觉得就是这个坏了事,让他提早死了,但看上去这个事情又没那么大影响。”

她们没说什么,只是点头,两人都点头。她说他病倒卧床已经七个月了。七个月,他一直都没有读报,她说。最后,他唯一能吃下去的食物只有玉米粉糊。

“我们从来都不认识你丈夫,”诺拉说,“不比对你的了解多。不过,我想我们也许哪天在路上碰到过他。”

一种牵挂、焦灼之感在艾米莉心中升起,这种熟悉的担心忧惧往往让人不自觉地双手相握,手指交叉紧扣。人们经常遇到他,他在外面训练马匹。有的开车人会减速,跟他打招呼,但他从不领情,甚至连扬起马鞭回应一下都不干。回忆的一瞬间,她几乎忘了他已经死去。

“他经常在外面的。”她说。

“哦是的,这是很久以前了。”

“十二个月前,连最后一匹马都卖掉了。他不想把马留在身后。”

“他参加赛马,我们这样理解没错吧?”凯斯琳问。

“定点越野赛马。零零星星地去彭切斯顿马场比赛。”

“噢,那挺棒啊。”

“但也没赢过多少。”

“当然了,赛马这事时好时坏,浮浮沉沉的。”

每当一匹马垂头拖尾地再次回来,几个月的训练准备一无所获,失望的氛围就笼罩了整栋屋子。从未有过多少理由可以感到乐观,但即使如此,他对马匹的期望却一直很高,仿佛期望稍低就会带来坏运气。艾米莉刚结婚之际,她丈夫就已经在卡勒马场训练一溜儿刚足一年龄的马驹。成果还不错,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但实际并非如此。

“你们没有过孩子吗,艾米莉?”凯斯琳问道。

“没有,从没有过。”

“我想,我听人说过这个。”

房子加地产是艾米莉的姨妈留下来的。总共有四十三英亩,还养着羊;家具也留给了她。“我小时候曾来过这里。人们称我姨妈叫埃吉尔小姐。你们听说过她没有?”

姊妹俩都摇头。早得很了,远在她们来卡拉之前,艾米莉说,一边打量着四周。很好的一栋房子,她说。

“她没有别的人来继承这些遗产。”艾米莉没有接着说出这一点——如果姨妈得知她要嫁给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那么个男人,房产和土地就都不会给她了。

凯斯琳继续询问:“那你往后就这么着过下去?”她尽力想让这场对话连缀成篇。“现在情况是这么个样子,照你的意思,就是以后也这样过?”

“我不知道。”

“无论是谁,都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头绪的。”

“我们遇到过很多寡居的人了。”诺拉含糊低语。

“基本上是没差一两天,我们结婚整整二十三年了。”

“艾米莉,上帝带走他,是因为上帝要他了。”

杰拉蒂姊妹不断地安慰她,轮流着接上彼此的话头,她们说话语气和姿态上的差异倒也一以贯之地保持着。再一次地,艾米莉又想到——两姊妹同情开导的絮叨越多,她就越是会这样想——她们是来陪护丈夫的,好在来得迟,避免了尴尬,实在是幸运。如果她把她们留在丈夫床边,那他会立刻把她叫回来的。他会明知故问,问她这两个娘们是什么人;他会叫她把她们带走。他从来都不顾忌自己的言辞——一旦有人跨进自家的田地,一长串的粗口就会从他嘴边鱼贯而出,每个字都叫骂得很大声,有时简直是令人惊骇。总是这样的情形:他抬高声音,说出那些骂人的脏话;他的样子相当狂暴,而且不是一时或只是曾经如此。她倒是不止一次地希望丈夫表现出的只是暴力,因为她相信暴力要比丈夫愤怒叫骂流露出的野蛮破坏力更容易忍受。她总能感觉到他身体里蹿动着这股无名邪火,在那里闷烧膨胀,然后喷薄而出;他以此来否认和对抗他的失败。

“那些马。彭切斯顿。赛马场的天地,”凯斯琳说,“艾米莉,你过去的生活很精彩啊。”

在艾米莉看来,诺拉几乎就要对她姐姐的这句话摇头了——这是姊妹俩第一次处于意见分歧的边缘。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意外:觉察到诺拉有不同看法,这让她惊愕。

“我姐姐的意思是说你的生活不一般。”诺拉微微点头,把要说的修正意见委婉表达到位。她的语调缓和了两人看法之间的矛盾。

“有很多女士就在房前屋后转转,哪儿也不去。”凯斯琳又开口道。

艾米莉起身为她们倒茶,又给炉火添加了煤块。她之前忘了拉合窗帘,现在顺便拉上了。房间内的灯光很暗——他对灯泡的亮度特别介意,总是用小瓦数的。不过,淡弱的灯光让房间显得温暖舒适;只是,不管房子的哪一处看上去是这样,都有点不太对头——毕竟,他刚死去不久,停尸在那里才几个钟头。她不禁设想,假如这里或者其他房间的哪个灯泡爆了,她会怎么办?是换上亮一点的灯泡呢,还是继续用小瓦数的——因为淡弱的灯光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拿不准,她的那种神经质是否也已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看上去她并不总是会那样焦灼忧惧,但她知道自己也可能会搞错,会误以为自己很安心。

“我也不常出门,走动不多。”她接上这个话茬是因为谈话中断,陷入了沉默。两位来客都在往茶里加糖,一边搅动着。放下小汤匙后,诺拉说:

“有些人对走动串门没兴趣,懒得跟人交往。”

“他这个人很难打交道。你们也许已经听说了。”

对此,她们没有加以评价,保持着沉默。艾米莉接下去:

“他把希望寄托在赛马上,孤注一掷。从小时候起,他想的就是要在比赛中获胜,然后一朝成名天下知。可惜他从没取得多大的成功。”

“可怜的人,”凯斯琳低声嘀咕,“真不走运。”

“确实。”

艾米莉并不是在抱怨,她原本的意图就不是去抱怨:她曾经也有过抱怨的念头,但从没说出口。她的目光从两位造访者身上移开,环顾周围的家居陈设;这个房间她已经太熟悉不过了。当她把窗帘拆下来清洗时,他也发过火。所有人都会盯着,向家里看的,他说,但她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通常根本就没人会从门外的路上经过。

“他娶我是为了房子。”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无法阻止自己。这两位妇女只是陌生人,而她却对她们说起了死人的坏话。她无意识地摇头,试图去否认自己刚刚说出的话,但那样看上去就是不诚实,比说坏话更不好。

杰拉蒂姊妹都去啜饮茶水,在同一瞬间把杯子举到了唇边。

“他娶我是为了这四十英亩地产,”艾米莉继续道,虽然她不愿说,但仿佛又一次受到内心的驱遣,“我是新教徒,继承的是父母的信仰。后来他向我求爱,说得还挺浪漫的,描绘马场的赛程卡片、奖章绶带、花花绿绿的骑师服,还有欢聚庆祝的人群——好像他已经功成名就似的。就这样,我跟了他。”

“哦,这样啊,”凯斯琳不知道该怎么附和,只好随口感慨,“原来这样啊,老天。”

“我是个傻瓜,是傻瓜就要付出代价。我对婚姻的指望有点贪心了,结果为贪心付出了代价。一年前,还完债之后,我们就只剩下半英亩土地了。他办贷款还把房子也抵押了。他病倒等死的期间,我都可以质问他:‘我该怎么办?’但我没有,他也不提一个字。天知道他最后想的是什么。”

杰拉蒂姊妹说她肯定心里太烦乱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抚慰她,说刚成为寡妇是会觉得不安的,那是免不了的过程,你要有心理准备。

诺拉将这话讲了两遍。凯斯琳则说如果艾米莉感到很伤心就不妨去她们家坐坐。

“你们进来的这栋房子里没有可悲伤的事。”

“哦,这样说啊,哦不,”凯斯琳一边应答着,一张大脸因尴尬难堪而扭曲皱缩起来,“哪能这么说哦。”

“他根本不介意真相暴露出来会怎样,不管是不是他自己说出来。他没说过我是个毫无价值的女人,但你能在他眼睛里看出这种意思。还有一次,我要去打扫马房,他却冒出一句,那有什么用。有时候在桌上,他还会把一盘食物推到一边,动都不动。我们曾有过两只柯利牧羊犬,狗儿跟他相互为伴。狗死了之后,他说他再也不会养狗——因为兽医不肯来我们家。还有抄电表水表的人,把小皮卡开进我们家场院,被他辱骂一顿,结果掉头就走,不愿再来。”

“艾米莉,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诺拉悄声表达自己的意见,然后还是悄声地,重复了一遍。

“你在那先坐着吧,艾米莉,”凯斯琳说,“让我去多煮一壶茶。”

她站起身,茶壶已经拿在手中。在别人家的厨房中烧茶,对她已是驾轻就熟的常事。她说,她能找到地方的。

艾米莉表示不要凯斯琳去,但她在嘴上说着的时候心里却根本不反对。结婚以来的这许多年间,还没有别的妇女在她家厨房中烧过茶呢;她曾想象过,假如有一天他从场院走进家门,发现有另一个人而不再是她在自己家中,那会怎样。有一次,她开始给餐具存放柜刷漆,他回来,一声不吭就站到了厨房门口,让她吓得不轻。另外一次,她把一袋糖掉到了地上,洒得到处都是,他就看着她把糖和地板上从壁炉飞出来的炭灰一起扫进垃圾铲。然后他问她要干什么,是不是就那么扔掉;他说,那些糖还是一样可以加到茶里的!只刷了一半油漆的餐具柜至今还是老样子。

“他性情古怪,闷闷不乐地生活在自己的冷漠世界中,”只有妹妹被留在房间里陪艾米莉坐着,艾米莉便对着她说话,“哪怕是他已经老了,他还是幻想会有一匹马将改变他的命运;即使那剩下的唯一一匹马得了病,什么都干不成了,他还是抱着那种念头。马房里什么都没有之后,他还是去洗刷打扫,把新鲜的干草放进去。他脑袋里还是想着能从头再来,能碰上一匹好马,被人家当作便宜货卖给他。他从没说过这个,但他脑袋里就是这么想的。”

房子不干净。已经有好几年都谈不上干净了。她已经死了心,对房子,对她自己,对那台坏了的收音机,对她那辆轮胎被扎气全漏光了的单车,她都不想管了。两位到访的客人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夏天的死苍蝇还留在那里没扫掉,房子里各处地方的灰尘也没人去擦。

“三小勺茶叶,还有一勺茶叶配给茶壶1,”凯斯琳说道,一边把茶壶放到壁炉边,“这样就差不多了吧,艾米莉?要让茶多泡一会儿吗?”

她还切了一些果子面包片拿进来——她看到面包就放在案板上,边上是切面包的刀子,还有奶油。她说,希望她这样做不要被当成是唐突的自来熟,希望这不是强加于人的自以为是。但她的解释没有得到回

应。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着我,”艾米莉说,“我在厨房里忙着,他的目光就随着我移动。有一次,一只甲虫落在了桌上,他还是动都不动。虫子钻进了面粉,他也不伸手去把虫子抓出来。”

“这不是有点奇怪吗?”诺拉说,“你竟然会没有丢下他,自己走掉?事情都这样了啊,艾米莉。当然,我不是说你就应该走掉。”

艾米莉意识到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其实以前出现过,但她没去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离家出走。现在回想起来,她就是没下定决心。她记得也想过要一走了之,记得自己当时内心的矛盾争斗是怎样的,记得自己怎样地思来想去,想着可以去什么地方;但房子是满怀慈爱的姨妈真心诚意留给她的,她就那么扔下房产,岂不是辜负了姨妈?

另外,当然了,还有就是担心,无法想象他会怎么应付下去。

“艾米莉,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她摇头。风吹得更猛了。她能听到风吹动楼上的门扇发出嘎吱声。她在楼上房间留着一盏灯的。

“把你们耽搁在这里,我很抱歉。”她说。

但杰拉蒂姊妹此时已经再度安坐下来,有新泡的茶帮着她们打发时间。凯斯琳宽慰艾米莉说,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们都没有被耽搁。那只四十瓦的灯泡光线暗淡,屋子里一片朦胧,壁炉台上放着的闹钟显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但实际上这只钟慢了半小时。

“之所以跟你们唠叨,只是因为我心累了,”艾米莉说,“时间都这么晚了,我本来没打算跟你们讲这些的。”

凯斯琳说,这全是因为情绪上受了冲击。家人亡故改变了一切,她说;不管你心里对死亡将临的事实是多么清楚,但还是会受到冲击,感到措手不及。

“我也不是想让你们认为我不爱丈夫。”

听她这么一说,杰拉蒂姊妹有点讶异和迷惑;凯斯琳跪在地上给壁炉添加煤块,诺拉则往自己的茶中倒了一点牛奶。这两个未婚妇女怎么可能明白她的感受?艾米莉心想。对于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即使没有悲伤和哀恸之心,也还是残存有一点爱意的,她们怎么可能明白?从一开始,都是因为她的错误,她自己的愚蠢;毕竟,谁都没有强迫她做出这种选择。

三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在这位新寡的妇人与两姊妹之间循环往复,有言词的交流和怜悯的哀叹,有抚慰还有鼓励。艾米莉回顾起过去更多的事情:婚礼场面,他擦得锃亮的鞋子与梳得光洁整齐的头发,随后在卡勒马场举办的结婚派对——场地就选在骑师聚会厅,因为他认识那里的人。她也提起更多的人,有些名字杰拉蒂姊妹知道,有些则远在两姊妹来此地之前。她还说到一些别的经历——有一年他去英国切尔腾纳姆的赛马会;还有一匹灰毛的老马,参加格兰拜尔的定点越野赛,腿彻底折断,只好开枪把它杀了。杰拉蒂姊妹则讲起她们在戈尔韦长大的故事——这座“宗族之城”如今已经变得非常新潮、生机勃勃,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后来她们怎么又到了恩尼斯柯西市附近生活;还有凯斯琳在那段时间是如何感受到了宗教精神的感召力量,稍后这种感召力又是怎么减弱消退的,以及她在那之后终于领悟到她自己的动摇和错误原来是神对她的试探考验。就这样,杰拉蒂姊妹把她们传播信仰的宣教也泛泛地插入了这场对话。夜越来越深,艾米莉产生了一种感觉:她们这样长谈,是因为有必要如此——在这样一个破碎凄凉的时刻,试着用长谈去消解其他方面的惨淡无望。她为自己说了死人的坏话而愧疚,再一次责备了自己。杰拉蒂姊妹告辞离开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谢谢你们。”艾米莉说,一边稳住为她们拉开的入户大门。最初轻微后来又刮得厉害起来的风,现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干净。她让两位嬷嬷放心,说她能应付过去的。

两姊妹打开车门时,车里的照明灯闪了一下。引擎启动前,车尾灯闪出红光;一阵尾气的白色烟雾冒出来之后,小车慢慢向前移动,随后加快了速度。

楼上的房间里,床单被拉起来,盖住了死人那逐渐僵硬的尸体——已经失色,还将腐坏。艾米莉跪在床边,祈祷这个长年来对她施以冷暴力虐待的男人得到救赎与解脱。她说起过的对丈夫的爱,已经被忧惧消耗殆尽,只剩下一层空壳,但她不会否认这一点可怜残余的存在,就像她在两位访客面前也没否认一样。只是,她无法悲伤,也无法哀恸:剩下的何其少,毁掉的又是何其多。她们开车走时,能够体会到这些吗?别人问起来时,她们会去解释,会说得清吗?

回到楼下,她开始清洗那些茶杯与碟子。她不打算睡觉。她不想上床。几个小时将会过去,然后殡葬工人就来了。

汽车前大灯照亮了路旁的矮石墙,狗舌草在墙根与路边旺盛生长;一旁的草场上,入睡的绵羊被圈在围栅后面,一动不动,荆豆花开在它们的腿间。像往常一样,凯斯琳在开车——诺拉从来都没学过这个。刚刚结束的这次上门拜访是如此怪异,与姊妹俩此前熟知的经历,也与她们的预期大为迥异。她们一路都在议论,随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凯斯琳说出了她的最终结论:因为有个死掉的男人停尸在楼上,她们所听到的一切无疑就显得更可怕。

诺拉蜷缩在后座的一片黑暗中,她对姐姐提出的看法并不认同。但她没有立刻就开口,车子又开了一英里后,才说道:

“我想说,要是让我自己来说,我们刚才就是跟死人坐在一起的。”

客人的来访只是短暂打破了沉寂,现在,房子里又恢复如初。床上的死人已经永远安宁了,不会再有什么黑暗邪魔从他的尸身中跑出来祸害人间。楼下的妇人坐在壁炉旁,照看着炭火;随着黎明慢慢从窗帘的边缘渗透进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神受到了些微的扰动,有了一丝活力躁动。那种疲惫感减弱了,让她好受了一点点,一种平静感主宰了她。

在这间缺少打理、被人世遗忘的房间中,她现在并不为自己对好意而来的杰拉蒂姊妹所说的话感到后悔;如果有些地方那姊妹俩不是很明白,那也没什么关系了。她又多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拉开窗帘;白昼的光照倾泄而入。她的白昼是夜晚带来的鬼魂,这鬼魂呈现出她自己的形象,因她此前便是幽魂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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