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嘴上挂着一句话,“老大憨,老二奸,家家有个坏老三。”
我家没老三,我是那个奸老二。
因此,妈妈总是跟我说,“乖,哥哥还小,你是妹妹,让让他。”
这一让就是三十二年,直到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
妈妈垂着脑袋,苦着脸央求我,“芊芊,你有本事,这套房子就给你哥哥吧!”
01
我有个哥哥,大我五岁。
上了几年初中,没混到个毕业证。
妈妈花了大价钱把他砸进市里最好的艺术学院学美术。
大把大把的钱砸进去,美术学没学好不知道,吃喝玩乐倒是学了个全乎儿。
p和赌倒是没有,他也是没那个狗胆。
就这么混了几年日子,哥哥也算是高中毕业了,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学装修,也算是专业对口。
毕竟别人问他工作的时候,他总是下巴一扬,自以为潇洒地吐出口烟圈,“我啊,搞室内设计的。”
当时我正上初三,窝在茶几上写寒假作业。
家里都被几个吞云吐雾的烟鬼熏得空气都发黄,我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哥哥一巴掌就甩在我的后颈,牙咬得咯嘣响,“你皱什么眉头?”
他是干力气活的,手上力道足,拍的我整个人往前趔趄,心骨撞在茶几的尖角上,疼的我瞬间飙出了泪花。
客人见状立刻站出来打圆场,妈妈看都不看一眼,站在厨房里包着饺子,嘴上笑嘻嘻,“你们别管他俩,从小就这样,闹惯了。”
“芊芊就是个搅事儿精,就爱撩她哥。”
于是客人们也放下心,继续抽烟打牌侃大山,也会有人夸我,“你们家芊芊是真省心,放假了还这么自觉,我家那孩子自从放假以后,书包都不往开打。”
我被夸得飘飘然,连心口的疼痛都显得微不足道,头却垂得更低,生怕被人看到我几乎咧到后脑勺的嘴角。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来自妈妈的夸奖,毕竟她总是会在别人夸奖孩子时不断地附和,却不想妈妈想都不想,几乎是脱口而出,“自觉什么呀?在这儿装呢,肯定是作业没写完在补呢。”
客人笑眯眯地反驳,“话不能这么讲,芊芊这孩子还是聪明,你看看那学习成绩多好,我听我家儿子说,这次期末又拿了第一呢。”
妈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聪明啥呀,脑子还没她哥半个活,就知道死学,我跟你说,这男孩儿和女孩儿就是不一样,男孩儿后劲儿足,脑子一旦开了窍,十个女孩儿也赶不住”
不知道是怎么挨到下了饭桌,客人一个个离开,哥哥瘫在沙发上看综艺,跟着俗的笑点咯咯笑个不停。
我垂着头帮妈妈收拾桌子,心不在焉地抹掉盘子上的水渍。
一支带着洗洁精泡沫的粗粝的指头重重点上我的额头,是妈妈,她撇着嘴角,像是压抑着恶气,
“冤家啊,天天就知道苦着个脸,不会笑啊,今天饭桌上那么多的叔叔阿姨,不会叫人啊,连你舅舅家的小孙子都不如。”
舅舅家的小孙子才五岁,因为是男孩儿,被家里人宠的像个小霸王,倒霉熊孩子一个。
没到上房揭瓦的年纪,却有了上房揭瓦的脾气,稍有不顺心,就能哭得震天响。
可现在妈妈告诉我,我甚至不如那个哪哪儿都招人嫌的熊孩子。
我赤红着眼睛盯着她,想要把她灼出个洞来。
妈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像反应过来似的,扔下手里油污的碗,仍由破碎的瓷片飞溅,干打雷不下雨地哭嚎,“于雷,你管不管你闺女,说她几句她还不愿意了,你看看那眼睛瞪得,想把我吃了啊?”
于雷是我爸,此时此刻像条搁浅的鱼,撩开衣摆靠着沙发散着酒气,闻言只是打了个酒嗝,翻了个身继续睡。
“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到你们老于家受气。”妈妈好像仍然气不过,推搡着我往门外去。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爸妈好像并不爱我。
毕竟没有那个爸妈会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把自己穿着单衣单裤的孩子赶出家门。
那一刻,我真的恨透了隔着一扇木门的,家里头的那个女人。
02
可孩子和父母真的会有隔夜的仇吗?
大抵不会。
所以,这种不被喜欢,不受待见的想法在时间的洪流里渐渐淡去。
哥哥跟着装修师傅北上做工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爸爸日夜颠倒的跑车拉客,一天下来根本见不到几面。
妈妈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用在了我的身上,她会为我精心准备漂亮的衣服,好吃的盒饭,在村子里一众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显得格格不入。
村东头的于美珍是我的同桌兼死党,家里头有个牙还没长齐的亲弟弟。
她牵着弟弟坐在我家沙发上,捧着蛋糕狼吞虎咽,眼睛一弯露出艳羡的光,“芊芊,你真幸福,不年不节的你妈还给你买蛋糕吃。”
我上初中的那个年头,住在村子里的人大都不富裕,吃饱喝足倒是不愁,但在多余的也是没有的。
我看着茶几上被消灭了大半的蛋糕,忍着心疼故意装作不疼不痒,矜持地捏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蛋糕,“那当然,我妈最疼我了,我在家的地位,连我哥都比不上。”
于美珍吃蛋糕的速度放缓了些,盯着她弟弟好半晌,良久才挤出一个笑,“真好啊。”
她的弟弟正盯着蛋糕,饿虎扑食一样地把碟子里的奶油搂进嘴里,迫不及待地去插下一块,于美珍有点儿不好意思,拉着弟弟的手不叫他动。
小男孩儿霸道惯了,塑料叉子直愣愣地戳上于美珍的胳膊,于美珍下意识收回手臂,小男孩儿却已经扯着嗓子嚎开了,“我要吃蛋糕,我就要吃蛋糕,姐姐坏,我要告诉妈妈,让妈妈打死你。”边嚎边像个小钢炮一样捶着于美珍。
于美珍双臂紧紧地抱住弟弟,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站在厨房里的妈妈,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妈妈笑了笑,把大块的蛋糕放进小孩儿的盘子里,“让孩子吃吧,不就块儿蛋糕吗?”
小男孩儿乐了,奶油糊了满嘴满脸,魇足得像只偷了灯油的大耗子。
连于美珍牵着他回家的时候都没有反抗。
我把糊了奶油的一次性餐盘扔进垃圾桶,妈妈坐在沙发上感叹,“你说说你董姨,这心偏没影儿了,于美珍那胳膊瘦的,跟柳条子一样,一折就断,倒是那小子养的好,虎头虎脑的,看着就比他姐机灵。”
董姨是于美珍她妈,生了三个闺女,拼死拼活得了个小子,重男轻女在整个村子都是出了名的。
“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自己就是个女人,为什么偏偏就这么不待见自己的女儿呢?”妈妈状似不解地问我,看我也一脸疑惑,摸了摸我的头,又说,“这么看来是不是还是你命好,你妈就不重男轻女,你妈我重女轻男。”
我心要飞起来,亲昵地靠在妈妈身上,心却飘到了跑车的爸爸身上,系在了干着体力活的哥哥身上,软得一塌糊涂。
年少的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赚大把大把的钞票,买宽敞漂亮的豪宅,送给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
这样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直到我18岁,首次出现裂痕。
03
那年我高三,临近高考,焦虑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在寂静的黑夜里睁着眼睛流泪,在紧张的复习课上止不住的打瞌睡,模拟考试的成绩越来越差,爸妈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在接近凌晨的深夜,我爸一次又一次地横穿大半个城市接我回家,在天还没亮的清晨,我妈骑着小电驴把我送我到校。
整个高三,父母比我辛苦,比我紧张。
可刚进了六月,一切都变了。
爸妈走了,去了哥哥的城市。
哥哥谈了个对象,不小心流了产,要坐小月子,妈妈火急火燎地收拾了行李赶去了机场,爸爸不放心,追在后头一道去了,都忘了通知学校里没带钥匙的我。
恰巧那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
我在防盗门外从天亮敲到天黑,硬是没进去家门。
还是住在邻村的大舅骑了摩托把我接回了家,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还在那头跟大舅抱怨,“你看于芊芊这丫头,平时看着挺机灵,遇到点儿事儿脑子就转不过来弯儿了,自己家屋外头也能站那么久,都不想着找人借个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我握着装着温水的杯子局促地坐在舅母身边,生怕她觉得我是个不懂变通的傻子。
其实,我是借了电话的,不止一次按下了熟记于心的十一位数字。
可每一次,都是那样一个冰冷地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终于有一通电话接通了,是妈妈气喘吁吁地声音,“有完没完,不买保险不买房子,挂了。”我一声妈还没叫出口,就只剩下电话里空洞的忙音。
外卖小哥挠了挠头,接过手机,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前段时间干过电话客服,估计被顾客标记了吧,不好意思,没帮到你。”
“该不好意思的是我,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妈妈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我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
刚送走小哥儿,大舅就来了,告诉我爸妈不得已要离开几天。
爸妈说的几天,没有一个固定的期限,一直到我成绩要出来的时候,爸妈才悠悠地回了家。
妈妈握着我的手跟我道歉,“芊芊,你知道流产对一个女人的伤害有多大,如果你宁宁姐不好好坐这小月子,以后估计连孩子都不好要。”
我翻着妈妈朋友圈里最新发出的状态,看着她跟宁宁姐贴脸自拍的旅游照,心头有风掠过,一丝丝凉。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妈妈确实在尽心尽力地伺候宁宁姐的小月子,可是后来呢,他们宁愿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陪着一个陌生的女孩,都不曾来关心一下刚刚结束高考的女儿。
但我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妈妈果然很开心,摸着我的脑袋,“我们家芊芊果然长大了,真懂事。”
我也很开心,为自己的懂事,为妈妈的欣慰。
爸妈回来的第二天,成绩下来了。
凌晨三点,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妈妈摇醒,懵懵懂懂地查了分数。
527分。
不好不坏,比一本分数线稍高了几分,但比我预期的成绩低了不少。
妈妈脸色变了,不言不语地回了自己房间。
我的瞌睡虫一下子吓没了,蹑手蹑脚地趴在爸妈房间外头。
只听见妈妈在叹气,她好像推了把熟睡的爸爸,
“你看看你女儿,才考这么点儿分数,亏得大家都说她聪明。”
“早知道这样,还花那么大把的钱培养她干嘛?”
“不如把钱省下来给儿子娶媳妇儿,宁宁那儿光彩礼就要八万八,咱往哪弄那么多钱去?”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燥热,我却像被一大桶冰水兜头浇下,全身冰冷。
我把扔在杂物间里的课本一本一本搬进卧室,含着泪翻动这些早已包了浆书本,内心唾弃自己,“都怪我不争气,让爸妈伤心。”
熬了一夜,我抱着刚来大姨妈痛得抽搐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妈的脸色,“妈,我要不然再复读一年吧。”
老妈抹布一甩,横着眉毛,“家里那里还有钱给你复读?我跟你讲,于芊芊,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后悔药吃,让你学习的时候你不努力,现在后悔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