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无香）

1，

腊月二十七，杜小武从打工的南方回到了老家。父母张罗他吃完了晚饭后，小心翼翼地问：

“今年——贝贝——能回来过年不？”

小武不吭声，点了支烟开始抽。

父母盯着他嘴上一明一灭的烟头，心里的希望也在明灭之间摇晃。

这是小武离婚的第三年。每年春节，爷爷奶奶会眼巴巴地盼着孙子能回来。可是前两年都没能回。

第一年小武刚出去打工，为了挣春节那三倍的工资，没回来过年。去年回来时，孩子因为太久没见到他，不愿意跟他回来。而他又跟前妻关系紧张，前妻也不劝孩子跟他回。所以就泡汤了——两年没跟孙子一起过年了，爷爷奶奶怎么能不想啊。

其实，小武心里清楚，父母心里更盼望的，是儿媳芳芳能回来。

只是，他们不敢问这个。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脾气火爆，个性又强，离婚这事，在他心里是个伤疤，他们不敢触碰。

所以他们只提孙子。

“明天我去看看他们，好好跟芳芳商量一下，尽量把贝贝带回来过年。”

一支烟抽完后，小武把烟头摁灭在地上，胸有成竹似地对父母说。

“真的？”父母顿时喜出望外。

“那我明天——宰一只羊吧？对了，我还得给贝贝买点烟花呢——“他爹激动地搓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娘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急忙往厨房奔去，

“我去发点面——贝贝回来，我给他蒸小鸭子馒头！“

看着父母的激动样子，小武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唉，要不是自己那几年不靠谱，他也不至于会把家给弄丢了，让孩子受罪，让父母跟着操心啊。

2，

三年前，小武因为沉迷股票，不仅赔光了手里的积蓄，还欠下了外债——因为这事，他的婚姻也崩盘了。

当初，芳芳知道他在玩股票时，就竭力阻止他。可是，一向飞扬跋扈的小武哪能听进去女人的唠叨——他不仅不听，还骂老婆没投资眼光，不信任他。俩人为此不知吵了多少架，眼看着他赔得血本无归，还不知悔改，忍无可忍的芳芳提出了离婚。

小武立即同意。

他一向是一个孤傲的人。他想，如果不离，一败涂地的他将被老婆定在耻辱柱上——与其这样，还不如离了痛快呢！

他是一个即便知道自己错了，也宁死不认输的那种人。

离就离吧，反正现在这社会，离婚的人又不只是他一个。

于是，连给父母打个招呼都没有，他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弄没了。

父母知道后捶胸顿足，可是却毫无办法。

在父母的眼里，芳芳是一个不错的儿媳妇，勤快，知道孝敬公婆，这样的儿媳妇往哪儿去找呢？何况她还带着自己的孙子啊？

自从他们离婚的那天起，父母做梦都想让儿子跟儿媳能能破镜重圆。

3，

可小武的做法跟父母的期望背道而驰。

离婚之后，他一直对芳芳怀恨在心。虽然事情是他自己搞砸的，但他从不反省自己的错误，而是怨恨芳芳不够宽容，在他最难的时候离开了他，落井下石，势利眼……每次打电话或见面，他都携枪带棒地讽刺她，找茬跟她吵架。

到了最后，芳芳连他的电话都不想接。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把你给拉黑了。”有一次，芳芳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在这种怨恨的情绪里，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有一次，他听说儿子在下学路上磕伤了腿，于是便在电话里骂前妻：

“你是怎么带孩子的？你干什么吃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如果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就在他骂得正欢时，被一个同事大姐听到了。等他挂了电话后，大姐质问他：

“你给谁打打电话呢?孩子的妈？”

“嗯。”

“你怎么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呢？”

“她连个孩子都带不好，我还不能说她啊？“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知道一个女人独自带娃有多辛苦吗？我是单亲妈妈，我告诉你，光陪孩子写作业，就能给人整崩溃了。别说还有吃喝拉撒那么多事情——你自己啥心没操过，凭什么吵人家啊？“

“……“

他愣住了。

“我给你说，女人带娃，光心理压力，就能把人给整垮了。我儿子有一阵子老被人欺负，第一天回来闹着不想上学了，我给哄去了，第二天第三天还哭，我又哄去了，第四天还哭，我就甭溃了，自己在那里哭半天——你知道这些有多难吗？”

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想过这些。

离婚的两年来，他压根就没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问题，从没想过她的处境。现在经同事这么一说，好像突然把他的思想撕开了一条缝——透过这个缝隙，他看到了事情的另一个面。

那天，他跟同事敞开了心扉，说了自己离婚的原因。

“她又改嫁了吗？“

“没有。“

“得了。你要是心疼孩子，我看你们还是复婚的好。“

“复婚？不可能！我们俩这两年一见面就吵，她——恨死我了。“

“嗨，没听说那句话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真心悔改，一定还有机会的。”

“不行不行——“

“你要还是这么混，那当然不行。但如果你开了窍，只要作对一件事，你的婚姻就一定能盘活！“大姐笃定地说，

“别一打电话就埋怨人家，要感恩，要体谅她的辛苦。账还完之后，发工资多花在他们娘俩身上……只要心诚，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因为你们有个共同的孩子啊。“

“为了孩子，试试吧。”

大姐耐心地劝说道。

4，

他开始认真考虑同事的建议。

是啊，离婚这件事，说到底是自己造成了。可是，自己认过错吗？没有。道过歉吗？没有。他所做的，就是指责——一个女人，跟着你没过什么好日子，还被你整天抱怨，责骂，人家不冤枉吗？

离婚后第一次，他有了愧疚的情绪。结婚后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放了一遍，她的温柔，勤劳，结婚之初他们的甜蜜和幸福，到后来因为自己的的执迷不悟和霸道，她伤心，流泪，忧愁，焦虑，崩溃，绝望……他那时自顾不暇，看到这些只有厌烦，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个丈夫实在太不合格了，跟着他，她受的委屈也实在太多了。

桀骜不驯的他，决定试着改变自己。

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后，他鼓起勇气向前妻道歉：

“对不起，那天我听说儿子受伤，心里一着急，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原谅我。”

她一句话也没说。

“你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不容易，你辛苦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硬着头皮说出了这句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话一旦出口，他开始发自肺腑起来。是话语引起他的反省，还是反省后自然流露出了这些话，他也搞不清楚了，总之，他啰里啰唆地道歉了很久：

“我不该不听你的劝告；我不该埋怨你；我都没想过你的难处；孩子生出来到现在都是你在带，我对家付出的太少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你怎么了？突然想起说这些？“

终于，芳芳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

“生病了吗？“

“没有。我就是想明白了……“

“孩子的伤只是皮肉，骨头没事，放心吧。”

离婚两年多来，他们第一次没吵架，而是认真地交流了很多。

5，

而事情一旦向好处发展，接下去就只会更好。就像脓疮上被上了对症的药，痊愈的速度让人欣喜。

他不再抱怨她，而是常常发微信感激她；他不再认为自己总是对的，经常反思自己的过错。慢慢地，他们有了正常的交流，像亲人一样。

原来，好好相处的方法如此简单。

你给人家说好话，人家也会用好话回你；你感激别人，别人也会感激你；

想得到，就要先付出——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之前怎么从没想到呢？

他开始关心孩子和前妻。定期跟孩子视频，每个月除了生活费外，还买吃的玩的快递回去，前妻过生日时，他破费买了一个包包寄回去。

“你账还完了？”芳芳问他。

“马上就还完了。还完以后——我再挣到钱好好弥补你们娘俩。”

他向她许诺。

“关心孩子就行，我不用。”

芳芳心平气和地说。

6，

她有对象了吗？

如果他找她复婚，她会接受吗？

他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但是又没有答案。

这时，春节到了。

回去看看情况再说吧。毕竟，面谈比电话方便一些。于是，他就回到了老家。

第二天，他带着给儿子买的玩具，零食，和给芳芳买的一件羊毛大衣出了门。

一路上，他都忐忑不安。这怎么说呢？能说出口吗？她要是拒绝了可怎么办？他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乱哄哄的。

这感觉，好似少年时的初恋。

街上飘着雪花，风冷飕飕地，可是快到芳芳的住处时，他紧张地直冒汗。

7，

“你这么破费干嘛？不攒点钱找二婚对象吗？”

当他把大衣掏出来递给芳芳时，她嗔了他一眼。

“找什么找？就我这德行，谁能相中我啊！”

芳芳笑了一下。

“没事，你别担心，我这纯粹是为了弥补以前你跟着我受的委屈，感谢你带孩子的辛苦——如果你有合适的人选，我不耽误你。” 他解释说。

“我带个拖油瓶，还是带把的，谁会要我？”

“哈哈，那要不——咱俩还一起过吧！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后半生给你们娘俩做牛做马！”他喜出望外，开始拉她的手。

“谁跟你啊！”她推了他一把，坐在凳子上哭了起来。

他一把抱住了她：

“咱们回家吧！”

8，

村口，得到消息的父母一起出来等候他们。

远远地看起来，像两棵饱经风霜的树。

前些时村里疫情爆发，好几个老人走掉了。幸亏他们扛了过来，等到了团圆的这一天。

两个老人对望了一眼，心里的喜悦像泉水般往外冒。

开开心过个年，春天就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