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清】纳兰性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深秋的雨丝清冷,却比不过他内心的伤悲;深秋的落叶孤寂,却比不上他孤独一人的悲情。爱,可以让一个人快乐,爱亦可以将一个人伤得很深,尤其是你的爱人在你面前永远地离开,你的心底是否会滴血?窗外秋雨淅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漆黑的夜空,一轮明月皎洁,只是在他的心底却涌起哀思无尽。
纳兰性德是一个诗意又传奇的存在,他是满洲正黄旗人,清朝著名的词人、学者,年仅三十一岁就去世。他是康熙重臣明珠的长子,却一生淡泊名利。
纳兰性德性格无羁、潇洒,才华超逸出众,但他却出身豪门,钟鸣鼎食,这让他形成常人难以体察的矛盾心理。爱妻的早亡,对职业的厌倦,对富贵的轻看,对仕途的不屑,使他对身外之物完全无兴趣,只追求能长久的爱情,追求心与境的合一。
这不是纳兰性德最好的词作,却是动情最深,用情最伤的作品。
夜已深,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清冷的月光洒落,更显得这个深秋的夜晚孤寂、落寞。他孤零零地站在半开的窗前,任凭凄冷的寒风吹动他的衣衫。依旧是那袭白衣,只是身边少了如花的伴侣。凝神望月,眼中却早已满含泪水。
曾几何时,花前月下,是他们最美妙的日子,看着她的笑颜如花,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见他总是痴痴地望着自己,她羞涩地低头,却被他一把捉住,一个轻吻,留下的是浓情。
如今,明月依旧,月亮又圆了,十五又到了,然而那个鲜活的生命却已经离开他十日。早已经习惯了她的相知相伴,十日的孤寂,身憔悴,心已碎。
十五的月亮,是如此明亮,这本该是个团圆的日子啊,朦胧美好的月亮,总是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也总是让人情意绵绵。
古人多有对明月的吟咏之作,其中更不乏佳作名篇,如唐九龄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苏轼的《宿望湖楼再和》:“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欧阳修的《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有阴晴月缺,弯弯新月,圆圆满月,一个月中夜夜变化,牵动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那里装满的是浓浓的情谊。
望着今夜圆圆的满月,想着明天它又该缺少一块,只有这一夜的圆满,其余夜夜却都是缺少的,他心中的那份惆怅与伤感,又有谁能明了呢?遥望这月色,他不禁发出感叹“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他在可怜这月儿,其实这令人怜惜的月儿,不就是她吗?与她团圆的日子再也没有可能了。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轮明月此时已经化作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那个她,用它柔柔的清清的光芒环绕着自己。如果真的是她,他宁愿如荀奉倩那般,在大雪中将自己的身体冰冷后为心爱的她除去身上的火热。
然而一切只是痴想,阴阳两隔的她与他,再也不可能有肌肤的相亲,再也不可能有面对面的话语。身边的伊人早已香消玉殒,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佛还在眼前,只是现在再想到她,他的心被揪得生疼,她在那边过的可好?地下的黑暗与湿冷她可能承受?伤心人想伤心事,只能让人更加心痛与绝望。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将这夜的沉寂打破,就像是敲击他魂灵的木槌。他赶忙收回自己的思绪,慌乱地跑出房间,不一会儿就站到了隔壁传出哭声的房前。
忠心的奶妈正抱着襁褓中小小的婴孩儿,来回地踱步,耐心地哄着,只是孩子的哭声依然不止,泪水从面颊无声地滑落。孩儿,你可是在思念你的娘亲,那个为了你的降临而失去了生命的娘亲,那个你永远都无法站在她面前亲口叫一声的娘亲。
他抬腿,想走进屋子接过那个看起来是如此弱小的生命,可是,他不敢。他怕看到孩子似她的眉眼,紧紧咬唇,最终转身离去,那令人心碎的哭声渐去渐远。
脚下移步,不知不觉来到了花园的池边,月亮洒在水中,衬着阵阵的涟漪让人遐想。看看天上的明月,再瞅瞅水中的倒影,无尽的凄凉涌上心头。
她真的好狠心,仅仅和他做了三年的夫妻便抛下孩儿离他而去。十日前的情形历历在目,抱着她已经冰冷的尸身,他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一度昏倒在床前。
是她,让他忘却了与表妹那段苦涩的初恋;
是她,让他明白了琴瑟和谐中的那份快乐;
是她,让他知道了彼此相爱中的一抹幸福;
是她……
一切都是她给他的,可是幸福是如此短暂,如过眼云烟一般,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这圆圆的月亮在他的眼中早已变成了一抹讽刺,讽刺命运的不公。“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只是这样的离别,却是生死分离,阴阳两隔,让人怎能承受?
猛然间,泛着涟漪的池水中映出了她的容颜,依旧是那样的温文而婉,依旧是那样的清丽可人。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她轻笑,亦伸出手,缓缓向他走来,步履一如当日。
近了,近了,更近了,他欣喜若狂,两个人的手几乎要握到一起了。然而,一阵强风刮过,她婀娜的身影不见了,依旧只有那一池碧清的池水。他不禁跌坐在池边,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无声地抗议命运的不公。
冬去春来,然而却已物是人非,房檐下又响起了燕子的呢喃,这应该是去年那对燕子夫妻吧,它们依偎在一起,情意绵绵。轻轻展翅,落在帘钩之上,也只有它们轻盈的身影才能够“软踏”,小小的眼睛望向屋内,啾啾有声,是在诉说着去年屋中那一对有情之人吗?是在诉说着他们往日的恩爱吗?还是在感叹今年屋中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他?
看着飞归的燕儿,又想起了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吐丁香结。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往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猛一抬头,只不过是回忆,眼前只有那一对小巧的身影,留在记忆深处的,如今也不过是一份苦涩的幸福。“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去年帘钩上双宿双飞的燕儿,与房中相依相偎的人儿都是如此幸福,彼此凝望,心底的幸福应该是相同的吧?可是今天,只剩双燕,伊人却已不见。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如今,泪水早已流干,倒不如索性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般化作翩翩起舞的双蝶,在灿烂的花丛中双宿双飞,或许,人们也会认出他们吧?
二十岁,本该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而就在这如花的年纪,他与她的那份郎情妻意才刚刚开始,她却舍他而去,留他一人在这世间。他伤心欲绝,一度生活在情感的绝望之中,他的思念便化作一首首让人唏嘘不已的佳作,一遍一遍荡涤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看到了他对这份感情的真挚与怀念。
一首《沁园春·代悼亡》,写出了他的回忆和伤悲:“梦冷蘅芜,却望珊珊,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房中的一什一物,都留着妻子的影子,都留着妻子的味道,还有她与自己一起读书时的情景,她撒娇的模样依然历历在木,然而一切却早已是徒然。
妻子去世后,作为宰相明珠的儿子,他自然会遵从父母之命再娶,不久便相继娶了继室官氏,还有妾颜氏,以及那个没有名分的才女沈宛。
有人说,容若滥情,在妻子去世后不久便续弦,怎能对得起他词中对她的悼念?然而,我却不这么认为,因为我知道,那个在如花般年纪便香消玉殒的卢氏,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忘却的了。“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还有这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笃笃深情,让我们怎忍卒读?
三十一岁,容若便也去了极乐世界,天妒英才,令人唏嘘。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评“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他离去了,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他与她便可以继续他们的爱情,继续他们永远都说不完的情话。只是,想着他那一袭随风飘动的白衣,我们却不禁泪洒前襟。
容若去了,在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去了,我深信,他是追随着她而去的,因为他的幸福、他的忧伤、他的哀婉,只有她知道。而她的美丽、她的感伤、她的关爱,也都已经去了那个世界。
如今,他们或许正相依相偎,诉说着别离后的衷肠吧?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