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躺平，精神内耗，灵活就业……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系列栏目“当代青年生活实录”。大到就业婚恋，小到吃饭购物，21世纪新新青年的快乐与忧愁全在这里。

采访、撰文｜杜鹃

十点人物志原创

夜校彻底火了。

据美团、大众点评数据显示，今年以来，平台上“夜校”的搜索量同比增长980%，相关笔记评价数同比增长226%。以7月为例，研学、民族声乐、滑板等细分课程的搜索量同比翻倍增长，分别位居增速前三位。

原本，夜校是上世纪80年代，一种利用晚上非工作时间进行再教育的教学模式，多用于大专生考本科，丰富学历。时光流转，夜校逐渐成为上一代人的记忆往事，却在当代年轻人当中，掀起一股新浪潮。

价格低廉是人们对夜校趋之若鹜的理由。仅需花费500元，便能在近两个月里上12节课，课程丰富让人眼花缭乱，从艺术表演，如模特、声乐、舞蹈等，到技能培训，化妆、烹饪、手工缝纫等，近百种课程里，任谁都能找到一门心中所爱。

学什么倒是其次，如何治愈上了一天班后的疲惫才是重点。夜校之所以火爆，因为这里没有内卷，没有KPI，只有学到新东西最纯粹的快乐。便宜、丰富的夜校课程，成了打工人点亮业余生活的不二之选。

来自《爱情神话》

于是，各大培训学校拔地而起，私人夜校社群遍地开花。

可时间一长，问题也随之显露，开办夜校说到底还是技能培训行业，那么是否需要教学资质？师资如何？课后服务与退课政策是否完善？这些培训中最基本的信息，似乎都在人们的热情下被忽略了。

在各行业都叫苦不迭的当下，开办夜校确实可以算作一个风口，人们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但行业中的水，也亟待被抽干。

在夜校，找到最纯粹的快乐

今年33岁的赵梦，感觉自己一直都不快乐。

在汽车行业做销售经理，赵梦的工作不需要坐班，听起来好像挺爽，但其实时间非常不自由，出差是家常便饭，经常性的应酬也让她苦不堪言。她往往是中午出门与客户见面谈生意，若是碰上需要喝酒的饭局，凌晨才能到家。

久而久之，赵梦失眠严重，每晚需要借助酒精入睡，身心俱疲，精神状态萎靡。

来自《独自生活的人们》

10月份，夜校在各大平台上爆火。赵梦随手一刷，加入了名为“北京朝阳夜校”的微信群，600元8节的课程在她看来性价比很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报了书法课的试听课。

某个周二晚8点，赵梦出现在北京五环一个写字楼附近，等她七扭八拐地走进教室，发现当天10位报名参加试听课的学员里，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不免有点尴尬。

座位前摆着老师准备好的毛笔、宣纸，赵梦弱弱地问了旁边的女孩：“这些要收费吗？”不大的教室里，问题传到老师耳朵里，这位40多岁，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笑着说：“都是免费送的，以后你们下了班直接过来就行，什么都不用带。”

试听课上老师讲了楷书、隶书等字体的区别，拿毛笔的姿势，下笔的技巧等等，对于第一次上书法课的赵梦来说，感觉很新奇。老师走过的时候，还夸她下笔有力，这是赵梦在职场上难得能听到的夸赞。

一场试听课下来，赵梦感觉不错，当晚9点半到家，马上续了课。

赵梦书法作品

视线转到某东北二线城市，公务员杨阳，也在下班后准时出现在了夜校，选择缝纫课的原因也很简单：家里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该有用武之地。

杨阳的工作氛围很契合大众对公务员的刻板印象，每天整理看不到尽头的文书，参加会议，做汇报，然后雷打不动，5点准时下班回家。吃过晚饭，钟表的时针才刚刚划过数字7，杨阳便开始刷视频，在床上翻来覆去刷上3个多小时的剧，再缓缓入睡，日日如此。她形容自己的生活：如一潭死水，掀不起任何波澜。

上夜校是杨阳闺蜜提议的，闺蜜去年考研失败，准备今年二战。去夜校学点新东西，能让闺蜜从堆叠如小山般的考研资料中喘一口气。

实际上，杨阳并非没有想过报个兴趣班，来充实业余生活，但动辄大几千的学费，让月收入3000出头的她望而却步。夜校价格便宜，上课时间又多在夜晚，与闺蜜结伴也好坚持，杨阳没有多犹豫便报了名。

缝纫课上，杨阳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一个小小的纫线动作，都能发自内心的快乐。她和闺蜜两人打算在缝纫课上各做一个小香囊送给对方，于是，每周一次的夜校，成了她盼头。

赵梦也在报名书法课后，开始关注其他夜校课程，她觉得女孩玩乐器很酷，最近打算报名学尤克里里。据她形容，上夜校有一种非常纯粹的快乐，以前她的工作就是周旋于客户左右，等客户签单，工作产生不了任何留存，也无法从中获得成就感。

而夜校里，很少有手机响起，每个人都只关注眼前，没有绩效，没有考勤，甚至不需要做到好，就能赢得老师的夸赞。

努力向上攀爬的生存法则在这里彻底失效，学习的过程，变得治愈且松弛。

夜校里的乱象

随着夜校风头渐盛，嗅到商机的人们便争前恐后地加入竞技场。

如今创办夜校门槛的确不高。在小红书上搜索夜校，繁杂的信息看得人眼花缭乱，除了几个有政府背书的夜校外，其余的夜校组织看起来都不免有些“草率”。想报课的人们往往会在咨询后被拉入一个大微信群，随后在群里反复筛选感兴趣的课程，没有系统，也难谈服务。

开办夜校背后到底有多复杂，不进入行业的人，似乎很难探知。

乐乐是广东某职业培训学校的负责人，学校一直专注于职场人的技能培训，比如前几年大火的营养师、育婴师等，都做出了不错的成绩。

今年10月份，突然有学员问乐乐，学校里是否有夜校，她这才知道，原来夜校已经在年轻人中十分火爆，抓紧操办了起来。

茶艺课考试中

前期调研过程中，乐乐发现，夜校多数是500元12节课的配置，做职业培训6年的她还是吃了一惊，如果没有补贴，这个价格可以说是在赔钱。

乐乐意识到行业价格即然已成定局，那么想盈利就要做出体量。

以乐乐生活的深圳为例，夜校若想打出知名度，至少要在6个区开课，以每区10个课程的体量计算，至少要对接60多个服务商，包括师资、课程用具、教学场地等等，而这还没算上销售人员、客服人员、社群团长等人力成本。

巨大的工作量，根本不是几个人凑成“草台班子”便可以应付得来的。

夜校行业的鱼龙混杂，也让身在北京的刘国杰深感无力。创立翼海心夜校近4年，她见证了这个行业的低谷期、上升期，直至现在迎来巅峰，但似乎出现了更大的问题。

刘国杰是在行业内颇有名气的讲师，创立的夜校在北京也小有知名度，目前学校有49个课程在招生，有近80位老师。而随着夜校爆火，刘国杰收到了来自各行各业人员的邀请，都只抱着一个目的：您是夜校前辈，手里有众多老师资源，也是知名职业讲师，您来给上两堂课吧。

换句话说，一些不知名的网络夜校，大多是小成本经营，照搬已经成型的夜校模式，无固定场地，无课程设计，甚至师资也难以考究。

对于这些草台班子来讲，无法售后也是一个隐患。按乐乐的经验来看，待到学员群体渐渐庞大，投诉、不满一定会出现，怎么去处理投诉，需要一套非常完善的机制，否则很可能会对平台造成毁灭性的影响，而目前的很多夜校并没有这样的体系。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一步。

网络上，因退课跟机构纠缠3、4个月的人并不稀奇，电话甚至打到了12315才能顺利退钱。

那这些踩着夜校风口，试图乘风而起的年轻人，是投机者吗？乐乐并不这样觉得。相反，她还挺佩服这些能够精准判断风口，并有所行动的人。至于能否在机遇下，匹配相应的抗风险能力，还是要靠后续大量的运营，这也是她虽然钦佩踩准风口的年轻人，却并不看好他们的理由。

当大量的资源一齐涌入某一个行业，势必会催生出该产业的“卷”，夜校一定会标准化，也会走上价格竞争，服务竞争等培训行业约定俗成的老路上来。

届时，那些并不规范的“小作坊”能否幸存下来，就要看造化了。

乐乐所在的夜校因地制宜，开展卤鹅课程

职场人需要心灵归处

从夏天的露营爬山，人们渴望亲触自然，享受精神的短暂休憩，到冬天的夜校，人们想在可控的时间里，放松心态学点新知识。

纵观今年爆火的现象，其背后是年轻人精神的映射：身心俱疲的环境里，我们需要一个心灵归处。

来自《森林民宿》

刘国杰回想到2019年创办夜校的时光，当年孩子准备高考，她毅然辞掉上海的工作，来到北京全程陪伴。但她是个事业型女性，放弃工作陪伴孩子，让她陷入了深深的焦虑，经常无法入睡，独自在夜里哭泣。

也是在这时，刘国杰发觉伤心抑郁不可取，自己需要找到一个渠道，来排解心中的苦闷。因为喜欢喝茶，她开办了茶艺课，遇见了一群与她有相同困境的职场人与宝妈们，过程中，她找到了愿意为之奋斗的事业：用安静治愈的课程，帮助迷茫的人找到价值感。

直到现在，即使工作忙碌，刘国杰依旧愿意时不时到夜校课堂上与年轻人交流。大家围坐在一起，做手工，围炉煮茶，倾诉职场上的不愉快，畅所欲言。

有次，她发现原本性格开朗的学员小李，在缝纫课上突然一言不发。询问后，她得知小李在工作上不顺心，小李长了一张娃娃脸，声音甜美，年近30，在公司的行政岗位做到中层，但老板总是以小李没有领导力，气场不强为由，反复批评她。

小李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职场上的压力，手里还攥着当天课上未完成的眼镜包。刘国杰觉得心疼，给了她一些专业上的建议。几天后，小李带着笑容走进课堂，刘国杰知道，她已然挺过了一次职场危机。

花艺课作品

喜欢驻扎在夜校里的年轻人，似乎找到了一个“窗口”，那些职场中里难以启齿的隐痛和隐形的压力，得到了集中的释放。

而另一面，年轻人在求稳的环境中，难有向上空间，对生活的唯一把控是想让自己接触新知识，为一成不变的生活增添欣喜。

自从开始在夜校上课，身处体制内的杨阳，变得开朗了许多。往常她与闺蜜聊天，多是吐槽工作的枯燥，同事的不作为，生活圈层被锁死，没有朋友，没有个人生活，也没有改变的勇气。

随着每周必须外出上夜校，她结识了许多有趣的人，与单亲妈妈交朋友，和为毕业焦虑的大学生互诉衷肠。其中有一位年近60的阿姨，因为去年发现老公给女主播打赏，毅然决然与老公离婚，现在每个月拿着退休金报夜校，学声乐，学模特，还跟一起在广场跳交谊舞的大爷暧昧，生活得有滋有味。

而就在几个月之前，杨阳曾在一次心理咨询中，被诊断为轻度抑郁，确诊单上的建议写着：可适当增加疏解情绪的渠道，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但每小时600元的咨询费用将她劝退了。

通过上夜校，这一个生活中小小的转变，杨阳似乎重新掌控了人生的节奏，她说：“即然无法成为完美的大人，那么就成为一个有趣的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