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明泽子我十六岁嫁给他，身后是十里红妆，彼时他十九岁，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光阴，一无所有。
但是他需要我。
只因我父皇是强秦最伟大的帝王，他手握着这世上最精锐的军队。周国弱小，但是没有人敢得罪秦王的姻亲。
他从来都是为了利用我，我也定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1
从小父皇就告诉我，我要嫁与的人一定是威霸一方的国君。
十岁那年，诸方来朝。各国使臣带着王子，还有数不尽的奇异珍宝，赴我大秦。王座之上，父皇慈爱的看着我，指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遗爱，下面都是各国最出色的王子。”
我心领神会，迈着最端庄的步子走下，眼角眉梢春波微漾。
“公主，我们燕国歌舞升平，整个世间最厉害的舞姬皆出于燕……”
“我们齐国物产丰富，临海鱼获万种，山中奇珍千味……”
这些王子还算平头整脸，可谄媚话一出口，便只让人叹一句人间俗物。这些话我都未听完，便匆匆前行。
我已经忘记了是多少个，便来到了周甘棠面前。此时他不过十三岁，稚气未脱，双眼细长冰冷。
我停住，不解地问：“你为何不说话？”
他一怔，“公主若不听，我又何必？”真是一烂到底。
“放肆！”使臣喝道，“二公子，怎敢对公主不敬？”
周甘棠未理会那呵斥，只对我说：“历来的好东西家供奉于秦，但有一样东西，公主肯定从未见过，且只有周国独有。”
“哦，那是什么？”
“周国的雪。每年十月中旬开始，白茫茫一片，三月不见春色。”
“我从未看过雪，只听说过雪极冷，想必，那也很冷吧？”
周甘棠的双眼闪过一丝悲伤，“冷，却也极美。”
心底突然有了跟他一起去看雪的渴望。我在脑子里勾勒一片白雪，想象与他一起看的情景，会不会明亮而温暖？
“周国有千山暮雪，如有佳人愿来，当以蟾宫藏之。”
十三岁的他无比认真，也就是这句话，成为我心之所向。
2
十五岁的时候，父王总说我亭亭玉立，出落的比母后还要美上几分。母后愈发难过，因为我即将出嫁，去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此生不复相见。
“爱儿，已经有数位公子过来提亲了，你可有心仪的郎君？”
我不疾不徐：“周国公子甘棠。”
婚书一下，隔年我便带着红妆十里，风风光光的嫁给了周甘棠。
当时周国战乱，楚国多次以大欺小。父王立即发了十万精兵，不仅击退了楚军，还夺了楚国三座城池。
周国国君的退位诏书也下来了，新任国君正是周甘棠。周国需要一个强大的国来庇佑，而我只想要一个爱我的夫君。
登基大典与婚礼同一日举行，周国耗尽国库，婚礼繁琐而隆重。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周甘棠掀开我盖头时的惊愕。
谁会想到，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愿意下嫁给他这个弱国不受宠的公子？
“遗爱？”
“甘棠。”
鸳鸯被里成双夜，他唤我很多遍，仿佛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存在一般，每一句都充满了感激，急促的喘息游离在我的耳畔。
“遗爱…”
“遗爱…”
“寡人会把天下都给你…”
我不回他，痛中有泪，第二日声音已经哑了，眉梢是一点点泪痕。
我不要这天下，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虽远行千里，我的魂魄似乎找到了归宿。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有着爱我的父王母后，珍视我的郎君。为了情爱二字，我不顾一切的奔赴，扎进了周甘棠温暖的怀中。
3
君心最难测，我第一次做别人的妃子，就整日迷糊。
我开始不确定他是否爱我。
是的，一夜宠幸之后，他赐我入住未央宫。舒适精美之处，比我在秦国还好上几分。
但是他却不常来了。
婚礼第二夜，他便宠幸了襄夫人。我听说这位夫人美貌异常，生得甘棠母亲一样的丹凤目，笑起来好似有千只蝴蝶扑打枝头。
甘棠的母妃已故多年，对襄夫人心有眷恋也情有可原。
之后便是李美人，宋姬……共有多少我已记不太清，只是未央宫门日渐清冷。百无聊赖之时我也会抚着铜镜，镜中美人肌肤莹润，杏核眼，远山黛，确实美得惹人怜爱。可是如我的母后一般，深宫之中哪有一枝独秀的道理。
五年往矣，我不哭不闹。每次他来，我给周王行礼。他观我抚琴，与我品茶，琴瑟和鸣，他再也未唤过我遗爱。
他宠我，却从未专宠。后宫妃子皆一般，未有特殊之处。我也想知道他的喜好再投其所好，可是他从不露喜好，日子就是这么不愠不火。
直到后来，我见到了大公子。
3
大公子去燕国做了质子，如今才回宫。
他一回来，气氛就不同往日。甘棠七日不来后宫了，一来就宠幸了襄夫人。
我有些失望，但却不难过，我本不该期待太多。
大公子先来了我这里拜见，一番礼节之后，奉上礼物。我准备让婢女扔进库房之时，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清甜味道。
是荔枝。
大公子笑意盈盈，“我在燕时，遇到了王后娘娘的兄长。他告诉我王后娘娘离乡多年，一定十分想念秦国的荔枝。”
我双眼泛红，来周五年，父王薨逝，母后病弱，路有千里之遥，我从来不敢有回去的心思。
“本宫上次吃还是五年前，以前觉得香甜，现在只觉酸涩。”
大公子道：“公主娇养于深宫，曾有父母疼爱，如今无人在侧，臣下愿效犬马之劳。”
司马昭之心罢了。
我冷笑，“本宫与王上恩爱和睦，倒也不需要公子费心，公子趁早断了这份心思吧。”
“真的恩爱么？”大公子并未多言。
甘棠真的爱我么？还是我在骗我自己。我为后五年，从未有越矩之事，与他相敬如宾，和平到我自己信以为真。
我也往坏处想过，是否当年在秦宫，他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利用我便可以登上周王的宝座，尔后的很多情义都是装出来的。
眼前顿时暗淡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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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回来，大摆家宴，我与周王列于席上，宾客左右。襄夫人也来了。
“大王，” 襄夫人灿烂一笑，“臣妾在下面看不清歌舞，想坐到王上身边可不可以？”
襄夫人是名副其实的宠妃，骄横跋扈，朝廷之上参她的折子一本又是一本，可周甘棠从来没有在乎过。
“准。”
她婀娜上来，时不时对我浅笑，眼神中满是得意。这样的场景，我忍过无数次，我告诉自己，周甘棠只是宠她们，并不是不宠我。
啪！一个闪亮的巴掌打在襄夫人俊俏的脸上，“尔等贱人，怎敢与我同席而坐？”
我下手很重，手掌微微发红。周甘棠一脸不敢相信，怔怔看着我，七分惊恐，竟也有三分得意。
襄夫人梨花带雨，“臣妾不敢！”她眼珠子一转，可能也是没有想过我会如此，一时慌张。正好婢女端来了热汤，她趁机过来向我请罪，正好撞上热汤。
一股热流先过来，我来不及躲闪，一道黑影挡在我面前，衣服上赫然是一条金龙，张牙舞爪的将我护住。
“王？王上？”襄夫人声音在颤抖。
圣怒不可遏，周甘棠淡淡开口，“襄夫人欲行刺王后，三族尽株！”
5
宴席不欢而散，我心中五味杂陈，早早便走。刚进后花园，便遇到了等候我的大公子。
“臣下拜见王后。”
我不愿理他，加快了脚步，可他却将我拦住，“王后娘娘现在可还愉悦？”
我面露不悦，却扔挤出一个笑容，“愉悦至极。”
他爽朗得笑了几声，如若嘲讽，“王后知道为何王上生这么重的气？”
“襄夫人不守规矩，还欲行刺于我，非常明了。”
大公子摇摇头，“今日早上，王上发现襄夫人与前朝忠统将军勾结，欲扶持三公子继位，”他顿了顿，“想必现在襄夫人与将军的人头已经落地了吧？”
所以他不是心疼我的皮肉，是心疼他周王王座。
“王上虽然小我一岁，但可真是深谋远虑，物尽其用，杀伐果断，我等望尘莫及。”
原来如此，周甘棠从来不爱我。只是我当时单纯愚钝，想着心中是一片皑皑白雪之人，清洁明朗，他一定值得我的爱意。
可情意鹅毛，怎比王座？
6
我回了未央宫，大公子派人送来两封书信。一封皆是爱意绵绵之句，他同我说只要他登上王座，必定奉我为珍宝。如我愿回秦，他也愿护送。
另一封书信是以我的口吻写的，大公子让我诬陷周国国君勾结楚国，要出兵于秦。还要诬陷周甘棠欺辱利用于我，并将这封书信寄给秦国国君——我的兄长。
我虽明朗大公子对我的利用之心，但周甘棠如此对我，我更恨。这便是挚爱之人背叛的滋味吗？遗爱啊遗爱，你十里红妆而来，是否值得？
不久，周王移驾未央宫，带来了整整一大箱荔枝，我远远便闻到了荔枝的清甜。
周甘棠：“寡人听说你想吃荔枝。”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开心过。
他不曾提宴席之事，不怪罪我，却也从未表现出过分的宠爱。
“甘棠。”
修长的身影一怔，我也好久没有这样叫过他。
“我并不是喜爱荔枝，只是喜爱愿意为我花心思的人。五年前我舟车劳顿千里，不是为了你的不冷不热，不闻不问。未央宫冷，我已经受够了自我欺骗的日子，你承认吧，是不是你一开始的撩拨并不是出于动心，趋利而已？”
7
周甘棠没有正面回答我。
“遗爱身后有强秦，而甘棠从来只有一个甘棠。”
他有些许无奈，“遗爱，你怎么能懂，不是所有人一出生，都可以肆无忌惮言爱恨。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个昏君。”
我确实懂不了，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若真的是利用我，我定不会让他得逞。
少顷，他言：“你头发乱了。”然后拿起银梳，一梳梳到尾，温柔又清冷。我又分不清爱或者不爱。
梳第三下时，我抓住了他的手，正如同新婚之夜我抓住他一样。
“如果今日背叛你的人是我，你会不会杀了我？”
8
一夜温存后，周甘棠离开未央宫，在宋美人那儿用了早膳。
宋美人也是个宠姬，却十分本分。见到我向来都是规规矩矩行礼，还会特地离王上远一点。
我手中紧紧攥着大公子给我的书信，心痛不能言。早膳也未能吃下，只觉得身子飘飘忽忽，头晕目眩，看什么都不真切。
下午，宋美人拜访。她一改往日的安宁本分，一上来便清退众人，告诉我她是大公子的细作。
“你不怕我杀了你？”我威胁道。
“我既然敢来，便是有所仪仗。一月之后，寒年家宴，周国必定是血雨腥风。”
宋美人入宫以来，便帮大公子谋篇布局。她告诉我，大公子救下了忠统将军，暗地里把握了周国十万军队，一月之后，大雪皑皑之际，便兵临城下，直教周甘棠命丧九泉。
这些我早有预测，“周国内斗，与我秦人何干？”
宋美人道：“王上今早告诉我，他预感危险逼近，已经筹集了精兵三万，到时候会拼死抵抗，不过，”她话锋一转，“只怕是以卵击石。”
我叹一口气。
宋美人继续道：“王上告诉我御花园内有一密道，直通王宫外酒楼，只求王后娘娘与我一同前往，可保王后安康。”
大公子功成是大势所趋，可宋美人也免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只要在周国，便迟早会死在大公子手上。唯有裹挟着我，仗着我秦国的兄长庇佑，大公子必然不敢痛下杀手。
我道：“本宫不去那密道，也能活，为何要听命于你？”
宋美人：“王上说，所有王室，除了我，全部殉葬。”
9
母后告诉我，真正爱你的人，从来不会不顾及你的性命。当年母后母国越国来犯，举国朝臣都请示父王赐死母后，不然将领绝不出兵。父王不肯，亲自出师定了战乱，从此再无人敢说母后二话。
周甘棠大概是爱宋美人的吧，用这样的方法给她留下了后路，只是我的下场尤为凄惨，不过区区二字——殉国。
周甘棠不爱我，真的不爱我。
我心灰意冷，将大公子的信传到了秦国。蓦然之间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周甘棠，我明媚如花，他清冷入画。
新婚之夜，我们相对无话，我先抓住他的手，他任我摆布。我躺在他的腿上，在他手掌心写了一个雪字。
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耳畔喘息……他让我觉得一切都没错，一切又都错了。
一个月后，寒年家宴。大公子将杯一摔，高堂之上窜出几十个带刀侍卫，明亮亮的刀十分刺眼。
宋美人一把将我扯开，带下了高堂。
从今往后，是否与周甘棠再无瓜葛？我回头一眼，周甘棠眼中尽是惊愕与不甘。
“遗爱，回来！”
我转过头去，步子继续往前走。
一切都结束了。
10
我熟悉的进入花园，找到密道，进去，左转右转。不过一刻钟，一道大门赫然映入眼帘。
宋美人很是吃惊，“怎么会有门？”她手忙脚乱地在门上摸索，要是再不走，门外兵马相逼，她一定会死在这儿。
我站着，冷静异常，头转向我过来的方向，脚步声越来越明朗。不一会儿，提着刀的侍卫站满了密道，黑压压的一片。
宋美人也顾不得门了，先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拉到墙角，自己躲在我后面，“我看你们谁敢过来，这是王后娘娘，秦国公主！杀了我们，秦国的铁骑一定踏平你们的尸——”
话音未落，咻得一声，一柄箭扎进了宋美人额头，宋美人应声倒地。
层层侍卫之后，是周甘棠。
他走向我，拉住我的手，带我到了大门前。石门沉重异常，周甘棠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遗爱，世上最美之景色为何？”
我愕然，他期待的看了我半晌，然后我说：“雪。”
一说雪字，石门轰然打开，前行之路松灯千盏，明亮温暖。
原来他不曾忘记雪。
11
周国的局势已然被扭转，我寄给秦的书信上写的是：“兄长，周国公子叛乱，欲取遗爱性命。不顾正统，其罪当诛。还请兄长发兵相助，遗爱亲笔。”
兄长派人探查之后，派来铁骑十五万。大公子误以为这些兵马是来接应自己的，欣然前往，结果死伤无数，其余被俘。
周甘棠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那天晚上，我问他：“如果今日背叛你的人是我，你会杀了我吗？”
良久以后，他摇头，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不会，遗爱是我此生挚爱，只有你可以把利刃插进我的身体，我永远不会怪你。”
那一年秦国朝会，正值甘棠不得宠的生母暴毙。甘棠痛不欲生，自己从未得宠。前行之路星光式微，不如同母后仙去。
可大公子去往别国当质子，剩余公子年幼。公子甘棠便前往秦国，足见秦国之繁华，还邂逅了遗爱公主。
他像一潭灰暗无光的死水，被我几声琵琶拨动，一声两声，死水微波荡漾，竟有了几分春色。
再后来我入周，本无心王位的他有了为我争个天下的想法。上位之后，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所以他周璇于各方势力之间，所有妃子都宠幸。他从不表露喜好，喜好即是弱点。这么多年，我自己都未察觉他待我有特别之处。
“甘棠身后空空，遗爱身后有强秦。我能依赖的只有自己，但我不想危机之时，我不能护你。”
所以我，赌对了。
那封信我早已寄出，内容已经篡改。我还是选择帮助甘棠，一国公主，锦衣玉食。我决不可能成为他人的利刃，只能为所爱奴役，我永远无法背叛自己。
临行之前，父王对我说，“情深不寿，遗爱你要记住，君王之爱不可能像你我之前随心所欲。君王是牵制天下的棋子，你若爱他就当他最贤的妻，这样才能像我与你母后一样，伉俪白首。”
我当时不懂，现在才懂了。
12
如今国家已定，叛党尽除。周甘棠大赦天下，大封前朝。政局稳固后，他兴修水利，兴建城池，见面徭役，天下无不称赞，四海无不歌颂。
第七年冬至，他带我去了南山。那里兴建一座楼，就叫蟾宫。当时大地白雪皑皑，不见碧色，甘棠遣退众人，从后面紧紧抱着我，头靠在我的肩上。
举国上下都知道，他宠爱我，宠爱得如同一个昏君。
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问他：“你对我是否是一见钟情？”
周甘棠莞尔一笑，“我说是，你信么？”
我不信，彼时我年幼稚嫩，就算有也绝非男女之情。经历了这么多，我的心渐渐开阔。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爱了就是爱了。
周国大好江山，千里冰雪，我眺望远方，只觉得一片祥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