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君、叶文宇:巧借民间说唱,传播孔子之道——孔子故事在说唱鼓词中的传播初探

古代小说研究 2024-08-26 07:21:40

孔子是先秦儒家学派的创始人。早在秦汉时期,有关孔子的故事已见于《庄子》《韩非子》《史记·孔子世家》等文献记载。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如《搜神记》等,也曾记述孔子在陈绝粮时遇见鱼精的故事。

《敦煌变文集》

到了唐五代,孔子故事开始进入俗文学领域,唐朝变文中即有《孔子项讬相问书》,说的是孔子与一个七岁小孩项讬辩论,落入下风,于是提出要与项讬博戏双陆,项讬认为“无益之事,何用学之”[1],孔子又提出要与项讬游天下与平天下,项讬认为父母在不远游,孔子恼羞成怒,居然想杀害项讬。如此戏说、贬低孔子,明显带有民间狂欢化的意味。

至南宋,蜀地又有伶人假扮孔门弟子,巧借《论语》中的孔子之语,针砭当权者结党营私导致众贤淹滞的时弊[2]。金院本中则有《订注论语》《论语谒食》等名目,王国维推测其为说经诨经[3]。宋元南戏中也有说诨经的例子,如《荆钗记》第二出写孙汝权肆意歪解《论语》。

及至明清小说兴起,孔子故事又成为小说演绎的对象。冯梦龙编创的《新列国志》第七十八至七十九回、第八十一至八十二回,即记述了孔子相貌与出生神奇、博识多闻、夹谷退兵、诛杀少正卯、堕三都、子见南子、在匡遇围、在陈绝粮、子路与孔子之死等故事。佚名氏所撰《孔圣宗师出身全传》,也是用小说形式演绎孔子生平事迹,意在普及、宣传儒家教义。

明清时期,伴随民间说唱鼓词的风行,孔子故事又借鼓词传播开来。本文重点探讨的就是孔子故事在明清乃至近现代鼓词中的传播及其文化意蕴。

一、明清鼓词说唱的孔子故事

鼓词是主要流行于北方民间的说唱文学,也叫鼓子词或鼓儿词。其演出形式是演唱者以鼓、板击节,辅之以二胡或三弦,唱词以七字句和十字句为主,有时也加入衬字。

鼓词分为两种:一种是有说有唱的成套“大书”,习惯上称“鼓词”,俗称“蔓子活”,如《三国志》《呼家将》《封神榜》《西游记》等;另一种则为只唱不说的“小段”,俗称“大鼓”。

清光绪三十三年叶氏观古堂刊本《木皮散人鼓词》

明末清初,贾凫西采用民间流行的鼓词形式,创作了《木皮散人鼓词》,其中有《太师挚适齐》,本诸《论语》加以演绎。清代以鼓词说唱孔子故事的,目前所知还有《孔夫子鼓儿词》等。

(一)贾凫西的《太师挚适齐》

贾凫西,名应宠,字思退、晋蕃,号凫西,山东曲阜人,明末曾为直隶固安县令,喜爱民间鼓词。孔尚任《木皮散客传》称他“居恒取《论语》为稗词,端坐坊市,击鼓板说之。其大旨谓古今圣贤莫言非利,莫行非势,言利行势而违心欺世者,乡愿也”[4]。又言贾凫西曾与他讲《论语》数则,皆是翻案之语。可见贾凫西不同于传统的儒家文人,对于儒家经典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

贾凫西所作鼓词《太师挚适齐》,是根据《论语·微子第十八》中的“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5]这几句话演绎的。

贾凫西墓

鼓词大意是说孔子自卫返鲁,制定《春秋》贬斥乱臣贼子,然后权臣家中的乐官们受孔子影响,东奔西走的故事。原文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可是鼓词却将其演绎到千余字,其中的乐官各表心志,为自己的选择做出说明,乃是鼓词重点增色的部分。

鼓词中乐官的选择分为两类:

一类选择继续依附权贵,此类以太师挚、亚饭干、三饭缭、四饭缺为代表;一类选择归隐,此类以鼓方叔、播鼗武、少师阳、击磬襄为代表。太师挚适齐,意在“合伙了个敬仲老先才显俺的名”[6]。亚饭干、三饭缭、四饭缺各投楚、蔡、秦,也是为了“从今后叫他闻着俺的风儿脑子疼”[7]。鼓方叔、播鼗武、少师阳、击磬襄则不愿再低三下四,只想“一叶扁舟桃源路”[8]。

乐官这两类选择,颇似乱世中文人“仕”与“隐”的选择。明末乱世中明经出身的贾凫西,一生曾两次入仕与罢官,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

孔尚任在《木皮散客传》中论及贾凫西生平时曾描述过其对利势以及依附利势之人的态度:

尝曰:“吾好利,能自生之;不夺窃,夺窃,盗也。吾好势,吾竟使之,不谬为谦恭,不仗人。谬为谦恭,娼也;仗人,犬也。”崇祯末,起家明经,为县令,擢部曹。迁革后,高尚不仕。有县尉数挟之,遂翻然起,仍补旧职,假王事过里门,执县尉扑于阶下以为快。[9]

贾凫西虽然自称“好利”“好势”,但不屑于趋炎附势、装腔作势、仗势欺人,他做到了孔子所说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0]。面对欺凌他的县尉,他选择重补旧职,必惩之而后快。

《贾凫西与木皮鼓词》

因此,在贾凫西眼里,那些选择继续依附权势的乐官,只能算是“低三下四还干旧营生”[11]之人;而对于“隐”的一方,则希望他们不要只是选择回避,而是在跳出火坑时能“打破纸窗看世界”[12]。

鼓词中的孔子无所不能,仅仅用一支笔、几本书就把权臣势家的戏场闹得霎时冷场,但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人。鼓词虽然意在“申鲁三家僭窃之罪,表孔圣人正乐之功”[13]。

但孔子所为,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恐怕也只能是表达一种不愿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的政治姿态而已。所以鼓词又不无揶揄地说:“任世上沧海变田田变海,你看俺那老师父只管朦䁬着两眼定六经”[14]。

孔尚任将这篇鼓词引入《桃花扇》中,写本来在阮大铖府上说唱的艺人柳敬亭等得知阮为阉党余孽后,“不待曲终,拂衣散尽”[15],其情形也正如《太师挚适齐》中的乐官们东奔西走,“登时把权臣势家闹烘烘个戏场,霎时冰冷”[16]。其用意,即在于借《太师挚适齐》开宗明义。

清西园刊本《桃花扇》

剧中的柳敬亭,虽为说书艺人,却深明大义,敢为国难奔走,甚至因此身陷囹圄,真不愧为“清风高节大英雄”[17]。后来,柳敬亭、苏昆生选择归隐山林,也呼应了鼓词中“江湖满地,几个渔翁”[18]一语,孔尚任在此句下评点道:“渔翁为谁?敬亭自谓也。”[19]

(二)曹汉阁的《孔夫子鼓儿词》

《孔夫子鼓儿词》的作者,据路大荒考证,当为曹汉阁,其写作年代约在雍正八年之后[20]。

曹汉阁编创鼓词时主要参考了《孔子家语》《阙里志》《历聘记》《孔子年谱》以及孔子门人的书籍等,可见他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以及严谨的创作态度。

该鼓词演述孔子自出生到去世的事迹,除去历数孔子祖上家世的部分,从鲁襄公二十一年孔子出生开始至鲁哀公十六年孔子去世结束,时间跨度大约为七十四年。

其故事情节大致可分三类:一类是渲染孔子的神异与博学,诸如感精而生、演习礼容、辨怪识物、鲁庙失火等;一类是叙述孔子积极入世,问学于郯子与老聃、观礼于周、立阶退兵、修订诗书、撰写春秋、广收弟子等;一类是反映孔子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诸如去齐见景公、去鲁适卫、在匡遇围、在宋遇桓魋、过蒲遇险、临河而叹、在陈绝粮、丧妻失子、子路与颜渊之死等。

根据《孔夫子鼓儿词序》可知,曹汉阁之所以将孔子生平事迹编写成鼓词,是为了让“俗之子弟辈,一觉而知,无不欢欣鼓舞。若至无事之时,手披而阅之,庶几圣人事迹,历历在心”[21],也即有助于孔子故事的普及与传播,更好地发挥其教化功能。

路大荒所见的何树棠藏本上还有“此书原为子弟辈难于记诵,因缀成鼓词,取欢欣鼓舞而欲读之,江湖客不得取为射利之资”[22]等语,可知曹汉阁的编创意图是寓教于乐,普及孔子事迹,而不是为了以此牟利。

曹汉阁《至圣先师年谱传》鼓词

揆诸鼓词所写,确也如此。在鼓词中,作者坚决维护儒家正统地位,声称:“异学纷纷各有偏,不是邪僻是正端。正大光明中庸理,第一教门是圣贤。”[23]

对于僭越之臣与违礼之人,作者痛斥其为“奸贼混账老匹夫”与“忘八科子”,可见他对儒家政治道德立场的恪守与捍卫。在叙事过程中,他不时地因事见义、发表议论,诸如“善人自有善报,恶人自有恶临。你看春秋孔圣人,无故遭此围困,道德自能免难,仁义究可全身”[24]之类的说教,屡见不鲜。

他还拿孔子的人生遭际为证,劝人要安分守己,知足常乐。如下引这一段文字:

清光绪二十四年刘世珩影宋精刻本《孔子家语》

你会使乖,他人也不呆;你要钱财,前世须带来!我命非我排,自有天公在。时该运该人来还你债;时衰运衰你被他人卖!常言说作善可消灾,怕你没福难担戴。对镜且开怀,见怪何须怪。沧海变桑田,那怕桑田变沧海?

在此段文字后,作者又议论道:“这一曲【清江引】是说的人生一世,当守分安命,你看那春秋孔圣人,虽是民生在念,这里不合,那里不遇,这里被围,那里被困,究竟是命该如此。而况人非圣人,却欲强为之,岂可得哉?”[25]

这些说教也可以视为对《论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26]之观点的引申与发挥,属于老生常谈,但是由于作者是拿孔子来说事,自然也就有一定的说服力。

鉴于《孔子家语》等典籍对孔子言行事迹的记述,缺乏文学性和趣味性,鼓词作者有意选取孔子周游列国过程中的数次遇险进行改编,这使《孔夫子鼓儿词》具有较强的传奇性与故事性。孔子周游列国时,曾数次遭到兵围,而孔子的化解之法每一次也不一样,多数以智斗为主。

例如孔子在匡因为貌似阳虎而遇围,子路正要动手,孔子及时制止,然后援琴而歌,曲奏三终而解围。

《说苑》中只简略记载此事,而鼓词则补写了孔子与匡简子当时的内心思量:

老夫子把头一摆说且住,叫了声仲由你且听我说。咱合这匡人并无仇合恨,他为何无故兴兵动干戈。你也该思一思来想一想,大约着其中情由摸不着。总不如援琴而歌试一试,探一探匡人意思是如何。你看他子路歌来夫子和,匡简子果然心中犯揣度。就说道此人不是贼阳虎,定是那鲁国圣人老活佛。分附(吩咐)声孩儿一齐散了罢,那众人闻听此言撤了脚。那就是曲奏三终把围解,把一个子路喜的笑哈哈。[27]

《说苑校证》

面对气势汹汹的来犯之敌,孔子先是劝子路要理性思考,不要莽撞行事,然后便气定神闲地与子路一起抚琴而歌,让匡简子意识到眼前之人如此从容、儒雅,不可能是那个为非作歹的贼寇阳虎,于是主动撤众解围。而孔子的过人才智与风雅气度,也于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又如孔子微服过宋遇桓魋追杀一事,起因是孔子在芒砀山下的采石场,目睹宋国司马桓魋驱使工匠为他采石制椁,三年未成,工匠皆病。

孔子就评论恒魋这样做,死后会速朽。桓魋听说后,恼羞成怒,率军赶来,当时孔子正在一棵大树下与弟子们演习礼仪,只见桓魋如狼似虎地扑过来:

看了看旗翻旐展遮日月,看了看枪刀剑戟惊人魂。师徒们一行走着一行说,前边厢来了一起虎狼军。帅字旗飘在空中书大字,上边厢清清楚楚写的真。写的是宋国司马元帅令,要拿那周流列国孔圣人。相隔着大约好有五六里,躲不及转眼就要命归阴。那一些来往行人拥满道,俱都是呼天号地奔家门。[28]

《孔子周游列邦》鼓词

眼看着桓魋即将杀来,孔子并没有慌不择路地逃走,而是从容不迫地安抚弟子,说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29]然后,安排大家分头撤离。他看见行人乱哄哄的,四散奔逃,便换上平民服饰,混入人群,飘然而去。

除了智斗还有武战,例如孔子在蒲地遇险、命悬一线时,其弟子公良儒奋不顾身杀入阵中,鼓词对此作了笔酣墨饱的描绘:

且不言孔子正然遭大难,呵呀呀气死我也叫连声。忽听的连声喊叫震天庭,有一人怒发冲冠往里闯。杀贼兵一刀一个不留情,只杀的愁云霭霭乾坤暗,只杀的血水淙淙一片红。那个人冲杀来往数十蹚,众贼兵围得孔子渐渐松……[30]

经过公良儒的奋力厮杀,孔子终于脱离重围。显然,如此演说孔子遭围受困时的智斗武战,不仅将孔子的遭遇故事化、传奇化了,而且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孔子“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31]的儒雅风范与潇洒气度。

另外,作者为了佐添鼓词叙事的趣味性,还有意在孔子遇险的故事中,穿插一些逸闻趣事,以期更好地收到寓教于乐的艺术效果。例如孔子在匡脱险后去往卫国,此处就插入了卫灵公纵容自己老婆“养汉”的故事,令人忍俊不禁。作者声称此事本诸《左传》,并非无稽之谈。

值得一提的是,鼓词作者在叙述孔子历险时还注意揭示其内心的悲喜哀乐之情。如孔子微服过宋后,回想起一路上颠沛流离,命运多舛,不由地暗自伤心:

《至圣宝传——孔老夫子列国访贤文》鼓词

回想起从前已往多少事,到几时得遇明王见圣君。齐国里去了一次不中用,本国里司寇高升又离分。那一年经过匡地遭了难,多亏了此歌彼和一曲琴。今日里习礼大树在宋地,被桓魋几乎弄了一个昏。这都是从前巳往伤心事,为的是日在火中众黎民。[32]

孔子之所以伤心,不仅是因自己到处碰壁,壮志难酬,更是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黎民百姓而担忧。

颜渊死后,孔子深受打击,于是情不自禁地大放悲声:

你看他残目之中双落泪,可也就止不住的放悲声。叫了声老天你可杀了我,回死后谁能与我把道承。总不如今日和你同死罢,也省的阴阳相隔千万重。老夫子一时哭的昏迷了,转上了众位徒儿把话明。就说道夫子哭的实过恸,夫子说为他不恸待怎生。[33]

《孔子去齐》鼓词

诸如此类的增衍,让人觉得孔子虽为圣人,但也有人之常情、心灵脆弱的一面,并非把一切患难与不幸都看得云淡风轻。这样一来不仅使孔子形象富有人情味,也有效地拉近了圣人与凡夫的心理距离,使孔子变得亲切、可感起来。

二、近现代鼓词说唱的孔子故事

进入近现代,伴随西方文化的入侵和中国社会现代化的推进,传统的儒家思想开始受到质疑和挑战,孔子思想因其与文化专制主义的内在联系,被视为保守、落后的代表,已不适应时代进化、发展的需要,特别是新文化运动兴起,主张全面否定传统文化,打倒孔家店,提倡民主、科学、自由等现代价值观念。这种思潮在当时极为流行,对孔子的形象和思想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与此相应,不少文学作品开始以孔子作为戏说的对象。如林语堂曾创作《子见南子》一剧,写孔子见到南子之后,被其才情声容所打动,一改其庄重、守礼、迂谨的儒者形象,变成了一个知情识趣、爱嫉愁郁皆形之于色的凡人。

1929年曲阜二师的师生将此剧搬上舞台,被孔府后人控告侮辱孔子,产生了轰动一时的《子见南子》案。至于鼓词也有演绎孔子其人其事者。

例如,1914年4月10日,《时报》发表了方伯常的《大鼓词》,写孔子在杏坛看见弟子们都不在身边,便回想他们的行止出处和自己的不幸遭际,不由地发出了这样的哀叹:

《小儿奈孔子》鼓词

这是我命运太驳杂,好几个徒弟不能团圆。听说教育部已要废了我,从今亦把学堂门关。白日里川上去解闷,夜里见周公去消闲。任你三千弟子哭哭啼啼,求个不了我,只受束修不再做青氈。[34]

孔子意识到其学问已无人信从,弟子们纷纷散尽,他只能落寞失意,顾影自怜。对于得意门生子贡、冉有改弦易辙,孔子忍不住责骂他们是大市侩、势利鬼,但是对于孔学的没落,他已无能为力,只能徒唤奈何了。

1923年第32期的《红杂志》,还发表了程瞻庐的《孔子见盗跖鼓词》。该鼓词依据《庄子·盗跖》改编,说孔子得知柳下惠的弟弟盗跖占山为王,到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于是出于悲天悯人之心,不顾柳下惠劝阻,毅然率领颜渊、子贡去山寨游说盗跖改恶从善,不料盗跖听了他的说教,怒火中烧,叱责道:

《幽默笑匠程瞻庐代表作》

咱虽做咱的草寇,却是光明磊落,正正堂堂。不比你借仁义美名到处标榜,无非贪图利禄,想骗个官儿来逛逛。要是三月无君,便把脸儿哭丧。看来你的行为,便是大盗伎俩。

然后,盗跖又嘲笑道:“孔某,孔某,你莫谈仁义道德,唯有这四个字最是不祥!”接着,他便一口气列举了伯夷、叔齐、鲍焦、申徒、介子推、尾生、比干、伍子胥等如何信守仁义道德却不得善终的故事,告诫孔子:“讲甚么仁义道德!还不如做个强盗,逍遥快乐的混这一场!”

结果,驳得孔子狼狈不堪,以至于“上车执辔,三失其缰;眼目昏花,四顾茫茫;面若死灰,神气沮丧”,一溜烟逃下了山岗。作者也忍不住调侃道:“大圣人和强盗讲理,只落得圣人理短,大盗理长。”

联想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正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代,作者写孔子见盗跖,显然是为了借孔子的遭遇来指桑骂槐,正如文中所写:

强权和公理交战,无怪乎公理要打败仗。几千年的盗阀当权,到了今朝,还是葫芦依样。似这般的黑暗世界,那里有一点星光?便是孔圣人身在今朝,也只有喟然长叹,道一声斯文将丧!

的确,在一个盗阀当权,弱肉强食,不顾百姓死活的时代,孔子所标榜的仁义道德已遭受空前践踏,再也无力担当起挽救世道人心的责任了。

耐人寻味的是,当思想文化界的激进人士鼓吹“打倒孔家店”,而军阀混战又恣意践踏孔子之道时,民间艺人反倒能以鲜活可喜的艺术形式来继续演绎、传承孔子之道。这正应了孔子本人所说的一句话,叫“礼失而求诸野”[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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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民国二三十年代流行的民间鼓词《在陈绝粮》[36],说孔子在陈国一连七天“并无有蔬食菜羹入腹肠”,“只饿的颜回好学无气力,只饿的闵子侍侧意仓皇。只饿的宰予昼寝扒(爬)不起,只饿的仲弓为人心里慌。只饿的伯牛有疾命难保,只饿的子贡能言口难张。只饿的冉有为仆难执辔,只饿的子游弦歌声不扬……”

这一连串的排比,把孔子门人绝粮时饥饿难当的惨状描摹得穷形尽相。

子路忍不住“愠见于色”,质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又忿忿不平地说:“咱从无瞒心昧己将人害,咱从无伤天越理灭穹苍。夫子你老安少怀朋友信,弟子愿轻裘肥马共无妨。是怎么好心好意无好报?是怎么再三再四受饥荒?”

孔夫子闻听,不由得莞尔一笑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才是,知命安贫该内当。倘若是,小人处穷再难忍,他就要无所不至求富粮。我终日讲道论德心荡荡,你不必怨天尤人气昂昂!”

《孔子与戏剧》

正当师徒二人说长论短时,忽然跳出一个彪形大汉,喊声如雷,不由分说与子路打在一起,一时难解难分。这时“孔夫子在旁参透其中意,叫子路抓住腮巴是良方”,子路言听计从,将大汉扑倒,“原是个金色鲤鱼放毫光”,“都只为夫子在陈遭了困,这原是天赐鲤鱼救素王”。

结果,“孔夫子弦歌不辍奏悲乐,勇子路当时烹鱼众人尝”,师徒们皆大欢喜。鼓词的说唱有声有色,谐趣横生,既把孔子“君子固穷”,不失操守的道德观寓于其中,又煞有介事地捏造“天赐鲤鱼救素王”的神话,以彰显好人有好报的朴素思想。

又如鼓词《孔子去齐》[37],一开头就说:“自古大道属文宣,他把那天下担子一担肩。十八处刀兵滚滚民遭难,愁的他早不睡来晚不眠。”为解天下百姓倒悬之苦,孔子决定先到齐国游说齐景公实施王道,可是不受待见,只得重返鲁国,“谁料想,时来运转官星儿现”,“不消一月升到了刑部大司寇,赫赫岩岩操了生杀权”。

齐景公担心受孔子报复,就选送一批美女戏子给鲁定公,导致“君臣们一齐跌入迷魂阵,终日里和几个戏子老婆耍笑顽”,“老夫子见此光景要上本,无奈何朝门虽设日常关。好歹的捱了几天也看不惯,他师徒少魂失魄奔了西南”。

在途中,孔子师徒先后遭到疯子、农夫的冷嘲热讽,如桀溺就这样规劝子路:

你不见沧海变田田变海,你不见碧天连水水连天!

你纵有摘星换月好手段,也不能翻过天来倒个干。

与其你跟着游学到处创,你何不弃文去武学种田?

白日里家中吃碗现成饭,强于你在陈饿的眼珠蓝。

夜晚间关门睡些安稳觉,强于你在匡吓的心胆寒。这都是金石良言将你劝,从不从由你自便与我何干!

《孔子去齐》鼓词

一席话说得子路哑口无言,只得回禀孔子,“老圣人闻听此言长叹气,言说是鸟兽不可与同眠”,又慨叹:“倘若是熙熙嗥嗥唐虞象,我何必劳劳碌碌把心担!”意即自己不愿遁迹山林,与鸟兽同群;倘若天下太平,自己又何必操这份闲心。这就把孔子心忧天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救世情怀抒写出来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陈子展在读了上述这两篇鼓词后,就感慨道:“我们不能不说这已经懂得孔子的精神。又何必腐儒经义,高头讲章,才算宣扬了孔教,尊崇了孔子?我们真可以大胆地说:说书者讲说孔子,戏台上扮演孔子,是无损于所谓孔子的伟大,圣人的尊严的。倒是说教者宣传孔教,讲坛上讲读孔经,倒把孔子偶像化,酸腐化了。”[38]这真可谓是切中肯綮的评价。

《陈子展文存》

三、孔子故事进入说唱文学的意义

历史上,孔子曾对以伎艺娱人的倡优持轻视、贬斥的态度,认为“优倡侏儒为戏”,“营惑诸侯者罪当诛”[39]。

他大概没想到,他本人的故事和他的学说,竟然会被类似“倡优”的艺人拿来当作素材加以改编、说唱,而且有的说唱还明显带有戏说、调侃他的味道,如本文开头所举的《孔子项讬相问书》。

这里再补充一例,民国时有双簧艺人曾这样戏说孔子在陈绝粮,说孔子与颜回、仲由到街上找吃的,看见一家元宵铺的招牌上写着“澄沙馅子元宵,一文一个”,可是他们只有一文钱,孔子灵机一动,就拿笔在“一个”的“一”字上加了一竖,成为“十”字,然后他们便大摇大摆地走入铺内,吃了十个元霄,又左一碗右一碗地喝了十几碗汤。

当仲由掏出一文钱来付账时,与老板发生了争执。孔子骂老板浑蛋,叫他拿招牌来看,果然写着“一文十个”。老板只好赔罪。

谁知孔子得理不饶人,出门时很郑重地对老板说:“你今天幸而遇了我们,因为我们读书人是凭天理良心做事的,不然再把那个‘十’字脑袋上加一撇,那可更糟了!”[40]这个故事就把孔子编派成了穷极无赖、偷奸耍滑的凡夫俗子了。

当然,总体而言,说唱文学还是从正面来演绎孔子故事的。如明末贾凫西所作鼓词《太师挚适齐》、清代曹汉阁所作《孔夫子鼓儿词》,都是秉持寓教于乐的动机,来说唱孔子故事,传播孔子思想观点的。他们对民间流行的鼓词耳熟能详,对鼓词感化人心的力量深有体会,所以能自觉地借用鼓词来化民成俗。

《贾凫西木皮词校注》

这也使我们由此联想起孔子在《论语·颜渊》中说的一段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41]意即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当风吹到草上时,草便随风而倒。

可是,君子之德如何才能畅通无阻地吹到小人那里,实现其感化小人的力量呢?这实际上是颇不易解决的问题。

就拿孔子及其《论语》来说,一般的文人学子想要了解,自然不成问题,然而要让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也能走近孔子,受到孔子道德文章的熏陶,真的谈何容易。封建时代的文人士大夫阐述孔子及其学说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但是多半不通于庶众、不谐于俚耳,借用陈子展的话来说,“孔子的真面目,被汉以来皇帝经学家、道学家、八股先生一班人穿凿、傅会、涂饰、挦撦的结果,真是腐臭不堪,中人欲呕了”[42]。

《清初鼓词俚曲选》

相比之下,民间说唱文学的介入,反倒使孔子其人其事不胫而走。这是因为说唱文学直接面向民间大众,能够从民众的情感、愿望和想象出发,去揣摩孔子的心理、体会孔子的感情、理解孔子的观点,并善于编创生动有趣的故事,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通过绘声绘色的说唱,来艺术地展现孔子的性格和思想。

我们看《在陈绝粮》《孔子去齐》,它们所表现的孔子师徒不就有血有肉有感情,很容易让老百姓听了也能产生精神共鸣吗?即使是文人,如果他想要对百姓或童蒙说唱孔子,想要以孔子之道教化他们,那么也不能不学会讲故事,并且还要把故事说得生动、有趣,富有传奇色彩,这样才能吸引别人,收到教化效果。

我们看曹汉阁的《孔夫子鼓儿词》、程瞻庐的《孔子见盗跖鼓词》,都是有故事性、传奇性和趣味性的。我们不妨拿孔子见盗跖,再补说几句。在去之前,孔子那可是牛皮哄哄、信心爆棚的。他对柳下惠夸下海口:“孔某愿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令弟低头请降。要是他有半句枝梧,我便抡动这根敲打原壤的木杖,没头没脑的打将过去,料他再也不敢与我老孔逞强!”[43]

可是当他来到山脚,遇到一群小喽啰喊打喊杀,他便“吓得浑身发抖,不住的在那里簸糠”;好不容易见到盗跖,斗胆说教了一番,又被盗跖驳斥得体无完肤,吓得屁滚尿流,归途中“低着头儿,伏在车上,上气不接下气,绿豆般的汗点滚落面庞”。像这样说唱孔子,岂不是活灵活现,趣味盎然,令人读之可喜,闻之粲然吗?

王阳明塑像

记得明代的儒学大师王阳明曾说:“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44]因此,他提出“要民俗朴还淳”,不妨向戏子学习,要学会讲故事,“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与风化有益”[45]。

可以说,用民众喜闻乐见的鼓词来说唱孔子、传播孔子之道,就与王阳明所说的若合符节,可以有效地化民成俗,扩大孔子在民间社会的影响。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历代民间说唱文艺研究资料整理与数据库建设(17ZDA246)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王重民等编校:《敦煌变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32页。

[2]任中敏编著、王福利校理:《优语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67页。

[3]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6页。

[4][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版,第162页。

[5]孙钦善:《论语本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9年,第238页。

[6][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0页。

[7][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1页。

[8][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1页。

[9][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61页。

[10]孙钦善:《论语本解·述而第七》,第84页。

[11][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1页。

[12][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2页。

[13][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49页。

[14][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2页。

[15][清]孔尚任:《云亭山人评点桃花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页。

[16][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49页。

[17][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0页。

[18][清]贾凫西撰,关德栋、周中明校注:《贾凫西木皮词校注》,第151页。

[19][清]孔尚任:《云亭山人评点桃花扇》,第5页。

[20]路大荒:《聊斋全集中的“醒世姻缘”与“鼓词集”的作者问题》,《文学遗产》1955年第70期。

[21][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序》,《逸经》1936年第9期。

[22]路大荒:《聊斋全集中的“醒世姻缘”与“鼓词集”的作者问题》,《文学遗产》1955年第70期。

[23][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逸经》1936年第9期。

[24][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逸经》1936年第9期。

[25][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二),《逸经》1936年第10期。

[26]孙钦善:《论语本解·颜渊第十二》,第147页。

[27][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逸经》1936年第9期,第53页。

[28][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二),《逸经》1936年第10期。

[29][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二),《逸经》1936年第10期。

[30][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二),《逸经》1936年第10期。

[31]孙钦善:《论语本解·子罕第九》,第116页。

[32][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二),《逸经》1936年第10期。

[33][清]曹汉阁:《孔夫子鼓儿词》(续),《逸经》1936年第12期。

[34]方伯常:《大鼓词》,《时报》1914年4月10日,第6版。

[35] [汉]班固:《汉书》(横排版)卷三是《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378页。

[36] 该鼓词见收于陈子展《孔子与戏剧》,上海:太平洋书店,1930年,第97-103页。

[37] 该鼓词见收于陈子展《孔子与戏剧》,上海:太平洋书店,1930年,第103-113页。按刘阶平编《清初鼓词俚曲选》(山西人民出版社、三晋出版社2018年出版)收录《齐景公待孔子》鼓词,认为其作者为丁野鹤(即丁耀亢)。《孔子去齐》与《齐景公待孔子》唱句同中有异,出入较多,当据后者改编,不过其改编似更有时代色彩,如将《齐景公待孔子》开头“见那七人一去不复返,愁的他早不睡来晚不眠”,改为“十八处刀兵滚滚民遭难,愁的他早不睡来晚不眠”,便与民初军阀混战现实相合,突出了孔子身处乱世、心忧天下的济世情怀。

[38] 陈子展:《孔子与戏剧》,上海:太平洋书店,1930年,第115页。

[39] [汉]司马迁:《史记》(横排版)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544页。

[40] 老音:《我所听到的孔子在陈绝粮的故事》, 《时代报》1936年8月9日,第4版。

[41] 孙钦善:《论语本解》,第154页。

[42] 陈子展:《孔子与戏剧》,第96页。

[43] 程瞻庐:《孔子见盗跖鼓词》,《红杂志》1923年第32期。

[44] [明]王守仁:《传习录》下,[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6页。

[45] [明]王守仁:《传习录》下,[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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