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
【唐】皇甫松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梦中所见不一定都是入梦者亲力亲为,也有可能其在梦境中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淡然地看着现实中回不去的场景。
香烛已经燃尽,屋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屏风上鲜艳的红色芭蕉也模糊了,原本凝视着屏风的人也只能入睡了,进入了一片魂牵梦绕的空间。
雨打芭蕉,是江南梅雨季节时候的常见景象,无休无止的阴雨本就让人心烦意乱,而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又不断冲击着孤独的心灵,于是屏风上的芭蕉自然勾连起了江南梅雨的回忆。
梅雨中的江南有什么呢?夜晚停泊的小船上传来悠扬的笛声,原本心烦的雨声在其映衬下似乎也显得灵动。水驿的小桥边有人在那里说话,与笛声雨声交织在一起,格外有岁月静好之感。只要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也就充满了色彩,管它是不是风雨潇潇。但这番美好与梦者并没有关系,他看见的是别人家的风景,无法插足,他只能孤独落寞地看着,一如他正睡在的空间,幽闭狭窄,又无人做伴。
梦江南
【唐】皇甫松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又是一场上帝视角的旁观之梦,梦见的还是江南,但并非令人烦厌的黄梅时节,而是桃花盛开柳絮纷飞的仲春时令。这是江南最美丽的日子,虽短暂,但却总是令人常常想起。在这大好春色中,还有一位绾着双髻吹笙的女孩子,她应该有着如春光一样的美丽,尚且稚嫩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她的笑容不仅会让梦者心动,春光也因之更加温柔。
然而这片美好的梦境却被梦者定义为江南的惆怅往事。这位吹笙的女孩应是他情窦初开时第一位闯入心房的姑娘。或许他们曾有过一段美好的往事,或许只是一次怦然心动的邂逅,但总归是青春懵懂之时刻骨铭心的第一次,不然无法常常梦见这场遗憾。
梦者对女孩是极为怜爱的,不惜把她置身在江南最美的风景中,使她能在梦境中呈现超乎现实的美丽,这也是他梦见女孩时唯一的样态。人总会把回忆如此妆点,总会把错过的故事予以最为玫瑰色的想象,不管事实已经过去了多少岁月,哪怕已至如残月低沉般的人生暮年,心中深藏的女孩永远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她的容貌不仅封冻着当年的情事,还有那时同样年轻美丽的自己。
小重山
【唐】薛昭蕴
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
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
宫怨诗自有特色,总是会构建出一片典雅富丽的空间,置身于其间的女性端庄华美,尽管也为情伤感,却没有世俗的脂粉气,呈现着含蓄而玲珑的幽怨。这首描写宫怨的词也是如此。
又是一年春草绿,长门深宫中的佳人又老了一岁,但依然在期盼着君王能够回心转意。与世俗人家不同,夜幕降临并非意味着斯人今日的不归,君王反而会在某一时刻不期而至。于是她又在默默地等候,等候到月光暗淡,等候到啼莺报晓,绝不放过半点可能的希望。
遗憾的是,这终究又是一个遗憾的夜晚,君王在别人家的宫中听箫寻欢,曲终人散后也就睡在了那里,根本没有想过到这里来转转,也根本不在意她此刻的惆怅泪垂。但词人也只是点到为止,一句“思君切”就足以表达心中的怨意与愤恨了。
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谁会在意被抛弃的嫔妃?即使长门宫的第一位主人陈阿娇,也需要一掷千金来换取司马相如的关注,才能获得讲述自己被废幽怨的《长门赋》。陈阿娇毕竟曾是皇后,她的名姓有幸流传下来,这是大多数深宫佳人无法拥有的,她们都如同此词一样不详姓字,但她们的故事每天都在深宫之中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江城子
【五代十国】欧阳炯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逝去的六朝是唐人经常吟咏的沧桑,他们感伤繁华能够瞬间消逝,雍容的文化终究不敌野蛮的兵戈,秦淮河畔浪漫的金粉佳人最终变成了历史尘封的记忆,远去了歌声,消逝了容颜。
但在六朝繁华之前,江南就已发生过类似的故事。金陵城东的姑苏古城,是春秋时期吴国的都城,那里也留下了一段君王与美女的风流故事。姑苏高台上的西施,用她的曼妙舞姿诉说着吴国的强盛,又用她绝世容颜将这片繁华毁灭,留下只供后人凭吊的断壁残垣。
从春秋到六朝,尽管西施的故事一直口耳相传,但哪里还会有人真的见过吴王宫里的佳人?哪里会有人如那轮明月一般,真正经历过繁华到毁灭的全过程?大多数人只记得风流,只记得美丽,只记得最终胜利的英雄。于是这轮明月每天都从东边的苏州绕来西边的金陵,想把它映照的吴王故事反复讲述给六朝人听,但没有人真正理解它的深意,它又无奈地见证了又一次繁华的毁灭,于夜深人静时空自照射着这片江城。
但是吟咏沧桑的唐人就能真正避免这番沧桑么?逃不过的命运总是无情的,过往的历史再次重复了一遍,明月的镜面里又增添了大唐覆灭的故事。那么以后会发生什么,如今荒凉的金陵城里是否还会重起高楼,是否又会重归萧瑟,天上的明月没有说,但它应该已经知道了答案。
浣溪沙
【五代十国】孙光宪
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
湖南山水,风神明秀,时而清亮,时而雾蒙,以至于远去的孤帆始终能在夕阳之下明灭闪烁,牵动着离别之人无尽的惆怅。朋友终究还是与鸿雁同去,顺水而行,自己的思绪也不由地顺着二者的方向被牵扯到不知何处的远方,你走了,可要常常想念啊!
希望他想起什么呢?词人只是用了湖南山水最典型的画面兰红波碧来指代,似乎只是让他时常想起这片土地。不过秋兰的红艳、江波的碧绿又恰与离别时候的红蓼摇曳、橙黄橘绿相互映照,构成专属于二人分别的记忆元素。于是乎怀念起潇湘就会怀念起秋日黄昏的这场江头送别,自然也就能兴起对兰红波碧间依依惜别的自己的思念。
深衷浅貌,语短情长,风景总是外设,重要的还是包裹着的人情。
风流子
【五代十国】孙光宪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渌。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农家春景,以极富层次感的笔法写来,从茅舍开始,视线逐渐向远方延伸,陆续点出篱笆与小溪,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鸡犬之声,寥寥两句,便把平和安详的村居氛围铺设出来,这需要极为高妙的才气。
整体氛围之外,还要有细节的点染,无论是茭白长叶,还是水葓新花,抑或是新涨春水,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给人以蓬勃的希望。似乎农家总是这样的平安喜乐。
但在这幅画面中,人物迟迟没有出场,词人虽不愿真的寂寥无人,但又舍不得让人破坏这片安宁,于是又用了声音的借代,但着实给这片风景带来了一丝别样的异色。促织之声意味着屋内是一位女性,她正在忙碌地织布,她的丈夫去哪里了?她是在为谁织布?联系起上文空旷寂寥的风景,还是容易给读者带来些许幽怨的联想。
竹枝
【五代十国】孙光宪
门前春水白蘋花,岸上无人小艇斜。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
船商的生活是辛苦的,他们成日在风波中来去,无暇顾及每天都能见到的江上美景,甚至他们的儿女也要跟着自己漂浮。
好在终于可以回家歇一下了。明媚的春光象征着惬意的心情,无人的小艇也不再是寂寞孤独的象征,反倒充满着归家的喜悦,它也可以自由地倾斜停泊了。随即,这幅明媚的画面中出现了最温柔的一抹亮色,暮色中的小女儿正在随意地喂着江神祠里的乌鸦,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更加显示着短暂安居的珍贵。
不过春水也意味着上涨,家中的安宁对于船商来说终究是短暂的,他们很快就又要踏上航程。不过这片美好的风景一直会在这里等待着它的主人下次的停泊。
谒金门
【五代十国】孙光宪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
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一场决绝的离去,诉说着男子震人心魄的薄情。
扬州有什么?有二分无赖的明月,有春风十里的珠帘,有解人深情的红药,有桥畔吹箫的豆蔻佳人。这些恰与这位白衣如雪、风神如玉的潇洒男子相配,他也应该在扬州获得了想要的艳遇与深情。
但遇见了乐过了也就足够了,男子并没有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真情,只是将之作为可以一放自己年少轻狂的空间,于是又怎么会产生离别感伤?决绝地抛弃温柔陪伴自己的佳人是他不经思虑的决定。他走了,走得那么快,江上的风将船帆吹满,更加速了他的离去。他是无所留恋的,但如果真的无所留恋又为何催促着船行?他是怕了,怕自己承受不住内心对自己薄情的拷问,不敢见到女孩伤情而又愤恨的双眼。于是他说他羡慕江上成双成对的鸳鸯,感伤自己的形单影只,好像在说内心深处还是有些许的后悔。那为何还是要走?为何一去不回头?所谓的不舍只是自欺欺人的掩饰,待到达千里之外的目的地,他便安然地过起新的生活。
天下男子,大多如此薄情,同为男性的词人将其付诸歌喉,不知是否出于自省后的良知?
临江仙
【五代十国】鹿虔扆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亡国的痛楚并不是只有面对断壁残垣的时候才会生起,有时完好的宫殿反倒会勾起更为浓重的愁思。
金锁、重门、绮窗、玉楼,一切都是往日的模样,但只需一个荒苑、一面秋空,就能击碎故国犹在的幻梦,因为真正象征国家的不是这些冰冷的建筑,而是建筑中的君王与他的臣僚侍从,当君王不见了,宫廷欢乐的歌声也就没有了,国家又怎会还在呢?
刘禹锡曾经这样忧伤地吟咏金陵:“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一般来说,诗词中见证过往日繁华的事物是无情的,如月,如柳,它们不懂得人间的沧桑情绪,只在那里自顾自地阴晴圆缺、长叶抽枝。但在刘禹锡笔下,月亮却是有情的,它还在留恋着这片曾经繁华的空城,所以又升起来看一看。词人明显化用了刘禹锡的诗句,但却又将月亮打回无情,它还是不懂亡国之恨,又在照耀深宫欲为君王助兴。但词人还是保留了刘禹锡的有情笔法,将之赋予野塘中的荷花,似乎比刘禹锡多了几分道理。已至秋日,塘中的荷花还能有多少呢?就算有,那也没有多少绽放的日子了。这就好似故国的遗老也已零落殆尽,并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亡国的痛苦,而自己也已垂垂老矣,在寂寞荒野中等待着散场。待到所有的藕花都谢去的时候,还有谁会记得夏日的繁华?这番痛苦的情绪也会随之在人间消散。
尽管不知道鹿虔扆在凭吊哪一家政权,但如此刻骨泣血的痛苦使人更愿意相信此词是在诉说他自己的故事,不啻为南唐后主李煜的先声。
巫山一段云
【唐】李珣
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水声山色锁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这是一首途经长江三峡的咏古词作。词中的古庙指的是巫山神女庙,行宫则是战国时楚王的细腰宫,传说楚怀王与巫山神女在这里有一段浪漫的相会。
神女也好,君王也好,都早已成为千年前的过往,只留下动人的故事在巫峡山水间口耳相传。但不要以为巫山只见证过楚王与神女的这一次浪漫,曾经流传过《山鬼》的地方并不缺乏敢于表达炽烈爱意的男女,他们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如同春花每年都会绽放一般规律与寻常。
然而每一段故事本身还是孤立的,散去了也就没有了,于是频繁地重复也意味着巫山要见证一次又一次风流俱往的伤感,千百年沉淀下来,就使得这片土地如烟雨迷离的气候一样,充满了神秘式的低沉。
在这样的氛围下,巫峡啼猿的断肠之声也就与母猿丧子的本意渐行渐远,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是行客本就被巫山往事感染得惆怅万分,又听闻凄厉的猿啼,愁绪也就变得更加浓郁。如果行客本就充满了自己的忧愁呢?既然无法避开眼前的烟雨,山中的往事,那就只能奉劝啼猿离自己远一点了吧。
南乡子
【唐】李珣
渔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树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听猩猩啼瘴雨。
当喧嚣重归沉寂,当团聚又成羁旅,当故乡的风景已成迷离,落寞的惆怅也就随之而起。
就要走了,但还想再多看故乡几眼,似乎潮水也懂人情,直到傍晚也没有如约涨起,似乎又可以迟留一日了。不过这终究是徒劳,征程是不可避免的,岭南的啼猿于是也发出了巫峡的哀鸣,与南国带着瘴气的雨点一起,把原本就已惆怅的人心弄得更加凌乱。
作为波斯后裔的词人李珣,笔下总是会出现中原以外的风物,但越南云树依然可以表达诗词常见的离愁别绪,正所谓地有四方,人有四海,心终归是相同的。
南乡子
【唐】李珣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动人的邂逅不是记忆中的幻影,而是眼前正在发生的真实,而且又是一片满是越中风物的空间,也就会有与中原个性不太相符的女孩。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虽然有些消沉,但却能把黄昏渲染得格外迷人,于是无论刺桐花还是越王台,都呈现着黄昏独有的迷离,而身处其间的女孩,想必也被夕阳映照得红润,而渐渐暗下去的光线,又会使她的身影带上一些幽暗的神秘。
神秘的不仅是身形,还有大胆炽烈的举止。同一片夕阳下,男孩的风姿应该也更加盎然,引得女孩暗中观察了多次,最终情定于斯。
越中的女孩并不羞于表达自己的深情,轻轻地将自己的一对耳环留在河边,自顾自地骑着大象渡过河去。这已经是明显不过的动人暗示,就看男孩敢不敢同样大胆地随心而动了。词人并没有揭晓答案,但读者心中已然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