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徐荆楚穿上了旧时的战袍。
他看到袖口的风铃草,脸色突变。
天晓得,那一年,在江北大营里,就是这几朵风铃草保全了张少陵平安。
后来就是这万分之一的怀疑,令徐小七终于觅到了赵珠珠的踪迹。
“你又是在为谁祝祷平安?是张少陵?还是我?”
他猛然间攥紧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疼。
“陛下,请自重——”
我的余光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注视。
我们身后,就是威严的天子仪仗卤簿。
我看到张少陵骑着马,站在导引官员的队列里,依旧面无表情。
战败磨灭了他所有的壮志雄心,被敌人押解还都,见证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终于抽走了他全部的灵魂。
“贱人!”
察觉到我目光所及,徐荆楚猛然将我掼倒在地。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要同我说,最后却以这两个字代替。
恨我吧,让我从你的生命中消失。
我看到他戴上首铠,还有那面曾令无数诸侯胆寒的白银面具。
我看到他高举长枪,策马飞驰到最前列,下令出发。
功勋大臣见此情景,不禁群情沸腾,好像又回到了与他并肩作战,驰骋疆场的岁月。
“大将军威武!”喊声震天。
我似乎明白了他打猎不穿猎装,却要身披战袍的目的。
仪仗卤薄蜿蜒前行,朱雀旗绵延数里。
崔皇后与我并肩站立,我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目送仪仗远去,眼中盛满悲凉。
“容妃,本宫真的很羡慕你。”
我愕然与她对视。
皇后接下来的话,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知不知道,陛下已经身处险境,今时今日,他最割舍不下的,依然是你。”
我脑中嗡声大作,不顾体统地抓住皇后的手:“娘娘,您说什么?”
皇后惨然一笑:“你看到了吗?那件战袍他轻易不穿的,穿上就要溅血,上一次穿,还是在先帝驾崩的那个晚上。”
*
荼蘼花开了又谢。
自议和失败,风雨飘摇的南朝又战战兢兢地捱过了一年多的光景。
那个暮春,苏绾绾刚过二十三岁生辰,徐荆楚便带领大曜的军队南下。
后主献城投降,苏绾绾荆裙布衣地混在人群里,看到跟在耀武扬威的叛军队伍里有一辆囚车,车里赫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张少陵,那个曾经温文尔雅、神采飞扬的翩翩少年,此时正低垂着脑袋,神情呆滞,全无生气,恍惚间老了十岁。
英雄变成了肉票,徐荆楚以他奇货可居,向定国侯勒索万两赎金。
还提出一个额外条件,若要张世子平安回家,还需江南名妓苏绾绾与展涟涟在大军的庆功会上歌舞助兴。
谁知展涟涟不仅色艺双绝,还是坊间极有气节的女诗人,闻言当夜就投了湖。
士人们因此开始迁怒张少陵,甚至用诗词暗讽他被扣押那么久却不自尽,累人累己,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有骨气。
徐荆楚这边恼羞成怒,扬言苏绾绾再不奉命,便将南朝宗室公卿屠戮殆尽。
自然这只是气话。
一个青楼女子有甚么要紧,不过是想杀鸡儆猴,借机立威。
那一夜,苏绾绾为了救回她的夫君,只身赴宴。
她薄施脂粉,挽随云髻,一袭白衣,以纱遮面,美得令人窒息。
当她怀抱琵琶,穿过目瞪口呆的众将,袅袅婷婷地走向这个天下实际的掌权者时,所有人都从她眼中看到了视死如归的决绝。
宝座上的徐荆楚,不知怎的心跳加速。
这就是那个在张少陵袖口上绣风铃草的女子吗?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她在他近前坐下,开始弹唱。
她唱得很慢,好像一首曲子有一生那么长。
她全都想起来了,想起来她原是南国乡野一个活泼的女童,与邻家哥哥有过婚约,想起官兵来屠戮村子,想起小七哥哥帮她挡箭,想起她又是怎么与他走散,又是怎么沦落烟花……
人之将死,总要把前尘往事回忆一遍的。
徐荆楚看到,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顷刻间打湿了面纱。
他鬼神神差地走过去,慢慢扯下了她层若隐若现的阻隔。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刻凝滞,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手抚上了她右边的脸颊。
——她耳后的胭脂痣,殷红如初。
(未完待续)